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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三章·上 ...

  •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诗经 • 国风 • 竹竿》

      含云院内,一扇月洞窗前,珠帘半卷,映着窗外残雪。梅花疏疏地开了两三枝,冬日的阳光清明如水,把花影投在花梨木桌上的一页冰玉笺上。笺上的一泊晶莹微光中,淡淡疏影如有暗香。桌前,一名身量未足的少女正提笔在笺上提腕勾画着,时而蹙眉凝思,神情专注得似有几分隔世的冷漠。
      侍女阿缘侍立于一旁,缓缓研墨。少女偶尔抬头,在笺上略略一指,阿缘便在一旁的废纸上描画数笔,两人似在无声地交流着。
      一个玉雪玲珑的男童坐在不远处,捧着一卷诗书,琅琅诵读,童音清脆悦耳。自从他在会心馆与慕冰润相熟后,就时常到含云院来玩。因他乖巧可爱,并不怕生,这里的侍女都把他当自家弟弟看待。读了一会儿,他觉得乏了,便放下书,把目光投向桌前的少女,期待道:“慕姐姐,阿光读得好不好?”
      此时图上内容已大致完成,慕冰润细细检查着,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好”。
      浮光站起来走近她,靠在她身边,浓密的长睫扑闪扑闪,委屈蹙眉的样子也煞是可爱:“慕姐姐都没有在听阿光读诗呢。”
      她只得搁下笔,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一眼瞧见了桌上笺纸,眸光一闪:“慕姐姐这是在画什么啊?”
      她当然不能告诉他,这是东韵候府的地图。这些天,她常在府中“闲逛”,暗自留意四周布局。加上阿缘本就了解不少情况,对于慕冰润,只难在破解这府中暗藏的时家奇门的阵法罢了。
      慕冰润向阿缘投去目光,阿缘立刻会意,把地图收了起来。慕冰润则轻轻搂住浮光,转移话题:“阿光,你刚才读到哪首诗了?”
      浮光微笑,颇为自豪:“那首《七步诗》阿光都能背下来了——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原本哀切的诗,由这不解世事的孩童背诵出来,声声清亮,全是无心。静静听完,慕冰润心中一动,问道:“阿光可知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他点头道:“哥哥给阿光讲过的。说是以前有两兄弟争家产,弟弟争输了,哥哥要杀弟弟,弟弟就当场作了这首诗。哥哥听了,有所触动,便没有杀弟弟。”
      即使说起这样手足相残的故事,他的目光亦清澈得不染尘滓,反令她有些不安。避开他的目光,她含笑问道:“先生对此可有说什么?”
      浮光想了想,道:“他说,那个弟弟在诗文方面极有才华,即使不要家产,也能以文章留名千古。而那个哥哥也更有执掌家业的能力。所以,对于弟弟,抽身为上,不该去趟那些浑水。”
      一般的人,听说了这个故事,都会先感叹哥哥的残忍无情。但天家之事向来不能以伦理人情衡量。这番出人意料的评论,是无情,还是悲悯?
      “那阿光怎么想呢?”她问。
      他弯眉一笑。那一瞬,他眸中逝过的光芒令她微微一愣:“姐姐猜呢?”
