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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五章·下 ...

  •   已两朝为都的古城帝都,坐北朝南,东西十八里,南北十五里,是在江山无央的画卷中深深烙下的一枚方印,象征着无上的皇权。作为中轴线的天街有一百九十步之宽,色如凝墨的玄石砖铺地,从天子所居的九重宫阙一路铺展到外廓城,仿佛一道连接着天上人间的天梯。外廓城中,东西向的十四条街、南北向的十一条街,纵横交错地分隔出一百余个坊的冠盖如云与东西两市的物流繁华。
      古诗有言:百千家如围棋局。这座集天下之胜的城池,正是一局天下之棋的最好缩影。只有真正的掌权者,才能俯瞰这局棋中命如蝼蚁的往来人群,冷眼笑看他们争权夺利、丑态毕出。
      新建的东韵候府与北思侯府同在天街之上,可以说是毗邻而居,但由于它们都占地太广,从一府的大门走到另一府的大门,也需半个多时辰。连街头巷尾的黄口小儿都知道,如今真正的权力中心不在宫禁之内,而在这炙手可热的两府之中。
      新的东韵候府中的生活,并无太大改变。对于慕冰润而言,最大的改变,大概是换了一位先生。她再未见到薄岚与浮光。颜清瑶也有些奇怪:“先生去哪里了?为什么要离开呢?”慕冰润虽知答案,却不能回答她。
      慕冰润知道,是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这日午后,她去了苏幽弦日常所在的偏厅。
      偏厅虽不如宴请宾客的正厅高华,但胜在格调清雅。新换的冰绡窗纱薄如蝉翼,湘帘半卷,室内窗明几净却又幽凉宜人。靠墙处有半人高的青花白瓷瓮,斜插着数卷画轴。盛夏里焚香总是嫌闷,是以室内仅供着两瓶清水素馨花,花气袭人。
      慕冰润进入偏厅时,苏幽弦正斜倚在软塌上,姿态慵懒,目光却依然锐利。只见她搁下手中的茶盏,悠然笑道:“润儿,这些日子在帝都可还习惯?”
      “万事都有姨娘照拂,哪里会不惯。”慕冰润行礼后落座,侍女捧上一只冰湃的果盘。看着水晶盘中镇着冰的各色鲜果,她缓缓道:“这三年来,冰润寄居府中,衣食住行都与表妹一般无二。姨娘的悉心照拂,冰润十分感激,无以为报。除了姨娘,冰润已是举目无亲,但毕竟不能永远倚靠姨娘的照拂。近日,听闻明年开春朝廷有望重开女官科考,不自量力,希望一试。但冰润自知没有‘目不窥园’的定力,大概必须在清净简朴之地,才可心无旁骛、专心治学。”顿了顿,声音略低:“况且,若冰润一直居于府中,考后若侥幸上榜,不免惹人非议,恐会污了姨娘的清名。故而,冰润希望能搬出府中,在坊内觅一处清简之所,专心读书。”
      苏幽弦不置可否:“若是搬出,润儿独自居住,生活上恐会不便,亦不太安全。”
      慕冰润垂目静道:“多谢姨娘关心。但冰润已至及笄之龄,可算成人。柴米油盐之事虽然繁琐,但为避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些亦是必需的历练。至于安全问题,一直跟随冰润的那名侍卫,想必会很好地解决。”
      苏幽弦拨了拨茶盏的盖子,漫不经心道:“既然冰润心意已决,那便如此吧。”说着挥了挥手,沈宜立刻走上前来:“娘娘有何吩咐?”
      “帝都内,润儿人生地不熟。搬出所涉及的事宜,由你去办吧。”
      “属下自当尽力,尽快让慕小姐妥善安顿下来。”
      再次行礼道谢之后,慕冰润随沈宜出了偏厅,暑气立刻迎面袭来。有侍女跟随于后,撑起遮阳的绸伞。走在半垂竹帘的轩廊上,慕冰润忽然问:“沈姨,姨娘今日一直在偏厅中么?”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沈宜虽感诧异,但这本不是什么秘密,便答道:“不错,娘娘一直在偏厅中理事。不知慕小姐何出此问?”
