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蕖》沈束灩

1、第 1 章

　　第一章

　　莲。
　　一望无际的莲。
　　数不尽的一湖并蒂而生的莲，朵朵亭亭玉立，枝枝铮铮傲骨，夏夜里毫不犹豫绽放。片片莲叶青翠入骨，傲然挺立，层层叠叠势成荫，放养其中的鱼儿群聚叶下嬉戏，或一溜金黄摆尾，或红中墨点斑斓，游玩于清澈见底湖水中，沉沉浮浮不知倦。
　　红、粉、黄、白，各色莲花或似彤彤晚霞或似隆冬瑞雪，微风里点头摇曳，荡起湖面阵阵涟漪，清幽莲香弥漫其间，无穷无尽。
　　身着淡黄锦服的少女乌黑长发披散着，只半头处偏右以同色丝带扎起一小撮，单插一把精致银梳，半卧湖间巧舟，倚着一侧临水赏莲，素颜粉黛未施，并无表情。鱼儿在她的凝视下纷纷躲进莲花的倒影里。
　　“这是我的莲。”少女随手摘下近身一朵半开娇嫩粉莲，行动间环佩之声渐起，叮当作响，抬头遥望湖泊岸边人，轻声说道。
　　岸上男子一身白衣，月光下周身绕着一圈银灰光晕，戴着青面獠牙鬼面面具，右手提着染血长剑，还有许些血腥的余韵。晚风里衣袂飘飘，正在静静等待少女一刹间的破绽。
　　提剑扼杀。
　　“史玄书曾说，‘毒、酒、花，便是江湖。’在这其中，我是什么？”少女莞尔一笑，继而提问。
　　“是毒。是酒。是花。三样皆是。”男子声色极冷，为温柔夜色添上一抹刺骨寒气，却又隐约藏着一丝能被察觉的温情惬意。
　　少女望着他，竟笑了。莲握在掌心，捧在胸前。
　　一瞬间，剑已出。