      她回过神,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你啊,像一只小猫,狡黠顽皮,还粘人。”多年后,当她回忆起这一幕,才发觉,他并非像猫。乳虎似猫,但它终将声震山川,令百兽臣服。
      这时,紫萱端着一盘水晶糕走了进来,浮光一见,展颜笑道:“慕姐姐这里的糕点最好吃了。”
      慕冰润把糕点递给他,看着他迫不及待的吃相,忍不住笑道:“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可别噎着了。”
      紫萱看了看浮光和阿缘,眼神微有闪烁,慕冰润见她手中还有东西,知道她有话要说:“不妨事,你说吧。”
      紫萱点点头,递上一封信:“这是南州来的信,是给小姐的。”
      这信,想必早已由沈宜仔细“研究”过了,不会有什么重要内容。她接过,抽出信纸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样的芬芳香艳的露桃红笺,除了伊远,谁还会用?字迹亦是纵横挥洒,颇有狂草的气势,若非她从小看惯了他的字,辨认起来未免吃力。至于信上内容,除了先炫耀一番他最近在麓城的胡闹事迹,就是记叙一些生活琐事。虽然他的措词风格一贯如此,但看到最后一句时,她还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冰润妹子,我知道你没有想我,我不怪你,因为我也很懒,不能时常想起你。不过,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分上,麻烦你回信的时候顺带让人捎一盒东州特产的水露胭脂来,小桃红很想要。”
      看他的口气,这“小桃红”应是哪家秦楼楚馆的姑娘。但慕冰润再清楚不过,“小桃红”是伊远养过的一只鹦鹉的名字。当年,她取消他给只鹦鹉取了个如此香艳的名字。显然,鹦鹉不可能想要胭脂,这句话只是在提醒她,这封信中还有玄机。
      慕冰润折起信纸,一笑置之,神情平静。紫萱瞧不出端倪,又递上一卷字轴:“这是沈管家吩咐奴婢带给小姐的。”
      慕冰润接过一看,是“九张机”的资料。沈宜果然言出必行。
      “九张机”素来神秘,能查到的有用资料并不多。这卷资料中,绝大部分都在详细记述“九张机”之前接过的“生意”,作为它的目标的人,无一例外逃不过一个死字。如今,“九张机”已折损五人。余下最厉害的四人,按排名从低到高,代号分别为桃李、宫莺、藏影、红尘。其中,“藏影”与“红尘”至今从未出过任务,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是谜。
      慕冰润看完了资料,向紫萱问道:“姐姐可知随我一同来的那个侍卫现在何处?这份资料,我想给他看看。”
      对于可能遭到刺杀的人,把杀手的资料给侍卫看,再正常不过。于是紫萱颔首道:“小姐现在就去?”
      慕冰润的目光轻轻扫过阿缘,便低头看着桌上:“等我把这幅画画完了,再去不迟。”
      桌上,正摊着一幅已基本完成的雪山图。轻勾淡皴,略染浅墨,雪意寒气直欲扑面,幸而在窗外透入的轻暖阳光中淡去。慕冰润从抽屉中抽出两页雪纹凝光洒金笺,提笔侧首道:“阿缘,你帮我想想,这幅画该题首什么诗呢?”

      阳光透过青碧的竹叶,落下羽状的浅淡光痕,在玄色的深衣上染出一片幽绿的微光。玄衣少年独自倚坐于半空中的竹枝上。翠筠高拔,竹叶深浅层叠,笼罩天地。枝叶间投下的光影仿佛大海深处离合荡漾的水光,少年眉目沉静,恰似置身海底的沉船遗物,纵使海面波涛汹涌,他的周围是永恒的寂静,直到忘却了人世的语言。
      他静默如海,却并非全然不动。他正刻着一管竹箫,刻得很慢。每刻一下,都要停顿很久。因此,远远望去,就连和天边的浮云相比,那翠竹寒烟间的沉黑衣影,亦恍若静止。忽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陡然凝神。刹那之后,只见他纳箫于身后,足尖一点,踏枝拂叶,飘然而下。
      当紫萱看见竹林深处从半空中飞掠而下的少年时,心中不免惊叹。轻如飘羽,落地无声,如此轻功好得近乎诡异,不愧是击杀了“九张机”五名杀手之人。但沈宜到如今还未查知其师承来历,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玄衣少年单膝跪于慕冰润面前,垂目沉默,并无“属下见过小姐”之类的话语。他素来寡言,除了极熟悉的人,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能令他屈膝拜服的,只有她和慕翰。在南州时,即使面对南意候的问话,若无慕冰润吩咐,他也不会回答。因此,不免有些人认为他自恃剑术而目中无人,但她知道,他不是骄傲,恰恰相反,他幼时的经历令他因自卑而自闭。
      最好的侍卫,与最好的杀手一样,无欲则刚,无情则不败。
      想到此处,她咽下一声叹息,伸手扶他,微微一笑:“以前阿远说你能分辨出我的脚步声,我还不信,但今日看来,竟是真的了?”她熟悉他的习惯。方才他飘然落地时,右手并未握紧袖中软剑,显然知道来人是她。
      他略一沉默,终是点了点头。
      她复又笑了:“方才,你在上面做什么?独自发呆?”