      慕冰润微笑道:“随口问问罢了。三伏之期,能在清凉宜人的厅中避暑,实是普通人难以享受的乐事。”
      偏厅后有背阴的冰室,每日从地下冰窖中运来大量冰块,又用水力风轮鼓风,才使得偏厅如此幽凉舒爽。见慕冰润神色如常,沈宜也不便再追问什么。
      方才,慕冰润在偏厅中时,又隐约嗅到了苏幽弦身上的那种淡淡药香。之前,她以为那是苏幽弦在地下密室中染上的,但这次她察觉了蹊跷——若只是在有药香的室内停留,很难染上经久不散的药香。现在,她又得知,今日苏幽弦没有出过偏厅,而需要用药的颜续尚在秘密软禁中,不可能出入偏厅。难道,颜续服用的药物要先经苏幽弦之手?但根据之前对苏幽弦的了解,她并不精通药理,真的有这个必要么……心中一时转过无数心思,神色却仍如常含笑。
      廊上转角处立着一只银架,上面站着一只翠色鹦鹉,令她隐隐觉得熟悉。经过鹦鹉时,它忽然“呱”的怪叫了一声,扑腾着翅膀嚷起来:“牝鸡司晨,家之穷也!”
      沈宜神色微变,看着身边侍女,厉声问道:“是谁教它说这些话的?”
      侍女们被她冷厉的神色吓了一跳,齐齐跪下:“奴婢不知。”
      沈宜平静下来,本不指望能够轻易问出来,便叫她们起来:“把这扁毛畜生的舌头给铰了吧。”
      一名侍女似有些为难:“这只鹦鹉,本是颜小姐喜欢的宠物。只是前些天它生了病,刚请了养鸟的人看护了几日,病才渐好了……”
      慕冰润这才记起,原来是在颜清瑶的住处见过它,便微笑道:“其实,也不能怪这畜生。鹦鹉学舌,桀犬吠尧,不过是愚蠢的奴才相。谁能做它的主子,谁就控制了它的喉舌。”说完,伸手逗了逗鹦鹉,把一句话重复了几遍,它颇为聪颖,很快就能学舌道:“莫浪语,阿婆嗔,三叔闻时笑杀人。”(注:语出《朝野佥载》,为预言武则天当政的谶语。)
      沈宜似笑非笑道:“慕小姐如此懂事,难怪得娘娘宠爱。若不能做主子,最重要的便是找对主子。”
      慕冰润抚着鹦鹉的翎毛,再不言语。

      皋兰生坂,朱荷出池。似是弹指之间,离慕冰润搬离东韵候府,已逾月。颜清瑶独守闺中,闲来不禁想念,终是携了侍女秋水一道出府,按沈宜所说的地址,前去探望。
      晨时,天光初亮,暑气还未上来。慕冰润租赁之的居所,在平民聚居的安顺坊内,独门独院,格外僻静。青瓦白墙的平房,青石板铺地的庭院。融融晨光中,围墙上的爬山虎织成大片的浓郁碧色,入目便觉清凉。墙边开了满树淡紫色的夹竹桃,浮成一片晚天之下的云霞。风里有隐约的露草清香,隔墙传来邻院幼童的欢笑。
      院门虚掩,颜清瑶轻轻一推,便无声洞开。她略一踟蹰后踏入院中。那一刻,似乎听到鸽子在枝叶间振翅的微声。映入眼帘的,是晶莹晨光中的小小院落。夹竹桃已开得半残,满地都是落花,踏上去轻软无声。院中空地上,支着一人高的竹架,上面挂着一幅雪白的帷帐,湿漉漉的,还残留着皂角的气息。帷帐前的玄衣少年显然早已察觉了外人的到来,见是她,亦不惊讶,神色冷漠如常。
      在东州时,颜清瑶曾见过这个总是一身玄衣的少年,知道他是慕冰润的侍卫。但他冷淡寡言,仿佛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此刻相见,他手中拿着一件才洗过的布衣,这巨大的反差令她惊讶。她实在没想到,这个冷冰冰的少年,竟会亲手做这些家务。但他本人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继续晾衣,似把她和秋水当成了透明。
      颜清瑶正要询问慕冰润在何处,听觉灵敏的玄衣少年似乎察觉了什么,丢下还未晾完的衣物,纵身朝着灶房的方向飞掠而去。颜清瑶不知所以,便也向灶房走去。待她在灶房门外看到房中景象时,更觉惊异——房中呛人的烟雾还未散尽,灶上油锅还在滋滋轻响,满地水迹。而慕冰润就站在这一片狼藉之中,神色间有难掩的无奈:“油锅突然着火,我一时心慌,就忘了你说过的话:不能用水浇,要用盖子盖住。”玄衣少年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今后,还是由属下做这些事吧。”
      在颜清瑶的印象中,慕冰润总是处事沉稳、不动声色,没想到,竟在烹饪一事上手忙脚乱。也只有在这时,她的反应才符合她的年龄。颜清瑶不禁微微笑了。这时慕冰润才看到了她,一闪而过的尴尬后,便走过来执了她的手,微笑着上下打量:“这些日子不见,我家清瑶出落得越发可人了,真是我见犹怜啊。”
      这日,因要出门,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颜清瑶的装束已尽可能普通。苏芳色的裙裳,袖口处有月白的绣纹,素巾束腰,白玉珠手串与皓腕同色,执一柄白绢莲花的团扇。如此衣饰,更衬出她的端庄娴静之美。慕冰润之说本不为过,颜清瑶却还是红了脸,嗔道:“阿润,你胡说些什么。”
      真正的美人,往往不自知其美,更不会以美貌而骄矜。
      慕冰润携着她的手,穿过院子走入厅中,玩笑道:“真是稀客,如此光艳照人,实令蓬荜生辉。不知这位娇客用过早膳了么?”
