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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似是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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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似是极热闹的一个地方,男人女人们欢歌笑语,不时传入耳中,白黎黎趴在桌上,两只眼睛瞪着那扇雕花大门。
前些日子,她只是在丰城瞎晃悠,便飞来横祸。她素来是知道自己法术不济的,但不济道连队方一角衣袖都没摸到,便被人绑了去,这委实让她的狐狸脸有些挂不住。
起先在这屋子里醒来,她就觉察自己法术被封了个七七八八,关着自己的这间屋子看着普通,却怎么都闯不出去。她试过求救,嚎了几声,外面还是欢歌笑语不断,她大抵知道自己是被封闭在这里了,外面的人应是什么也听不见的。可是谁会下这个力气抓住一只狐狸呢?她着实不明白。直到自己现了原形休息时,望着自己雪白柔软的一身狐狸毛,她的一颗狐狸心豁然开朗,娘的,好吃好喝把她供着,八成是想养肥了扒她的皮。白黎黎悲愤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有骨气有毅力的绝食抗议。肚子干瘪瘪的,眼前好多星星转啊转,转啊转……门“吱呀”一声开了。白黎黎心头一跳,睁眼望去。
外面黑色的天幕上撒满了星子,黑色的枝影斜斜的划过玉盘似的月轮,墨色浓重却又景致分明,似梦似幻间,一人着月白锦袍,嘴角含笑,倚门而立。
白黎黎关了这么多天脑子嗡嗡直响,眼里水色浸染的一片湿漉漉,陡见木头之外的东西格外兴奋,兴奋忍不住再吐槽一句:“苏念,虽然我也挺喜欢你吧,但我居然先梦见你而不是烤鸡,这不科学!!!!”
那人淡色的唇依旧上扬着,衣袍随着脚步缓缓摆动,如同月色下粼粼的波光。他负手站定在她的面前,笑意灼灼。
“小~狐狸,”拖长的语调,慵懒而又动听。说话间,他俯下头,烛光恰好印在他的眼中,像是暗夜里燃起的一簇火苗,原本儒雅清俊的面庞添了几分魅惑。
“咕咚”一声,白黎黎听见口水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的声音,她揉揉眼,再仔细看去。苏念的容貌她是极为熟悉的,他嘴角总是有着浅浅笑意,眼底一片澄澈明朗,月白风清。江南说那是一种不涉世事的天真。这人和苏念长得一模一样,虽然也在望着她笑,眼里却隐藏了万千风景,她看进去,万般景象,纷乱了眼,也迷惑了心。她大抵清楚,那份笑意只是浮于表面,他该是对谁都笑得这般谦和。
他不是他,乍见熟悉之人的喜悦之情一丝丝退却下去,白黎黎觉得四肢像浸泡在潮水里,酸软无力了,那潮水又渗透肌肤骨骼,涨在眼角眉梢,酸涩难忍。
她听见他似是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姑娘,怎么就哭了呢?”
白黎黎只觉得生平没有这般无助过,好像眨眼之间,自己就会一个人孤零零死去,她不清楚这些人要做什么,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她也无可抵抗。人为刀俎,她不过是案板上的一只小狐狸罢了。想到这些,她愈加的伤心。
那人似是无奈,一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白黎黎只觉得自己堵塞已久的心绪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便如决堤江水,浩浩汤汤,不可收拾。
“呜呜呜……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
“谁说的?”那人好笑的问。
“你、你……是不是……是不是要、要扒了我的皮?”
他更加哭笑不得,“我要你的皮作甚?”
白黎黎通红着眼眶,瞄了他一眼,又小心翼翼的缩回脑袋。
他的手停在她的背上,低了头,凑近她,食指轻划过脸颊,撷下一颗透亮的水珠,殷红的舌尖轻拭过玉白的指尖,酸苦而涩。
“莫要哭了,我最受不住的,便是姑娘们的眼泪了。”
这声说的极为温柔诚恳,白黎黎忍不住看他,他的眉眼在烛光里恍惚难测。随即,他又轻轻摇了摇头,“可惜啊,我总惹的这么多姑娘伤心。”
“那你心里一定也很难过。”白黎黎垂着睫羽,拖着浓重的鼻音说。
他一怔,然后深深浅浅的笑起来。
“我做过的事,从不后悔,自是不会难过的。”
白黎黎只觉得这个人好生奇怪,又似乎愿意和她讲话的样子,便怯怯问道:“这是哪里?”
