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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为君采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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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燮神武元年九月初三,阳光明媚,雷眼山,涩梅谷,一个小小的农家院落。
一个清瘦的白衣人坐在小院子里,一张小桌,两个凳子,两副碗筷,几道简单的菜,一壶酒。
花白的头发,有如刀刻的鱼尾纹,左颊上有一道伤疤犹如火焰蔷薇,还有乌黑的眸子里,沉沉的沧桑,一切的一切都在表明,这个男人已经很老了。
可是他的身子骨却还很健朗,没病没灾的。早年的一场大火,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可是这些,比不上他心底的伤痛。那是他不敢触及的伤口。
“天气不错……”白衣人笑笑,“老天爷也帮你过生呢。”
他举起酒壶,斟满两杯,轻轻一碰,然后将自己的一杯一饮而尽,剩下的那一杯,他举起来,缓缓地酹在地上。
“少喝点酒,也别天天抽烟,那玩意儿对身体不好……多吃菜。这个是我亲手炒的花生米,按你的喜好撒了细盐……还有这个烧饼,没有樱桃,换了梅子,味道应该不差,吃吃看……烧麦在这里,知道你喜欢吃,慢一点,别噎着……还有肘子,你要多吃点肉,看你瘦的,冬天就要到了,你不长点膘怎么捱啊,我可不给你当暖炉……”
白衣人絮絮叨叨的,一边说一边将菜夹到对面的碗里,不一会儿就堆起了小山高。
“……好好好,我也吃……”白衣人又笑了起来,“我可比你结实多了……嗯,好吃!”一边说,一边夹起菜送到自己嘴里。“对了,明年过了年,我带你去天启吧,梨花要开了呢……”
只有他一个人,却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似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幸福而满足,只有在眼底,深深地埋藏着凄凉哀伤。
大燮神武三年八月,天启,太庙。
院子里站着一个人,黑色的大氅将来者从上到下包个严实。他的身材高大威武,站在那里犹如一根长枪。
南厢房内,灯火摇曳,一个黑色的剪影映在窗子上。从院子里看去,那个剪影正跪坐在一张长案前,案上摆着一只香炉,三支安魂香安静地燃烧着,青烟袅袅,像是不散的思念。
香炉下压着一张宣纸,上面是一首无名的小诗:
花开五载后
征人犹未返
君看我之冢
上有草荒寒
双方就这么安静地沉默着,仿佛时间已经定格,只有一缕缕的轻烟,表明时间尚在流动。
“蛮族大举入侵,你怎么看?”待最后一缕轻烟也消散无痕,来者发问了。他的声音也是低沉沉的,透着威严,很有王者之气。
“不过是其他部落逼他发兵东陆的伎俩而已。”黑色的影子淡淡地回答,他的声音嘶哑空洞,带着风从肺中穿过的声音,“有什么难处么?”
“我……”来者的声音有些犹疑不决。
“为王者,不能心慈手软。很多时候,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你坐在了这个位子上,就要担负起它的责任。”
“你是在支持我出兵么?”
影子大笑起来,声音嘶哑而疯狂:“你们两个都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学生,我过去不曾偏袒过任何一个,如今也不会!只是很多事情,过去了,就无法挽回了。我曾经希望你们两个永远是朋友,如今看来,竟是奢望了……真像啊……真像!”
来者沉默了许久,终于点点头:“我……明白了。”他转身,准备离去了。
“慢着。”影子又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么?”来者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既然要断了,就断得干脆一些,狠一些。不要留一丝余地。这样,对你和他,都好。”
来者没有回答,很快消失在院落里。
“真是轮回啊……难道朋友,注定就是要分道扬镳的么?”影子抬头望天,“你看见了么?”
只有风呜咽着吹起满地的落叶。
大燮神武三年十月,中州唐兀关下,一场血战诡异地落下了帷幕。大燮和青阳,罢兵议和,却没有任何书面的凭据,只有两位君王的几句话,和一片掉落在深草中、染血的铁。
神武王归朝第二日便下了缄口令:敢议北征者,当庭杖杀!