      颜清瑶以扇遮面,羞窘得说不出话来。秋水笑着答道:“本是用过早膳的,但小姐急着来看慕姑娘,只用了半碗莲子粥。”
      慕冰润含笑作揖:“若清瑶小姐不嫌弃此处饮食粗陋,不知鄙人是否有幸与佳人共用早膳?”
      言笑之间,似又回到形影不离的从前。
      不一会儿,早膳上了桌。木桌竹箸,素瓷小碟盛菜,一碟笋脯,一碟香菜,一碟芋羹,一碟芙蓉豆腐。青瓷碗盛着桃花籼粥,香滑柔腻,颇有家常风味。连习惯了玉粒金莼的颜清瑶也用了不少。
      用膳时,慕冰润笑道:“那边住着的邻家老人曾是菜馆的大厨,含去请教了两日,就有如此厨艺,连那位老人也连连赞他有悟性。而我学了半个月,还是连白粥都要熬糊。唉,大概我前世与灶神有仇。”
      实是意料之外,颜清瑶不由看向玄衣少年,只见他微微垂首,一丝腼腆笑意转瞬即逝,而后依然是永无波澜的平静,令她有些错愕,只听慕冰润问道:“阿瑶,自从来了帝都,你还没出府游玩过吧?”
      她摇头道:“来了帝都后,今日是初次出府。这还是我向娘请求了好几次,她才准许的。”
      “既是难得机会,若不带你好好游玩,岂不是辜负光阴?”慕冰润想了想道,“帝都内,两市极为繁华,但那些奇珍异宝对你来说,想必也不新鲜。况且现在天气炎热,那些地方又人多嘈杂。不如,去城外山间避暑?”

      马车载着三名少女,沿官道驶向郊外。天气晴好,碧空明净如拭。草醺日色,花烹山岚。浓荫夹道,蝉声如潮。路边有浣衣女成群走过,亦有农夫挑着菜担。担上的菜叶犹带露香与山气,如这太平岁月般鲜洁清明。
      车中言笑晏晏,阳光洒落在三人的面庞上,少女们的容颜皎洁晶莹,似连阳光都染上了芬芳。锦瑟年华寸寸如金,平平无奇亦可视作水木清华。但三人各存心思,纵使看似亲密无间,实则早已疏离,甚至,不是疏离,而是从未接近。
      毕竟是熟悉的闺中好友,颜清瑶隐约感知了慕冰润笑意之后的清冷。虽然在很久以前,颜清瑶已经察觉,在某些极少的瞬间,慕冰润的目光冷如凝冰,但不知自何时起,凝冰不再,她的眼底只有幽深的虚空,仿佛无底的悬崖。其实在大多数时候,她并不起眼,单薄而苍白,只有在凝思之时,目光有与年龄不符的幽深。那时,她的世界仿佛离颜清瑶很远。即使身在最繁华喧嚣的背景下,她亦如同在荒原幽谷中跋涉的独行者,无人可以接近。
      无人言语,车厢内一时寂然。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慕冰润看着窗外之景,神思恍惚回到多年前的南州。南州四季温暖,总有大片绿荫,夏季亦不炎热。伊远带着她偷偷出府,来到离南意候府不远的洮湖湖畔。温风似酒,深草如烟,清波千里,天际白帆点点。
      其实,她知道,即使是乔装出府,那个人亦不可能没有察觉。她甚至希望他能因此责怪她,但他从来不曾。无论她是竭力做到最好,还是故意犯错,他对她,同对其他人一样,理智而冷淡,永远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感情。他曾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地无情,是以长久。
      想到此处,她不禁苦笑。原来,纵天地无情,亦有天荒地老、“天人五衰”之期。车窗外,天际掠过一只白鹭,一点淡影映在她的眸中,很快消失无痕,正如她倏然来去的回忆。