　　“不！”床上少年忽然惊醒，一跃而起，睁大眼睛直愣愣盯着眼前床帐，直觉浑身冷汗粘稠难受，大声喘气起来。
　　此时屋外天色微亮，恰有几缕霞光透着窗格照进屋内。
　　听到声响，候在中堂屏风边塌上的值夜女婢们纷纷起身，一青衫女婢指了指其他女婢中一位着粉裳者，轻声说道：“去寻玉邑姐姐。”
　　粉裳女婢便转身往屋外而去。
　　其余女婢才随领头的青衫女婢越过屏风而入寝室，纷纷来到离少年床边三步远处行过蹲礼，而后只站不语，只青衫女婢走近些，“主子，怎的了？”
　　清音柔柔，轻轻浅浅，怕又惊扰喘声渐弱的少年人。
　　待少年转头看她，眨了眨眼，青衫女婢这才坐于床沿安抚少年，抽出袖中手帕为他擦拭额间汗水，问道：“又做梦了？”
　　其他女婢这才或开箱寻衣做更换之用，或出外寻水以备沐浴梳洗之途，或搬来火盆燃起炭火为寝室加温，或抱来事先备好温热手炉递上。少年惊梦而醒乃是常事，自有一番旧例，众人皆按各自掌事之职行事起来，一如行云流水，只这从榻上而下待到入室服侍片刻间，女婢们步伐身姿轻巧，不曾带出一点声响。
　　少年终于大大吐了一口气，气息见稳，青衫女婢令他依旧躺回床上，手炉塞入被中驱寒，“主子且等热汤备好方起身梳洗。”起身转头便要往外走前去吩咐催促一日新事。
　　“崔穹。”少年出声挽留，待青衫女婢崔穹回身，自朝她又眨了眨眼。
　　崔穹领会得，说道：“昨夜侍月厅寅时一刻点起了绮罗香，二少寅时三刻入院。”
　　少年听后发出一声欢快笑声，“且先备马，今日定要向二哥讨回翠浓。”
　　崔穹听到‘备马’二字神情颇为无奈，点头应下，“崔穹这就打发女婢前去准备。”末尾却也带上些许欢喜，“翠浓自上次被二少借走，已有许久未曾回院，昨夜刚到已派人前来通报，今日便来拜见主子。”
　　“且不急，等我见见二哥……”待少年还有话说，却有一红装女子携着一席晨间寒气快步奔了进来，腰间佩长剑，眉间一点朱砂红，神情关切，问道：“四儿可好？”却是先站到火盆边上烤去身上寒气，不敢近身，正是粉裳女婢前去寻来的玉邑。
　　玉邑身后跟着两个抬着木桶的壮实妇人，又有几位女婢提着热汤进房，又是一番折腾。
　　待到天幕里，十五的月儿已隐去了三分之一，与万千星辰一齐渐落西山，红云彩霞自东方天际渲染开来，整座院落灯火已被悄然熄灭。窗格半开，日光照入，点起幽幽熏香，若有似无。
　　翠浓来时，四儿正一手撑头，侧身卧在摆放在庭院中央空旷地方的黄花木矮榻上，眯着眼晒着太阳，一副懒洋洋姿态。地上铺着宽敞厚实的羊毛毯子，崔穹跪坐在一旁，手里捧着纱扇往四儿方向扇着矮榻一脚摆放着的香炉熏烟，玉邑跪坐在另一旁放着的小桌几边，正在摆弄着一套白瓷茶具，步骤纯熟的吹火烹茶。矮榻前还摆着一张空着的小桌几，翠浓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提着的食盒，又快步走了过去，径自大声说道起来：“主子，您快瞧瞧，今日厨房可是做了您最爱吃的红枣绿豆糕和水晶马蹄片，乔师傅还偷偷塞给我一碟秘制辣卤鹅掌，翠浓只瞧了一眼，这一路走来口水怎都止不住。”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将其中一碟碟精致点心一一拿出往空着的小桌几上放好，又从食盒底层拿出一副碗筷摆弄齐整，提起整张小桌几摆在矮榻边上四儿身侧，这才朝已经起身看她的四儿跪下行了大礼。
　　“翠浓依命归来。”
　　四儿俯视着低头跪着的翠浓，心中不禁浮起一丝茫然无措，而这无端浮现的心绪也只在这一眨眼间，便又消失无迹。
　　四儿声调庄重平稳，说道：“此行且安且稳，大功记下，来日并赏。”
　　“诺。”
　　翠浓待起身服侍时，四儿已自己拿起筷子便要往那道秘制辣卤鹅掌上去，换了种轻快语调，“也就你个嘴馋的才能从乔师傅手里拐来这么碟点心。”听崔穹朝他咳嗽一声，只得拐了个弯夹起一块红枣绿豆糕，咬了一口。
　　“四儿且尝尝，今日难得泡的苦丁茶。”这边玉邑意犹未尽奉上一碗热茶。
　　少年郎听闻，整个脸都垮了下来，甚是夸张。
　　翠浓忍不住轻笑出声，阳光下发间簪着的铜鎏金翠叶步摇流光晃动，煞是好看。
　　“昨夜绮罗香，是院主亲自吩咐点上的。二少一入院，直接就往议事厅去了。”翠浓顺势跪坐在矮榻边，顺手接过四儿手中只剩半碗的苦丁茶，转身交给了玉邑，缓声说到。
　　玉邑接过茶碗，亦说道：“信塔通报上来的消息，礼部官员几经周折，终与岳柳国来使接洽，不日通关入京。”
　　“三天前北边落风堂报上一道消息，来人直往院主议事厅去。”翠浓又说。
　　“漠北北静王郡主奉旨进京。”玉邑也道。
　　四儿只听不语，沉思良久，逐放下手中筷子，发出“噼”的一声，看了看崔穹。
　　崔穹这才放下手中纱扇，说的却是，“主子昨夜惊梦，今日且午睡修补一阵。”神情语气无不自然，对坐的翠浓似乎已习惯崔穹这番打岔行为，玉邑倒是停下手中烹茶活计，凝眉而视，似要开口，崔穹才再说起：“江湖事，江湖了……难得很。”其中未尽之意无数。
　　“只要我皓澜院一日乘着‘皓澜’二字，江湖事朝廷差，都难善了。”四儿不由暗叹，江湖江湖，哪条江哪道湖，又不为天家所有。皓澜院胆敢拿着与东宫权威明珠皓澜一般名号，背后所依仗的早就明明白白摆了出来。
　　“只如今，我身在江湖，自然是江湖事，江湖了。”四儿神情肃然，夹着冷漠的慈悲，嘴里缓缓吐出一字一句，皆冷的人心寒骨颤。“你们三人，本是各为其主。如今具在我院里，就要记住，谁才是主子。”
　　玉邑，翠浓，崔穹三人神色各异，却又不乏有一点心思相通。四儿虽本身身份贵重，小小年纪便自有一番华贵风流，但自幼养在皓澜院中由院主亲自教养，真真是将那看透人心的本事也学了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