月黑风高,王者踏着满院子的梧桐落叶而来,沙沙的声音,恍惚中他甚至以为自己身在南淮。在深秋落叶的时节,去往有风塘见将军,就是这样踏着一路的落叶而去的。
待庙中的影子笑声止歇,王者低低地开口:“太师近来很不安……”
“你担心他什么?谋反么?”影子冷笑,“尽管放宽心吧,此人当年既是奉了那个人的命令来追随你,就必会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说什么忠心耿耿,他一心念着的,还是那个人罢了。”王者恨声道。
“这些年来你威风八面,所到之处无人不服,即使心里有怨气,也得规规矩矩地跪在你脚下。”影子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好笑,“可是这世界上总有你征服不了的人,和人心。你纵然无所不能,可惜在太师眼里,总是比不上他原来的主子。”
王者久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又带了几分嘲讽:“这么多年了,你提起那个人,还是这样放不下。不记得当年午门下,是谁害的你?”
影子淡淡一笑:“你会杀了天拓海峡那边的那个人么?”
王者的脸上掠过一丝怒意,嘴角抿得极硬。他拂袖而去。
听着外面乒乒乓乓的脚步声,影子的笑容更深了。大袖一挥,琴音已起,只是——
带着浓浓的哀伤。像是在祭奠什么。
大燮神武四年三月,梨花盛开。
前朝的宫殿神武王虽是用着,却是做了一番调整和修改的,唯有天启城西北角的稷宫,纹丝不动地保留了下来,包括种种习俗。
所以,当一个白发白衣的老人来到这里时,看到的是十数个少年,提笔在墙上挥洒梨花诗。梨花纷飞,恍然若雪,飘落在少年的头上,黑白分明。
这一幕触动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一时间,他的眼角竟湿润了。在意识丝毫没有觉察的情况下,他疾步走了过去,几近粗暴地夺下一个少年手中的笔,在一处干净的墙面上走笔如龙:
为君采莲兮涉水
为君夺旗兮长战
为君遥望兮辞宫阙
为君白发兮缓缓歌
一曲写毕,老人掷下笔,在众多少年惊异的目光中哈哈大笑。少年们很是愤怒,但是不知为何,这个老人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凛然生威,让人不敢冒犯。那朵盛开在他左颊的伤疤,燃烧得绚烂。
一片安静中,只有一个狂傲而孤独的笑声。然而片刻之后,插进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大……将军!”
老人转身,看见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熟悉的是五官,陌生的只是上面肆流的泪水。
“子侯……”
太师府内。
“大将军……”谢墨心中激动而又愁苦,泪水肆流,却又扯着笑颜,看得白毅心里一阵阵的发毛。
“子侯,把眼泪擦了,好好说话。”白毅按了按额角,当年指挥殇阳关血战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累心过。
“是是是……”谢墨拿起袖子一下下地抹去泪水,换上一个大大的笑容,就像一个孩子。
“子侯,我知道你见我无恙心里高兴,但是在那么多人面前直接开口叫我‘大将军’,会引起麻烦的。你现在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事情。”白毅拍拍谢墨的肩膀,“燮王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谢墨却仿佛没有听见的样子:“大将军,当年您给我的百里霜红,竟是开了!现下正在书房,您要不要……”
话音未落,白毅已经“腾”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开了?”
竟是真的开了,在这个初春,花苞火焰一般的红,妖娆得惊心动魄。
白毅看得痴了。从来不知道,百里霜红是这样的好看。难怪,难怪他会滞留南淮,恋恋不舍。原来,是这样热烈的火焰拖住了这个男人的脚步。
他缓缓伸手,触及到娇艳的花瓣,那样的轻柔软嫩,就像那个人的手……
想起那个人,白毅像是触到火一样,猛地缩回手,脸色煞白。
他已经……死了。死在那个晚霞如火如血的傍晚。
像是知道白毅在想什么,谢子侯低声道:“大将军若是放不下,就去太庙看看吧……皇上没有拆。”
白毅转身看了一眼谢子侯,惊疑不定。
但是谢子侯眼中的光芒让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