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线》小猫微凉

4、回忆

　　第四话：回忆
　　咖啡机里的咖啡吞吐着赭褐色的泡沫，烤面包机里的面包正跃跃而出。Mac拿起炉子上的平底锅，关掉了火。今天是和Mike约定好的日子，去“探望“她的日子。他为他倒好牛奶，将煎好的鸡蛋放进盘子里，然后拿出考好的面包抹上黄油和果酱。最后，他走进房间里喊他起床。一年前的今天，他也度过了这样的一个早晨。
　　那一天，是他们出发去新奥尔良的日子。去她的公寓，收拾她的遗物。他记得早餐的时候，Mike不停的搅着自己碗里的麦片，显得局促而不安。“嘿，Mike。你知道吗，你妈妈是希腊和意大利的混血。你的血统很特别哦。“他看着他，先开了口。自从这个孩子住到他家的那天起，他们就约定了。约定在想念她的时候，一人讲一件关于她的事。以此来缓解他们对她的思念。他也还有好多需要知道的事，想要知道的事；关于她的，还有关于他的。
　　Mike点点头，算是回应。
　　“到你了，伙计。“Mike忽然抬起头，用湛蓝色的双眸直视他。那双和他的一模一样的眼睛，令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他别过头去，避开了他的凝视。
　　“妈妈又能干又勇敢，还很坚强。这世界上就没有事情能够难倒她。她就好像超人一样。“
　　“嗯。你妈妈是最坚强的那一个。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各种各样的寄宿家庭里长大。她自学了希腊语，还有意大利语。她对自己身世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一本不知道哪来的书，还有一副画。（见524部分）“
　　Mike点了点头，伸手蘸了蘸麦片里的牛奶，在桌面上画了几个希腊字母。对话没有再继续。他们沉默地吃着各自碗里的食物，听着墙上时钟沉重的脚步声。“Mac。“他忽然又抬起头，望着他。“你不要觉得愧疚。妈妈说，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说，你常常说她很坚强，说她和别的女孩不同；说她没有脆弱的一面，说她是你最坚强的Stella。”
　　Mike的话令他微微一震。他急忙别过头去，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害怕在这个孩子面前流出泪来。又一阵沉默之后，他开始催促他，以赶不上飞机为由。可是他心里很清楚，他们手里，还有大把空余的时间。他只是害怕了，害怕这样的对话再继续下去。
　　他小心翼翼的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地转动了一下，门开了。她的一切就这样暴露在了他的面前，她仅存的气息就这样从敞开的门里溜走了。他最害怕这样的场景，害怕自己将会控制不住自己。十五年前，命运带给他的伤口至今也没有好。他深爱的妻子在9/11里不幸遇难。他记得那年年末的某一天，他对她说：“当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就在世贸大厦里。我只能一点一点地看着她离我而去，却什么忙也帮不上。Stell，你知道吗？这样的心情我从来都没有对别人提起过，因为太痛苦了。我把我妻子所有的东西都从家里清理了出去，因为它们会令我想起她。太痛苦了，Stell。可是我仍旧留了一样，是一个沙滩球。我无法扔掉它，因为那是我太太吹起来的；那里面充满了她的气息。(部分见101)”
　　他长叹了一口气，走了进去。她的房间和以往的没有什么两样。她每一次搬家的时候，都会让新居和旧所看起来尽量相同。他熟悉她摆放家具的习惯，他清楚她放置厨具的位置，他知道她喜爱的洗发水的牌子。他跟在Mike身后走进了卧室。她的床头摆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和Mike的合影，另一张是她和他的合影。他伸手拿起相框，轻轻弹掉了相框上薄薄的灰。床头上，儿童看护器的灯依然亮着。微弱的光，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顽强的活着；仿佛在等待着她的归来。
　　Mike拽了拽他的袖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抽屉。他走过去拉开它。抽屉里放了几本相册。他拿出那些相册，坐到地上，和他一起翻看。那些相册里有她和Mike的合影，有Mike成长的轨迹，还有他和她的过去。
　　“妈妈有空的时候，常常和我一起看这些照片。她指着照片上的那些人告诉我说，看，那是你的Danny叔叔，那是Lindsay阿姨。她说她热爱自己曾经工作过的那个实验室，她说那里就是她的家。”
　　“那她为什么选择了离开？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话出了口，他才察觉到不妥。他嘲笑自己，竟然问一个几岁的孩子这样的问题。连几十岁的大人都弄不明白的问题，小小的他又怎么会有答案呢？
　　“因为她不知道有了我以后该怎么继续面对你。”Mike合上相册，很平静地回答道。就像在回答一道简单而普通的数学题。
　　他望着眼前的孩子出了神。他又一次被这个孩子的成熟震撼了。可是这一次没有惊讶，只有难过、自责和心疼。
　　最后一本相册的封面是灰白色的。他翻开的时候，有一封信从里面掉了出来。白色的信封上贴了纽约最普通的邮票，却什么也没有写。他想或许是因为他和她离得太远了，这薄薄的120分邮票还不够；不够跨越他和她之间无法计量的距离。他盯着那个白色信封看了好久。然后他把它捡起来，放进了衬衫贴身的口袋里。捡起信的时候，他一直用左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双手的颤抖。
　　最后的那一本相册很薄，短短的十几页记录了Mike从一枚胚胎到一个婴儿的完整的成长轨迹。
　　他和Mike走在去往墓园的路上。今天的风很大，空中还飘着细密的小雨。这两年的纽约，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格外的多雨而寒冷。Mike穿着黄色的雨衣，踩着黑色的胶鞋，牵着他的手。
　　“等哪天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一定要为他（她）准备好多黄色的衣物和用品。Mac，你知道吗？黄色是既显眼又安全的颜色。“他记得很多年前，她在实验室的电梯里，这样和他说过。”
　　他们把礼物和鲜花放在她的墓碑前。Mike双手合十，闭着眼，像是在和妈妈说悄悄话。他叹了一口气，蹲下来，开始和她聊天。
　　“Stell，你还记得吗？好多年前，Danny和Lindsay结婚前一天，他来我办公室。他说他很困惑，说他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丈夫，一个爸爸。我对他说，我一直没有和亡妻要一个孩子，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我总是想要等明年，明年的明年。你知道的，你的面前总是有无数个明年。我告诉他，直到我妻子走了，我再没有机会了，才知道原来这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详见523和818）有些东西，在你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可是说起来永远要比做起来简单。Mike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依然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Stella，我觉得惶恐，觉得不知所措。”
　　“嘿。”Mike忽然睁开眼，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用觉得不知所措。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可以问我。我会教你，教你怎样做一个好爸爸。因为妈妈已经教了我好多。”
　　秋风卷起落叶，发出清脆的沙沙声。这声响在空旷的墓园里显得格外清晰。“啪”，枯叶撞在树干上、墓碑上、人的身上，它们摔落下来，却没有碎，依然顽强地保持着从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