      他不会说谎,亦从不瞒她什么,但这次,他竟迟疑了。最终,他还是抽出了纳于身后的长箫。这管竹箫已基本完成,只差最后的装饰刻纹。制箫所用是南州特有的紫竹,里质细腻紧密,外身温润光滑,是制箫的极佳竹材。
      他凝视着她的神色,但她笑意微微,并无异样,甚至从他手中拿过箫:“这箫制得甚好,可否送我?你若想要,这东韵候府中也不乏一两管好箫。”
      这次,连紫萱都听出了她的语气不对,甚少如此失态。他略一低头,长睫掩住眼眸,静默不言。经过沈宜亲自调教的紫萱,善于揣摩他人心绪,却也看不透他心中所想。气氛一时凝滞。
      微风拂过枝叶,牵曳出细碎的微声,由远而近,漫过四周,仿佛无数声轻微的叹息,终于汇聚如一。
      忽然,慕冰润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看着他的眼眸,她的声音轻柔如四月晚风:“你要记得,你是含。”
      他纳于袖中的握剑之手,即使在生死一线时也稳定,竟因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微微一颤。他的眸中,先有轻微的恍惚如雾弥漫,而后,一些辨不清的神色飞速变幻。仿佛在沉寂已久的死水湖心投入一粒石子,漾起千层涟漪。
      遥远的记忆深处,漫天透地的血红涌入他的脑海……
      高大的月神石像前,落枫残红,漂浮在遍地血泊之上。天边霞光稠浓,亦是殷红如血。静躺于血泊中的男童,仿佛一只被人遗弃的破损的人偶。他忽然明白,这种近乎解脱的空虚感,就是“死亡”吧。曾经,无数的人死在他的剑下,但他甚至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直到如今,他终于看到了死亡的黑翼,就像永无尽头的长夜,潜伏在摇摇欲坠的斜阳的身后,渐渐逼近他。
      在死亡的阴影下,他竟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是他生命中仅有的十年以来,唯一的微笑,亦是作为一名“影杀”,所不该拥有的笑。
      或许就是因为那个微笑,让她在遍地尸骸之中,注意到了他。她俯下身来,毫不在意他满脸血污,将一只纤细冰凉的手,放到他的额头上。在他模糊的视野里,女童淡淡一笑,笑意里毫无稚气,只有与年龄不符的悲哀。
      “你会活下来的,你会学会做一个正常的人。”与她清凉的手指温度相反,她童稚的声音轻柔而温暖,像夏夜的微风。
      他缓缓摇头,挣扎着吐出破碎的字句:“我…只能…杀人……”
      她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讶然,随即是不见底的幽深,但没有怜悯。她解下绕于腕上的银丝软剑,剑光清冷如雪,剑上刻着一个“含”字:“这是我的母亲传给我的剑,名为‘含’。但我身体虚弱,恐怕永远都不能用剑。以后,你就成为我的剑吧。”肯定的语气,并非征询他的许可。
      ……
      记忆的碎片重现于眼前,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世,但实际上,他眸中的剧烈变幻只有刹那。很快,他的神思已回到了此间时空。冬日的风带着清冽的竹叶气息,掠过他的眼。记忆深处的冷暖如潮漫过,又迅速消逝。慕冰润收回了手,微笑道:“穿这么少坐在这里,风又冷,仔细着凉。”
      这句话,只是给紫萱的一个解释罢了。但她说得那样自然,仿佛方才真的只是在察看他是否着凉。
      他唯有沉默。