      秋水见颜清瑶与慕冰润都神思不属,便试探着轻轻唤了声“小姐”,令两人同时回过神来。秋水笑问:“小姐方才在想什么?都愣住了。”
      颜清瑶摇头道:“没什么。”其实,方才看着慕冰润,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与她有相似的清冷气息的人,虽然他永远笑意谦和,如玉温润。

      城郊山上,仿佛离天很近。高草与烟岚,都被山风吹得恣肆动荡。远眺帝都,遥见都城九衢,宫观栉比。市坊排列,错落如棋,历历可指。城中一湖明如半月,城外水田连片,大田漠漠如镜,小田晶晶如珠。四周山色皆在云烟之中,仿佛触手盈掬。但最妙之处,在于山间浓荫蔽天,松涛千顷。此时虽值盛夏,林中昼不见日,极为幽凉,令人欲添衣裘。与帝都内的尘嚣之景,如在两重天。
      登临远眺,颜清瑶笑道:“如今始知,古人‘溪山多旷寂,可避帝都尘’的况味。”
      虽然一路上有说有笑,但慕冰润还是觉出了颜清瑶的倦意。毕竟,对于一个深闺小姐,登山不是容易之事。她环顾四周,只见不远处的树林中隐隐露出篱墙茅檐,便道:“那边好像有户农家,不如过去歇会儿再走吧。”
      沿小路走近,只见数椽农舍隐于蔼蔼清荫之中。茅檐低小,柴扉半掩,篱墙上垂着的青藤上,开了数朵牵牛花。桑麻之下,小犬懒卧,蜂蝶翩然过墙,野趣盎然。
      叩扉后,一名白发老妇出屋开门,听了她们欲入内歇息的请求,便迎了她们进屋。慕冰润环视周围,见萧然环堵之中,竟有满架书卷,便上前细看。放在下面的,是各类杂书,而放在最上面的常用书籍,是些应考用的试文集,另有两帧习作。她问:“婆婆家里,有人明年将赴科考?”
      老妇摇头:“不是科考。是我孙女,她说明年要去征选司记。”
      所谓“司记”,是一种类似于文书助理的职务,每位正五品以上的女官,都有一名专属的司记。
      “她现在在这附近么?”
      “她在城内一家酒楼里做些写写算算的工作,恐怕要很晚才能回来。”说起孙女,老妇也多有感概,絮絮说道,“那孩子啊,从小就喜欢翻看她爹留下来的书。可惜她爹娘都死得早,家里又穷,请不起先生。她就到乡塾的窗外去偷听先生讲课,被先生发现了,觉得她有读书的天分,就收了她为学生,但不收钱。家里的一些书和笔墨,都是那个好心的先生送的。”
      慕冰润翻看了几页习作,见字迹流丽,文章内容也颇有可观之处:“文章写得挺好,去应征司记似乎有些浪费,为何不考虑参加科考?”
      老妇叹息道:“先生也说她文章好,去科考也有希望。但那孩子说,战乱初定,朝廷里的两派势力正在明争暗斗,若无权势支持,科考不是那么容易过的。不如征选司记,若是遇上了贵人,会比做一般的女官还要有出息。唉,她说的话,我也不大懂,但也就随她的心意吧。她也答应了,若明年征选不上,就同意嫁人了。女孩子啊,嫁户好人家才是正经。”
      慕冰润暗忖道,那名农家少女竟有如此见地,实不简单。的确,虽然国内局面暂时稳定,但庙堂上,东州、北州两党的争夺依然十分激烈。科考是主要的选官途径,两派势力都会尽量争取使“自己人”入选,以扩大势力、排挤对方。因此,明年的科考,并非一场公正的选拔。
      “不知婆婆的这位孙女叫什么名字?”
      “孩子她爹姓温,单名一个宁字。”
      温宁。慕冰润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秋水见颜清瑶似有些渴了,便问:“婆婆,能否讨口水喝?”
