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周末》燕郁

1、1

　　星期六的早上八点。
　　真的是睡懒觉的时候。
　　然而张栗姿却提着大包小包磕磕绊绊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尹秀女士对她行进的速度有些不满，手中的口袋移动了下，腾出一只手来在张栗姿的脑袋上使劲一叩，阴森森地在她耳边说：“张栗姿，你够胆给我再走慢点？”
　　“妈，你杀人啊……”本来已经快把眼睛合上的栗姿被这一吓，差点右脚一滑，栽进右边的鱼塘里去，幸好张世从后面赶上来扶了她一把。
　　尹秀顺着栗姿惊魂未定的目光扫了一眼鱼塘，冷哼：“你再走慢点，我直接把你扔下去，听说你大外公养了条一米五长的鱼。”
　　张栗姿根据自己的个头估算了一下一米五有多长，而后吓得拔脚飞奔，虽然说一米六八的大姑娘被一条鱼吓得颜色全无，是件很丢脸的事，但一米五的鱼？那根本是妖吧！
　　栗姿小的时候，张世和尹秀工作忙，没空照顾她，便叫了尹容去照顾她。
　　尹容那个时候也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但很早就没上学了，却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肚子鬼鬼怪怪的故事，每天晚上睡觉前讲一个栗姿听。
　　张栗姿一开始是尖叫着叫她别讲了，发现无效后便开始哀求她别讲了，依然无效后张栗姿意识到一个事实：她这个小姨有吓人的爱好。
　　其实这是客气的说法，搁现在，张栗姿会直接说她变态。
　　于是便每晚捂着被子吓得浑身颤抖。
　　人家讲够一千零一夜就完了，尹容心头的故事就跟取之不尽似的，若不是三年后，栗姿年龄也够大了，自己能够照够自己了，怕是还要被折磨下去。
　　这直接导致了后来张栗姿对任何鬼怪妖异的故事过敏，偶尔瞄到一眼都会抖半天。
　　尹秀见自己一句话那么有效，居然让平时懒得跟猪一样的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由得笑眯了眼。
　　张栗姿还没飞奔到目的地便开始扯开喉咙大叫：“外公，救命呀。”要对付她那个恐怖的妈，一定要找救兵才行。
　　大舅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栗姿飞奔而过，笑眯眯地：“姿姿，你回来了。”
　　栗姿连脚都没软一下，一边往前跑一边回头来跟回送大舅一个大大的笑容。
　　尹礼正在前院砍竹子，听到外孙女的大呼小叫，脸上顿时笑开了一朵花，站起来往后院走去，一边大声应着：“来勒。”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打开，张栗姿笑得跟小太阳一样，灿灿烂烂地扑进门去，以最快速度卸下手中的货物，然后甩着几乎已经麻痹了的手：“好累。”
　　尹礼瞪着她脚下的鞋回不过神来，半晌才说：“姿姿你穿的高跟……”
　　话还没完便被恐怖的叫声打断。
　　张栗姿一头冷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才后知后觉她穿的是一双七厘米的细高跟凉拖。
　　她居然敢穿着这种鞋子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狂奔？
　　好险，刚刚一路上有五个鱼塘，幸好没掉下去。
　　栗姿后怕得连身子都软了下去，一下子瘫在藤椅上便起不来了。
　　尹秀随后走了进来，对着栗姿笑得一脸的佩服：“你很能跑嘛，我怎么就没早发现你的潜力呢？发现的话早该把你送去当运动员。”
　　张栗姿想幸好你没发现。
　　尹礼从厨房过来：“怎么买了那么多菜？”
　　尹秀还没来得及答话，张栗姿便抢了先：“都要回来。”
　　她说的都要回来是指所有的人。尹礼养了三女一子，全都结婚了，除了最小的儿子以外，女儿都有了孩子。算下来人还真是不少。
　　尹礼应了一声哦，又跑到前院去砍他的竹子。
　　尹秀见状吆喝了一声：“张世，去帮爸砍竹子。”