      这时,竹林深处遥遥传来笛声,宛如清风流转。这曲《梅花落》,能听出与上次是一人所奏,但这次显然纯熟得多。此曲本是思乡之曲,吹笛人显然意有所感,笛声仿佛落梅点点,因遇随风,怅然飘零,正是孤客羁旅之叹。
      慕冰润静静听毕,微一凝思后,执箫奏《欸乃》一曲。此曲取意“欸乃一声山水绿”一诗。白水青山,孤云独去,天地为逆旅,百代为过客。箫者,肃也。笛声清明宛转,箫声幽雅高肃。此曲意境开阔,一扫《梅花落》的惆怅乡情,又并非出尘无情,古淡中亦有辗转动人之处,是为抚劝之意。
      最后一个箫音袅袅落定时,远处笛声又起。分明是遥遥传来,却节韵清晰,丝丝入扣,如在耳畔。笛声细而不弱,徐而抑扬,似水天一色,白鸥飘然,正是一曲《鸥鹭忘机》,曲意典出《列子》。笛者,涤也。此曲颇得笛之真意,清音如水,直似涤去胸中尘滓,拨云见月,清光朗照,令人神舒意爽。
      慕冰润凝思听完,知吹笛者已然意会。其实,她极少吹箫,技法上实欠火候。对于乐律的了解,也只是因为生于以“雅”著称的南意候府而熏陶而成。方才一曲《欸乃》,胜在心境映照而成的曲境,而非曲功本身。
      曾有南意候府的门客问她:“不知慕小姐在闺中习何种乐器?”她微笑着反问:“钟子期可会弹琴?”门客道:“‘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如此襟怀,不愧是慕先生之女。”对于这半真半假的赞叹,她只一笑置之。其实,她曾学过箫艺,但自从三年前的一个夏夜后,便再未动箫。不求擅音,亦不求解音,她只愿自己从未听到那夜的箫声。
      此时,她亦是淡淡笑着,把那卷“九张机”的资料递给玄衣少年后,便与紫萱一同离去。紫萱只留意着慕冰润的神色,却不知道,那卷轴中已被阿缘夹入了一张东韵候府的地图。慕冰润正是借此时机,将地图交予他。
      回含云院的路上,经过水轩曲廊。廊上旷寂无人,临着冬日里清平如镜的湖面,淡雾半掩波光。水气朦胧,浮动于曲廊之上,人似在云水渺茫中穿行。慕冰润步履略缓,罕见的神思不属,直到不远处传来沈宜带笑的声音:“能在这里遇到慕小姐,真是巧了。”
      慕冰润收回思绪,敛衽为礼:“沈姑姑好。”
      沈宜沿廊走近,简衣淡妆,若只看衣料佩饰,连府中的上等侍女也不如。但观其言行间的气度,再不能教人忽视。她虚扶起慕冰润,一眼见了她手中的箫,款款笑道:“方才我听闻箫声隐隐,旷远澹泊,还在诧异是谁人妙奏呢。想当年,慕先生的箫声,是女皇陛下钦点的无双圣手。看来,慕小姐是继承家学了。”
      慕冰润静静道:“家父雅奏,哪里是冰润这般雕虫小技可比的。沈姑姑见笑了。”
      对于这并不婉转的否定,沈宜只作不闻,笑意依然温和:“既然在此遇见慕小姐,我也就趁此巧会,转达一下侯妃娘娘的意思——今夜城中有上元节的灯会,娘娘担心小姐在府中呆久了觉得烦闷,便请小姐今晚出府一游,看看这东州落城的夜景,比起南州麓城又是如何。”
      至此,慕冰润终于把沈宜的话与她方才收到的信息契合了起来。
      在南州时,伊远的放浪不羁,名满麓城。正事他一件不做,大祸也不会去闯,小祸却总是缠身。慕冰润虽不情愿,但禁不住他死缠烂打,有时不得不帮瞒天过海。因此,两人之间免不了传递一些不欲人知的信息。为此,伊远创造了一种信笺藏密的方法,简单实用——麓城赏心堂特产一种绘有雪花暗纹的凝光洒金笺,尺寸与他常用的露桃红笺相同。每当她收到伊远的“秘信”,就把信笺与凝光洒金笺叠合起来,迎光看去,与零星的雪花暗纹覆盖的字迹,按顺序连成句子,才是他真正想要传达的信息。
      这次,她连成的句子是:上元夜,二更时,落城明月楼外莲花大灯下,不见不散。
      思绪飞快闪过,慕冰润淡淡笑道:“能欣赏这落城的灯会夜景,是冰润之幸。只是不知,随冰润前来的那名侍卫可否同去?”