      老妇到水缸处一看,却见缸已见底:“真是不巧,打来的水刚刚用完。不过,打水的潭子就在不远处,我这就去打些水来吧。”说着,捧起一只灰瓷的水罐就要向外走。
      慕冰润见她年岁已高,行动间已是颤颤巍巍的,忙道:“谢谢婆婆了。但既然不远,由我去打水便是了。此处风景颇佳,也正好出去走走。”
      老妇把她送出门:“丫头,沿着这条路走,很快就能看到潭子,取半罐水就够了。”
      她依言而行。浓荫下的山坡上,满是青郁的月见草,风过时飘飘拂拂,草色浸足染衣。一径小路向下蜿蜒,若隐若现。温凉如水的熏风中,玉帘花和野百合大丛地盛放着。沿路行了数百步之后,随路一转,只见一片疏林草地上,阳光成束射落,落地斑驳如金。幽林浮光之中,一块块古老的石碑或卧或立,仿佛正静静述说着世人不懂的言语。
      她走近一块石碑,拂开碑上青藤细看,只见碑上字迹多已漫灭模糊,但看其风格与款识,推测是前朝留下的诗文碑。慕冰润又看了几块石碑,发现皆是皇家祭祀与歌功颂德的铭文。想来,这些石碑应是前朝宫中所有,改朝换代之后,不能再留在帝都内。负责处理这些石碑的官员,大概是怜惜这些出自前朝名家之手的优美字迹,不忍毁坏,便把它们弃置在这野山幽谷之中。但此处并无特殊的风景,游者罕至。农人樵夫虽能看见,却不懂它们的价值。这些石碑便如此沉寂了数百年,沐雨迎风,无人打扰。
      无人打扰,也不该去打扰吧。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碑身,忽闻一缕笛声穿林而来。绕过一块块残碑,她寻声走去。愈近,笛声愈清晰,如仙鹤掠过天际时落下的一叶白羽,在幽谷中飘然划过。
      霜中笛,落梅一曲瑶华滴。正是一曲《梅花落》。仿佛光阴倒流,她循着笛声,来到那片三年前的雪中梅林。
      转过一块高大的立碑后,便到了树林尽头。再无枝叶遮挡,眼前豁然一亮,千丈阳光毫无遮碍地倾泻而下,令她双目微疼。待她缓缓适应后,才发觉,迎接她的不只是这夏日阳光,还有潋滟的水光、青碧的山光,以及那个幽潭之畔的吹笛少年。
      浮云静穆,山峦庄严,缥碧清绝的潭水是脉脉无声的温柔。身影寂寞的少年,静静坐于潭边的一块倾圮伏地的残碑上,素衣黑发,清幽淡逸,如山间的渺然云烟。日照之下,湖上蒸腾起淡淡水雾,习习谷风将缥缈的雾气缓缓吹散,又缓缓聚拢。三年后,只凭这一个背影与一段笛声,她依然能肯定,这是他。
      一不小心,她绊到一段枯枝,身子一晃,手中水罐落地,幸未摔碎,却向前滚动了一段距离。
      惊动了他的同时,她的心也被惊动。笛声止,淡淡余音在谷中回响。放下玉笛,他静默回首。
      那时,碧天如洗,云软如絮,潭水清绝,山林空寂。他看到她,淡淡惊讶化做浅浅笑意,如早春梨花,遥遥映着涟漪微生、清风乍起。
      她扶着石碑站定,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便淡然笑道:“‘王子停凤管,师襄掩瑶琴。馀韵度江去,天涯安可寻。’谢公子的笛声,当得起‘天籁’二字。”
      他起身,拾起那只水罐,向她走来。她渐渐看清了他的眉目,稚气已经褪去,目光依然清明如水。整个人似寂然子夜里投在窗棂上的一束柔和月光,那样的安静与宁和,让她想起了那句诗: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站在她的面前,他却并未把水罐递给她,只是抬手,轻轻拂去她肩上粘着的一片竹叶。那一刻,她竟不觉得诧异,只觉熟稔。仿佛是早有默契的故人,久别重逢亦只觉平静,似乎一切本应如此,无需多言。如日月清明,天地安好。
      他握紧了手中玉笛,微笑,低语:“天涯安可寻?终究,还是再次相遇……”

      颜清瑶曾设想过重逢的场景,比如在园中的婆娑花影间、觥筹交错的宴会上,甚至是在天街上的喧嚣人群中,但没有一种与现实吻合。那时,她有片刻的失神。
      三年未见,但光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墨青色袍服的袖口与领口处绣着竹纹,犀冠束发,手执折扇,白玉扇坠清泠作响。阳光滤过枝叶斜斜投下,门边的一窠芭蕉青荫如水,他站在光与影的边缘,仿佛从诗经楚辞的古韵中幻化而出,仪度端雅,风华如玉。
      她与他,不过隔着一道半人高的柴扉,却似咫尺天涯。仿佛一幕传奇,她是在山间偶遇仙灵的凡人,却注定只能隔着天上人间的距离,无望铭记这段飘忽而短暂的仙缘。
      看见是她,稍稍诧异后,他便温和一笑:“想不到能有幸遇见颜小姐。不过,还要烦请佳人帮在下开门了。”
      她回过神,颊上飞红,垂首开门,没有注意到看见谢深之的秋水也是神色微变。
      方才,农舍里的老妇去屋后做事,一时走不开。颜清瑶正在院中,听到叩门声就过来开门,不料站在柴扉外的竟是他。此时,老妇从屋后出来,询问道:“这位公子,可有什么事?”