　　张世含笑瞪了尹秀一眼，才慢吞吞地过去。
　　张栗姿看电视的时候，其它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她的眼睛粘在电视上挪也不挪一下，只用余光瞄一下含含糊糊地打个招呼。
　　袁鑫和郑西两个也都跟着张栗姿粘在了电视机旁。
　　这两个还小，尹秀看了也没什么感觉，对着张栗姿那堪称痴迷的眼神却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操起拖鞋扔过去：“张栗姿，出来干活。”
　　栗姿长年来的条件反射让她迅速地避开了那只拖鞋，嘴里咕哝：“我又不会。”
　　就是不会才要做。
　　尹秀杀气冲天地走进正屋里，手指头点着张栗姿的额头：“挑粪还是挖地，选一样？”
　　挑粪还是挖地？
　　栗姿哭丧着一张脸：“娘唉，给点我能做的活，行不？”
　　就等你这句话。
　　尹秀变戏法似地变出一把铁镐来：“种玉米去吧。”
　　张栗姿没得选择地从电视面前挪开。
　　尹华拿了双布鞋给她：“姿姿你穿这个，高跟鞋下不了地。”
　　栗姿一把抱住二姨，呜咽：“呜呜，还是二姨最好。”
　　早上九点。
　　太阳刚刚爬上来，还没开始散发热气，但张栗姿依然是长袖外衫草帽墨镜一应俱全。
　　她那个变态的妈虽然经常把她揪下地，便却从来不准她晒黑了。
　　你说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栗姿简直想为自己掬一把泪，手头拿着铁镐，严格遵照着外公的指示，三寸深的坑，一层粪水，一层种子，一层肥料，再一层粪水，盖土。
　　蹲久了她腰酸背痛，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不小心一脚踩上准备种红苕的苕箱上，锄得松松软软的泥土刷刷刷地往下掉。
　　张栗姿本能地伸手掩回一声惊叫。
　　尹容急得直去拉她，小声叫：“还不下来？被爸看见你死定了。”
　　栗姿急忙跳离原位，扑上去把苕箱还原，而后擦擦额头的汗。
　　还好还好。
　　她外公人是和蔼，但一沾上种地的事，一是一，二是二，没得商量，没得折扣，要让他看到栗姿踩了一脚他精心计算过堆得漂漂亮亮形状优美的苕箱，栗姿便可以准备去轮回了。
　　尹礼年轻的时候脾气就挺暴躁的，这点在尹秀和张栗姿身上也看得到，现在年纪大了，暴躁不减，而且一发脾气便跟耳门自动上锁了一样，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
　　栗姿种地不算新手了，但也称不上实战丰富，跟她外公她妈还有她两个姨比，那就是蜗牛跟兔子的差别。
　　张栗姿觉得自己怎么着也应该是乌龟吧，但不仅她那变态的娘拿白眼看她，她那温厚的爹也不停地摇头，最后张栗姿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蜗牛。
　　尹容跟她从左边往中间种，被她拖得速度狂慢，那边尹秀和尹华已经迅速地逼近了。
　　尹秀抬头看看太阳，冲栗姿叫了一声：“栗姿你回去，去挖点新鲜土豆出来，记得要剥皮啊。中午我们想吃烧土豆。”
　　张栗姿正在为娘亲大人的特赦而欣喜，听到后面脸垮得比泥石流还快。
　　一个小时后张栗姿还坐在厨房门后辛苦地用指甲刮着土豆皮的时候，她才领悟到她的娘亲大人又耍了她一次。
　　新鲜土豆的皮，很……嫩，紧贴在肉上，根本没法用刀削，她唯一有用的武器便是指甲。
　　外婆挖了一簸箕回来，栗姿便坐在厨房门口刮了将近两个小时，指甲都刮软了，多么可怕啊！
　　张栗姿人生中第无数次恼恨：她为什么不去学农？
　　她要是知道新鲜土豆的皮是这样的，她就应该跟外公那块玉米地共存亡。
　　刮完了之后张栗姿又急急忙忙去烧火。
　　农村用的柴灶，她外婆一个人又要切菜又要烧菜还要看着柴火，忙得连坐下来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栗姿便去帮忙烧火，做到一半她觉得哪里不对。
　　电视机的声音在隔壁劈劈拍拍，那两个小的叽叽喳喳。
　　张栗姿鼻孔都要气歪了。
　　我……果然是蠢材……啊啊啊……
　　居然忘记抓两个小的来奴役。