      “他是慕小姐的侍卫,只要慕小姐愿意,自是可以同去的。”况且,这本是苏幽弦的目的之一。
      沈宜告辞后,慕冰润并未立刻动身回含云院,而是静静立在曲廊上,望着冬日平湖,神情比这苍茫烟水更冷更淡。紫萱正猜测着她的心思,忽见她微一扬手,那管紫竹箫落入水中,转瞬消失于烟波间。
      紫萱一愣,慕冰润却已转身离开。素锦羽纹的披风在风中轻轻扬起,尤显背影单薄,却亦亭亭如莲,冷定如鹤。四周无声,光阴暗转,廊上水雾愈浓。廊外极远处,有水鸟掠过湖面,终是消失在云烟深处。

      细坠着流苏的纱帘,半掩着淡青的琉璃窗。花梨木雕梅花百宝柜旁,熏笼内燃的是苏和香,香气略浓,微微的闷。这是专供贵族小姐上街游玩时乘坐的油壁香车,车厢宽敞,四马为驱,极是奢华。慕冰润置身其中,全不在意四周陈设,静静看着窗外满街灯火。
      踏歌处处,笑声鼎沸,长街上满是人间灯火的俗世温暖。马车驶过,扬起一地香尘。车窗外五光十色的华灯涌动如流,令人目眩。记忆沿河溯影,恍惚中来到六年前的上元夜。
      那夜,月光出奇的清好,透过枝叶落在她的披风上,仿佛细密的绣纹。伊远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偷跑出了南意候府。那是她第一次在夜里上街,四周璀璨的明灯令她的心中溢满惊喜。人流拥挤,他一直拉着她的手,带她看百戏、猜灯谜。她走了很久,竟也不觉得累,却在繁华热闹的胜景中,忽觉莫名的失落——如果,如果那个人也在这里……
      这时,有人突然冲撞过来,她向旁闪避,松开了拉着他的手,却还是被汹涌的人流挤开了,两人终至失散。她在人群中没有方向地走了一会儿,最终停在一盏莲花大灯下,安静地等待。那一年,她才六岁,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迷失了方向,不可能不慌张、不恐惧。她察觉了自己冻得冰冷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却要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如今,她仍清晰记得,她蓦然转身时,看见一片如海华灯中,闪过的一角衣影。那时她已知道,伊远策划的出逃游戏,自始自终,都看在那个人眼里。他一直在她身后,目睹她所有的欢喜与狼狈,但他不会现身,即使她身处困境。因为,她和伊远的失散,不过是他安排的另一场游戏——若她不能处变不惊、从容应对,她就不配成为他的棋子之一。
      到如今,这个灯火璀璨、罗绮如云的上元夜,她已身在他的棋枰上,步步为营。
      ……
      她收回目光,静静道:“含,你以前看过上元节的灯会么?”