      谢深之温文有礼地欠身道:“抱歉,冒昧登门,打扰婆婆了。晚辈与舍弟方才经过不远处的深潭,见潭对面的石壁上似有刻字。舍弟希望能上前细看,但因潭水阻隔,无法成行。又见潭边泊着一只竹筏,却不知主人是谁,不敢贸然借用,晚辈便来此询问。婆婆可知那竹筏的主人是谁?”
      老妇道:“不妨事,那竹筏本就没多大用处,也就偶尔可以用来去看看石壁上的字。”
      谢深之略感诧异:“婆婆精通翰墨?”
      老妇连连摇头:“我是庄稼人,大字不识一个。但我孙女是个读书人,偶尔会用那竹筏去看看那些字。”
      “婆婆可知那些字的来历?”
      “十多年前,也是两个一看就是出身富贵的年轻公子,来这山中游玩。他们见了林子里的那些有字的石头,很感兴趣,就在这里借宿了两日。他们离开之前,最后去了一回那潭上,那时是我撑的竹筏。其中一名公子,大概是会传说中的‘功夫’吧,用剑在石壁上写了些字,就是现在的那些了。后来,那两名公子再没来过了。”回想起那些往事,老妇的神情间流露出一丝叹惋之意。
      谢深之察觉了这丝微妙情绪,正欲询问,但老妇已转而言它:“公子若不嫌弃那竹筏粗陋,尽管用也无妨。”
      谢深之知她不欲多言,微笑道:“如此,便多谢婆婆了。”说完,又转向颜清瑶道:“因舍弟尚在潭边等待,请恕在下失礼,先告辞了。”
      颜清瑶低着头,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脸上烧红,心中慌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秋水却冷静得多,一直冷眼旁观着颜清瑶的羞涩窘态,此刻终于淡笑道:“我家小姐对书法一道也颇有兴趣,也希望能去看看那石壁上的字迹。”
      颜清瑶以为秋水是为她着想才出此言,心中感激,脸上却更红,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回答。
      谢深之看着秋水,笑意加深,转眸看向颜清瑶,欠身一揖道:“既如此,不知在下是否有幸邀请小姐同行?”

      山中幽潭,寒碧湛淡,千丈见底。日光下射,照见藻荇浓绿浮摇,写影石上。潭鱼多细小,折然游于石缝之间,亦是历历清晰。清风过时,水面便作青罗縠纹。潭边石壁上,青藤垂绥,参差披拂,丝丝到水。
      秋水身为侍女,本欲撑篙,却被谢深之抢先一步拿过竹篙。他微笑道:“姑娘纤纤弱质。这般体力活,怎能劳动姑娘。况且,颜小姐还需要姑娘照顾。”
      秋水看着他,只觉他的言语似有深意,却猜不透他深深目光下的意图。虽然两人的目光交接不过一瞬,但恰被慕冰润捕捉到——对于谢深之,慕冰润谨慎而戒备。而对于秋水,她亦已有怀疑。因此,这一个微妙的刹那,已足以让她联想到不少事情。
      谢氏兄弟、慕冰润、颜清瑶以及秋水,五人先后上了竹筏。四周水气清冽,足下水光空明。一叶竹筏破开粼粼波光,缓然前行,如入琉璃世界。
      到达潭对岸的石壁后,谢深之拂开壁上藤蔓,果见半壁剑痕,纵横飞逸。他本颇擅书艺,看得出这幅草书气势通贯,如清涧飞流,湍然直下,望之即可想见其人的畅达襟怀。意虽飞扬,情则深蕴,字里行间,绵绵情思不绝。
      再看书法内容,是前人的一首四言古风:“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翩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联系诗篇内容,作者当时心绪怅然,应是为情所困。更重要的是,能以剑在坚硬的石壁上如此随意挥洒地草书,非剑法高绝者不能为。
      慕冰润凝视字迹,心中得出了同样结论,但隐隐觉得似曾相识。目光落到最后的落款时,她心中蓦然一惊——那落款不过是简单的两个字:汝修。百家姓中并无“汝”姓,旁人看来,这显然是个化名,不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但就是这个字,让她蓦然惊觉了自己对这些字迹莫名熟悉的原因——她曾见过出自同一人之手的字迹,在那把颜续给她的折扇上。扇面上只有五个字:谢汝慕华颜。
      颜续曾说,那把折扇是她的生父所留下。苏沉歌曾说,她的生父是隐月族人,姓氏为“阿达意”。慕冰润幼时曾学过隐月族的语言,“阿达意”在隐月语中的意思是“你”,即“汝”。据说,隐月族的男子皆要从小习剑,其中不乏剑术高手。这般想来,就可以解释这一切了——她的生父曾到过此地,并以剑留下了这些字迹。而扇面上那五个字中,就有一个汝字,若它代表着姓氏,那么其他四个字……
      谢、慕、华、颜,这四个字只要联系到姓氏上,一切就不言自明。根据颜续的话,他与慕翰、汝修是朋友,而华素也曾经默认过慕冰润是“故人之女”,以此推论,那么剩下的某个姓“谢”之人,也该是他们的友人。想到此处,她不禁抬目看向谢氏兄弟。