“画楼。”
这地方,她从没听过,想了想,又问道:“你叫什么?”末了,又添一句,“要说真名。”
“楼绍。”他的眼中,像是有一片月光洒向静谧的大海。
这两个字很耳熟,白黎黎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回神时,桌上已摆满了菜肴,她睁着眼睛迷茫的看他。
他抚了抚她的头,“小狐狸,世事莫测无常,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也许你之后会有千百种结局归宿,但唯一的前提是,此刻你还好好的活着。你,要记住了。”
他对着她浅浅一笑,白黎黎尚且不能理解,他又好似一阵风,融在了月色里,身影淡却,无从捉摸。那般飘渺无踪,叫人以为,一切不过是一场幻境。
白黎黎伸出指尖,贴在盘上,菜里的温度透过白瓷盘传在手上,不同于梦中的冰冷。她抬眼,那扇雕花大门依旧紧紧闭合着,就仿佛谁也不曾来过。
离城,画楼。
风郎月清,雕梁画栋笼着一层清辉,玉宇楼台,歌声漫漫,天上人间,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楼绍侧卧在狐皮主座上,一手握着玉爵,爵里的葡萄美酒潋滟生辉,他呷了一口,残酒附着在唇边的一小片肌肤上,玉白的下巴衬着一抹嫣红,说不出的风情与妖艳。
待品茗正好时,他轻轻摆手,乐师们启奏,两侧的舞姬自绘着花鸟山水的屏风后徐徐而出,一时间纱幔轻飏似云似雾,似霰似霞。丝竹管乐,余音绕梁,抬眼望去,一片歌舞升平。舞姬们着着轻纱,柳腰款款,珠翠点陈,莲步轻挪间眼波流转,顾盼多情。
正中一名舞姬着大红裙装,一色的纱巾遮住半张脸,眉心处殷红一点,宛如嵌上一颗相思红豆。裙上金线暗纹一只凤凰,舞动间只见凤凰于飞,璀璨生辉,印着火红的裙裾,宛如浴火重生般壮烈绚烂,让人不敢直视。待琴师指尖陡然流泻出高音时,六名舞姬各自伸出青葱白玉般的一手,指尖相对,凑成一朵六瓣莲花,那附纱的舞姬如燕子般轻灵一跃,足尖正中莲心,她竟在那人手托起的一小方天地间单足旋转,衣带随着她舞动的身姿向四周飘散。
楼绍得了趣,放下手里的玉爵,眼里兴味浓重。舞姬转了十圈后足尖用力,一跃而起,如同一团烈火直向前去,手里也不知何时多出一柄软剑,剑尖正对着楼绍的咽喉,他面色未改,依旧漫不经心的笑着,待青锋靠近时脚步一错,侧过身,堪堪避过了这一击。
这厢变故忽起,厅堂里一时人荒马乱,尖叫迭起,唯他云淡风轻,好似闲庭散步,眼里始终含着笑,称赞道,“姑娘这舞跳得好,只是这曲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交手三四招,他身影极快,瞬时已在她身后,一手握住了她执剑的手臂,笑道:“不如配一曲十面埋伏,才与妹妹的磅礴之气相得益彰。”
舞姬挣脱不得,他便握着她的臂,身影交叠,剑尖画出一段圆弧,正好削去桌上一截红烛,烛火未灭,稳稳地停在剑柄上,好似两人和跳起一段剑舞。舞姬右手弃了剑,换至左手,回身用力一刺,剑气迅疾,带起一角轻纱,待轻纱落地,他两指已经稳稳地夹住剑身。
“妹妹这招使得好。”他如同寻常切磋般指点着。指尖的剑身却是无法再刺入分毫,语罢,那柄剑掉落在地上。舞姬敌他不过,似是认命般合了眼,她的周身冰凉一片,心底似是有人声尖锐刻薄:苏请钱啊苏清浅,到头来,你竟是这般无用……
蒙在面上红纱掉落,现出脖上的朱砂红痣,好像是身体深处沁出的一滴血泪,哀艳至极。她能觉出有人轻轻擦拭着她脸上泪珠,指尖紧贴着面庞,恍如隔世的温柔,她听见他低低沉沉的嗓音,说道:“阿浅妹妹,莫要哭了。”
她感觉不出这语气是怜惜是愧疚,亦或如同他的微笑般,只是一个简单标志。那语调太过熟悉,她以为自己忘了,原只是不愿想起。她站在这里,好像已经隔了几番轮回,而她将每一世的残存拼凑起来,拼成一个看似完好的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他把她伤的支离破碎,却还能这般叫她别哭。
可她止不住,似是有无穷无尽的悲伤要随着那冰凉的液体流淌,她却不敢睁眼看他,只一眼,便是她永生无尽的噩梦。看得越多,她便向越深的地狱跌落。她实在找不到一条出路,只能无助的向下坠落。许久,她听见好像是自己的声音在说:“你杀了我吧。”
他擦拭的动作僵住,指尖不自然的停顿在她的脸上,像是戛然而止的一首乐曲。
那是她全心全意爱慕着的男子,她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站在她面前,表达的不是思念或是爱恋,她对他说,你杀了我吧。
或许从此,便可爱恨两消。她无需再爱,也不会再恨了。
灯影晃动,轻纱寂寂。楼绍指尖一弹,却绝非致命的招数。
他轻声言道,“阿浅妹妹,你累了。”同时出手,将已昏睡的女子纳入怀中。
她那样的决绝,他是可以预见的。然而,很多时候,可以预见,不见得便能坦然相对。
楼绍想起了刚才小狐狸说的那句话——“那你心里一定也很难过”。难过么?他低头。
难过难过,就算再难,也一定会过去。他看着怀中女子熟悉的眉目,他想过她有多难,那些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却在他的算计之中。所有的背叛与欺骗,他一手操纵,阴谋也罢,利用也罢,他担得起所有的恨,自然也包括她的。
只是,她竟是要求死了。
他竟逼她至此。
那是他自己一手书写的结局,哪怕纵横其中,翻云覆雨,也不能料尽万般。更何况,人有七窍玲珑心,百转千回情。他怀里的女子,脸颊瘦削而苍白,他忍不住去贴合她面庞的轮廓曲线,小心而怜惜,最后……垂手。
他似是决然的抬眸向前望去,中天上一颗星子暗淡,孤悬在天幕上,像是摇摇欲坠。碧落在光阴的流逝里,染上无尽的墨黑,再渐渐变浓,直到山河空寂,万物静默。但人们从不会质疑,会有最初的一丝光,破云而出,延绵出万里晴空。
他笑了笑。他,终是不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