      一旁的玄衣少年,摇头不语。五年前,她从将他拉出死亡的边缘。那之前,身在隐月族的他,不可能看过上元灯会。那之后,他一直在她身边,她再未有过看灯赏月的闲情。她发现自己方才的问题实无必要,但敏锐地也察觉了他的紧张,虽然那是一丝极其微弱的情绪。
      她倾身靠近他,笑意里露出一丝罕见的孩子气:“你信不过我么?”
      他把目光侧向窗外,声音很低:“属下不敢。”
      她正色道:“我既然把这个任务给你,就是相信你能够完成。你若信任我,就不要怀疑自己。”
      他微微垂眸,再不言语。她倚在柔如娇花的丝质茵褥上,目光投向窗外。声色犬马、宝光花影,俱映在她的眸中,仿佛幽凉的湖水里打翻了暖色的颜料,浅浅的一层浮于水面,却渗不入心底。她沉沉的思绪早已不在其间——伊远的来信之约,与苏幽弦提议赏灯,不可能只是巧合。若说是苏幽弦识破了伊远秘藏的信息,实在不太可能。若是伊远事先得知苏幽弦的打算,那么东韵候府中一定还有南州的内线,连慕冰润也不知晓的内线……
      这时,马车停下了。紫萱从外面打起车帘,扶慕冰润下车,走入宴雅阁。宴雅阁与明月楼是落城内最大最好的两家酒楼,矗立在城内最繁华的大街上,相距不远。但这一夜,宴雅阁并不对外营业,专供东韵候府的人在此歇息。
      紫萱解释道:“沈管家说,让慕小姐先在宴雅阁中歇会儿。等会儿小姐若是想要自行出楼赏灯,还请留心安全。”
      宴雅阁内陈设雅洁却不奢华,一扇扇镂花雕月的屏风,隔开柳暗花明的万般风情。紫萱引着慕冰润进入了一间四楼的厢房。室内素壁无尘,挂了一幅淡墨山水,配着紫檀的桌椅和一色的脂白瓷器,颇有月白风清的韵致。室内还有一个宽敞的露台,上有乌漆描金的小几。置身于露台,迎着徐徐夜风,满街灯火尽收眼底。
      房间一侧,一扇月洞门前垂着及地的珠帘,帘影间似有人影微动。想来帘后的房间内,亦有东韵候府中人。但今夜不同寻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慕冰润坐于露台上,只作不见。
      玄衣少年立于一旁,静默得似一尊雕塑。紫萱为慕冰润斟茶,茶香弥散于夜风中,是上好的敬亭绿雪茶。忽然,只听楼外街道上传来一片惊叹喧哗之声,隐约听见有人叫嚷着:“快看,那些灯在飞!”
      她举目望去,只见六盏大灯缓缓升上夜空,盏盏亮如明月。灯盏被丝线串连着,自成秩序。每盏灯上写了四个字,连成一道字谜。原来是孔明灯,倒也别出心裁。她轻声念出灯上之谜:“何水无鱼?何山无石?何树无枝?何子无父?何女无夫?何城无市?”
      念毕,她不禁有些失望,这不是早有的字谜么?却听街上一个男音朗然响起:“这谜面四字一组,每组打一个字,谜底的字按顺序连起来,可成为语意通顺的句子。此谜古已有之,谜底是‘南无阿弥陀佛’,浑然天成,十分巧妙。但事无绝对,我在此征求此谜的其他谜底,大家不妨一试。”
      慕冰润修眉一扬,起了些兴致。街上的喧哗声一时寂静,无人能在短时间内想出新的谜底。
      “雨中游,弃玉琴。”珠帘那边,忽然传来轻声自语。音色清润,仿佛千串珍珠在微风中轻叩。
      雨水无鱼,中山无石,游树无枝,弃子无父,玉女无夫,琴城无市。此句恰可作为谜底。隔帘之人思维如此敏捷,令慕冰润微觉诧异。她凝思片刻,微微一笑,略略扬声道:“既然古人的谜底用的是佛语,今人不妨亦试用佛语解之——慧智心,胜天法。”
      慧水,智山,心树,胜子,天女,法城。此六词皆出佛典,又恰合谜面。
      静了片刻,屏风那边的声音微带迟疑:“《欸乃》?”