      谢浅之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侧头向她淡淡一笑,并不知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情。站在谢浅之身旁的谢深之,察觉了弟弟的细微动作,目光扫过慕冰润,不易察觉地微微蹙眉。而秋水与颜清瑶又一直抱着截然不同的心态留意着谢深之。一时之间,小小的一方竹筏上,关系复杂、气氛微妙。慕冰润恍若未觉,转首重新看向石壁。谢深之便也微微一笑,指点着壁上字句,与谢浅之低声交谈。
      慕冰润看着石壁上的字迹,手指缓缓抚过那个冰凉的“汝”字,仿佛要通过触摸,感受那人写下这些字时的心情——“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他心中思念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光阴远逝,投在石壁上的光线,暗转悄移。终于,竹筏回返。舟楫容与,藻蘋推移。愈到湖心处,湖上弥散着的水雾愈浓,看向四周亦觉模糊。谢浅之立于谢深之身旁,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兄长轻轻握住。他虽略感诧异,但因与兄长素来亲厚无隙,亦未想太多。
      突然,秋水敏感地在水雾中察觉到了一丝杀气,还来不及反应,湖心处一柱水流冲天而起,哗然飞溅。激起的水浪足有半人高,令竹筏剧烈动荡,谢浅之站立不稳,幸被兄长扶住,才未落水。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迅疾如风,凌波而来,带着慕冰润离开了这片充满杀机的水雾。这时,秋水也敏捷地护住了颜清瑶,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了谢深之早已察觉这场刺杀,故而不让她撑篙。
      但刺杀并未如期而至。确切地说,在刺杀从潭底发动的那一刹那,就被扼杀。因此,除了激起的水浪使竹筏一时动荡,并未有任何可能造成伤害的袭击。
      谢浅之回过神时,竹筏已逐渐恢复平稳。他立刻发觉慕冰润不在筏上,心中一紧,正欲询问,谢浅之似能看透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慕小姐已安全上了岸。”
      由于方才激起的水浪,四周水气更浓,谢浅之并未发现水底涌起的丝丝血红。沉寂已久的山谷幽潭,终于在这日,见证了阴谋与死亡。世间从无净土。
      此时,玄衣少年已登萍渡水,带着慕冰润来到岸上。
      这早已不是第一次遭遇刺杀,慕冰润的心情已少有起伏,但还有问题待她解答——看方才谢深之的言行,这场刺杀的目标应是谢氏兄弟。但为何她察觉到,在杀意袭来的瞬间,不仅是谢氏兄弟,连颜清瑶和她皆成了目标?想要同时与东州、北州为敌的人,会是谁呢?
      但此疑问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她就获悉了答案。只见一名年轻女子带着一个浑身湿透的黑衣蒙面人,自潭心的水雾中飞掠而来,落在岸上。慕冰润认得这个女子,在东州时,谢浅之曾称她为“阿惜姐”,并且让她送慕冰润回含云院。方才,也就是这名女子,把这场多人刺杀扼杀于一瞬。其武艺之高,并不在玄衣少年之下。
      只见她把那名唯一的刺客活口扔在地上,以剑相抵,声音冷然如冰:“是谁派你们来的?”
      不料,那遍体鳞伤的蒙面人毫不惊惶,反而冷笑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这么多废话。”
      她不再多言,以剑挑开那人的面罩。面罩下露出的面容,令慕冰润惊得后退了一步。
      她认得他。他姓田,曾是南意候府的侍卫长。虽是武人,却和蔼可亲,府里的孩子都亲昵地唤他“田叔叔”。伊远能带着她偷偷溜出府的重要条件,就是“田叔叔”极为宠溺孩童,总是对他们的淘气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刺客,竟是他。慕冰润倦怠地闭上眼。无尽黑暗中,种种幻象仿佛开闸之水,纷涌而至:常青的阔叶林,温泉与蝴蝶,白鸟掠过烟波,水乡泽国……小桥流水的园林,低檐白墙的房屋……呢喃般的温软口音,阳光中故人的笑颜……
      如此种种,皆是故土在记忆中留下的印记,再难抹去。然而,再多怀想,亦已成空。
      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字字仿佛利刃,轻易打碎了幻影:“慕冰润,你忘了你爹是谁么?慕先生一世英名,却竟有这样猪狗不如的女儿。你就和这些杀父毁家的仇人们称兄道弟,过你千金小姐的日子去吧。老天真是瞎了眼啊!”
      她一时分不清,这是旁人发出的声音,还是自己心底的声音。她茫然地睁开眼,只见那名刺客正死死地盯着她,目眦欲裂。那目光里的恨意若是箭,所视之人早已万箭攒心。可惜,她早已无心。那一刻,她只想笑:是啊,只因天道已盲,才能纵容她这样的无情之人,明明生不如死,却仍要苟且偷生。
      耳畔,仿佛响起那个人的声音:“有一种人,忠心而勇敢,且有一定智谋,但他们不能被重用。因为,他们太有傲骨,凡事黑白分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谓‘刚极易折’,这样的人可以被用,但在关键时刻,注定要被淘汰舍弃。”那时,她已有预感,那个总是笑容可掬的“田叔叔”,将是注定的悲剧。但如今,她看着他,目光中并无怜悯,唯有无尽荒凉。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那本应束手待毙的刺客,竟还有反击之力。他猝然暴起,抽出藏于袖中的匕首,向她扑来。若是平常,这样的袭击,玄衣少年轻易便能化解。但方才刺客的话语令玄衣少年有些担心,故而反应稍迟一瞬。虽然还是一剑封喉,但他的衣袖已被匕首划破。
      眼看着曾经那么熟悉的人血溅三尺,慕冰润依然神色淡淡。她已无心,因此不会伤心。她只是觉得疲惫,一种很深很深的疲惫。仿佛是孤身跋涉了万水千山,蓦然回首时,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但眼前无尽的长路,还必须走下去,直到路的尽头,万丈悬崖在等候。
      阿惜提起刺客的尸体,足下一点,身影便迅速消失在树林中。四周如此寂静,和缓而湿润的清风穿过枝叶,洒下簌簌微声,牵曳着满地阳光的碎影。除了地上的点点血迹,似乎没有什么能证明方才的一切不是幻觉。但她身上所染的血痕,早已无法洗净。
      “阿润!”颜清瑶的声音隔水传来,恍若隔世。
      她蓦然转身,看着渐渐驶近的竹筏上向她挥手的颜清瑶,以及浅浅微笑的谢浅之。他们的世界,永远如此纯简而静好,没有污血,没有阴影,而她永不能走进。这名素衣少女,临水静默而立。岸上的风鼓动着她的长袖,似一只欲飞的蝴蝶,却单薄得随时可能折翅。缓缓地,她露出淡然笑意,再无一丝疲惫的痕迹。
      众人上岸后,再无人提起方才之事。毕竟都是侯门大家出身,再幼稚单纯,也懂得适时的缄默。
      谢深之见了仿佛凭空出现的玄衣少年,并无惊讶。但他的目光落到那被划破的衣袖上时,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衣袖破开处,露出的手臂肌肤上,有一片榆叶大小的刺青,图案特异。
      慕冰润察觉了他的惊讶,但并不意外。那刺青是隐月族人出生时必须文下的家族徽记,但即使谢深之知道了他是隐月族人,亦无大碍。因此,她并未多加留意,却不知,谢深之的诧异另有缘由——他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见过一模一样的刺青。
      这时,阿惜从林中走出,径直来到谢深之身边,向他低语了几句。听完后,谢深之的目光转向慕冰润,欠身一礼道:“方才之事,在下不知与慕小姐有此联系,属下过于莽撞,如有冒犯,还望慕小姐不要怪罪。”
      慕冰润走近他,微笑着低声道:“即将继承侯位的谢大公子向民女行此大礼,实不敢当。”
      他淡淡一笑:“慕小姐说笑了。”
      她目光清冷:“想必谢大公子弄错了。逆天而行,实是自取灭亡。谢大公子的处理十分妥当,实在无可非议。难道公子认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与冰润有关?”
      他的微笑永远无懈可击:“在下岂敢。慕小姐果然通情达理。时间不早了,在下与舍弟要先告辞了。”说完,看向一旁的谢浅之,却见他神色犹豫,便又静静道:“若早些回去,今晚也许能去探望父亲。”
      谢浅之已许久未见其父,即使看见,也只是远远一瞥。谢深之的解释是,谢珉身染恶疾,可能传染,必须隔离休养。虽然谢深之再三保证谢珉没有生命危险,谢浅之仍然担心父亲。今日,一向阻拦他的兄长,竟主动提出前去探望父亲,他自无拒绝之理,只能收起遗憾,向她微笑道:“后会有期。”
      深林溪壑,渐敛暝色。此身飘零,连同那些古老的碑文与壁上的字痕,终将漫灭于光阴之中,无关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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