      慕冰润眸光一闪,已然明白:“公子的《梅花落》大有进益。”
      苏幽弦把她和谢浅之安排在两个仅以珠帘相隔的房间内,其中大有深意。况且,此时扬国天下四分,他和她各有来历,质于东州,身份尴尬。慕冰润不再多言,谢浅之也会意,室中一时寂静。
      慕冰润正端起茶杯,楼外突然传来响亮的爆竹声,杯中茶水微一荡漾。上元夜并非该燃放爆竹之时,但市井孩童以此为乐,也不足为奇。爆竹声息,她饮尽杯中茶,起身道:“我出去逛逛灯会,紫萱姐姐请在此处稍等。”
      如她所料,紫萱并不执意跟随,只静静道:“是的,小姐。”
      慕冰润解下乌黑的狐氅,换了一领布料普通的披风,便下楼去了。
      出了宴雅阁,街上的欢声笑语如浪潮般迎面扑来,车水马龙、火树银花之景令人应接不暇。慕冰润停住脚步,紧了紧披风,玄衣少年在她身畔轻声道:“方才,她把一枚纸丸掷到了帘子那边。”
      慕冰润点点头。看来方才那突兀的爆竹声也是事先安排,趁其他人注意力被引开,紫萱便暗中传递信息。若非慕冰润事先提醒要留意紫萱,眼力敏锐的他,亦难察觉。看来,她根据梅老传来的信息所做的推测果然无错,紫萱确与北州那边有某种联系。但,以沈宜的眼力,竟没有发现她亲自调教的人是北州内线?
      慕冰润正思虑着,只见几名侍从簇拥着一个与慕冰润年龄相仿的青衣少年,从宴雅阁走出,登上一辆华敞的马车,马车周围有众多侍卫护送。看见他腰间挂着的玉笛,她便知道了他是谁。这支和阗玉笛,通体莹白,笛尾处隐透微紫的色沁,如紫云初散,故名为“拂云”。它与“催雪”之琴同为数百年前的一代名家列阳子所制,世上再无第二支。
      似察觉了她的目光,在上车之前的刹那,青衣少年微微抬头,向她的方向看过来,目光扫过她时,微微一笑。她已三次与他交流,两次以音律,一次以字谜,但这次她才初见他的相貌。十二岁的小小少年,清秀得似以妙手工笔细细描出,却又是难以描摹的宛然天成。神色恬静淡然,如山岚烟霞,随时可能消失,让人无端觉得担忧。她知道,一定是他。相由心生,乐由心发,他和他的笛曲一般,似明莹水晶,清光流转,了无雕琢痕迹。
      目送他上了马车,她转身望着沿街流光溢彩的华灯,轻声道:“后面有东韵候府的人跟着吧?时辰还早,不妨先随意逛逛。”见含神色静肃,她玩笑道:“你也猜猜字谜吧,若得了彩物。那些雪柳、灯球之类的玩物,你若不喜,便送给我吧。”说着,轻轻拉着他的衣袖。
      他知道,她的玩笑只是掩盖紧张,在夜里的陌生之地,她总是格外害怕迷路。但他不知,她这种过度的莫名害怕,是从六年前的上元夜开始。
      近在咫尺,她的目光神情,他都能清晰感知。他微微侧开目光。檐下挂着一盏珠兰灯,薄金般的灯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冷定的神色中似乎有了一丝暖意,但更深处是夜色的暗影。
      不远处,翠帘销幕,绛烛笼纱,踏歌声起,一片欢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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