　　栗姿蓦地发出一声惊天吼：“多多妹妹你们两个给我滚过来烧火。”
　　郑西很小的时候喊人不清楚，一直把哥哥叫的“多多”，栗姿后来倒是学得朗朗上口，叫袁鑫的时候也是“多多多多”的。
　　把两个小的吼过来烧火，张栗姿便搬张板凳悠闲地坐在一边看。
　　结果这两个还挺能自得其乐的，一边烧火，一边还聊得不亦乐乎。
　　张栗姿被华丽丽地无视了。

　　中午的红烧土豆真的不是一般地好吃，外婆端了四盘出来，张栗姿一个人干掉了两盘，然后她满意地摸着圆圆的肚子打了个饱嗝：“总算吃够本了。”不枉她脆弱的指甲到现在都还在发麻。
　　张世拿担心的目光瞟了自家女儿一眼，尹秀则是直接动手揪住张栗姿：“张栗姿，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少吃点，少吃点。你这个没胆的家伙还敢这么吃东西。”
　　栗姿跟她爸都有胆结石，本来栗姿也不痛不痒的，后来医生说那颗石头很大，而且刚刚堵在胆管口，如果痛起来会要人命，张栗姿被吓到主动去挨了一刀，把石头取了出来，然后有半年的时间天天只能吃五成饱，还得靠吃消化酶帮忙。
　　不知道是不是栗姿人还年轻的缘故，比起她那同样割了胆的爸爸，她恢复得迅速得多，半年后便开始大鱼大肉，从来没有出现过消化问题。
　　直到一次尹秀拿藕烧了一大锅排骨，味道很好，张栗姿吃得停不下嘴，到了晚上便开始吐，一个晚上折腾着吐了三四次，那时候还是大冬天，栗姿穿着单薄的睡衣趴在马桶上一边发抖一边吐。
　　早上尹秀去拖地的时候被张栗姿跟鬼一样的脸色和带着颤音的声音吓了一跳：“妈~~~，帮我买点药~~~”。
　　然后栗姿又被禁食（只能吃五成饱）了一段时间。
　　尹秀看她又故态复萌，恨不得拿根棍子敲醒她。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女儿出来？
　　张栗姿一溜烟地从餐桌上消失无影，拿了根肉骨头跑到前院门口去逗外公家的小白狗。
　　晌午的太阳很大，所以一家人吃完饭没有急着下地继续干活，都搬了板凳坐在凉棚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
　　袁鑫和郑西从早上说到现在都没停过，让张栗姿十分怀疑他们两个到底哪来的那么多话说？相差五岁耶，一又四分之三个代沟了。
　　她无聊地倚着院门，目光扫过门口种的果树，一遍、两遍、三遍，然后张栗姿回头：“妈，你骗我。”
　　尹秀嘴里还嗑着瓜子，抬起头来挑眉给个了问号。
　　栗姿说：“你说我叫栗姿是因为外公家梨子树最多，我刚数了，是枇杷树最多。”
　　娘啊，我怎么生了这么个粗神经的女儿出来啊！
　　尹秀面无表情地说：“哦，你出生那年梨子树比较多。”
　　张栗姿一脸的“我才不信”。
　　实话你不听，偏要听假话是吧，尹秀继续面无表情地说话：“其实是，你爸说如果取名叫枇杷，他就去跳楼。”
　　张世正在吃梨，听到这话一口气上不来，差点被噎死。
　　栗姿想象了一下叫枇杷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打个冷颤：“幸好我不叫枇杷。”
　　凉棚下的人都笑得浑身无力，尹华叹气：“唉，为什么我没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儿呢？”她哀怨地瞟了一眼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儿子。
　　“二十二了，她今年二十二了，用可爱两个字形容实在太可怕了。”尹容竖起两根手指头。
　　等瓜子嗑完了，尹秀站起身来：“张栗姿，干活了。”
　　栗姿简直想哭了：“妈，请你暂时忘记我的存在，行不？”
　　尹秀狞笑：“抱歉，鉴于计划生育政策的实行，我只有你一个孩子，想忘都忘不了。”
　　栗姿的手头被塞进一个桶：“去给秧苗淋水，明天要抛秧，地太干了铲不起来。”
　　张栗姿无精打采地往养着秧苗的土地走去，到了才发现附近连个水塘都没有。
　　娘唉，其实我是你捡回来的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栗姿回头一看，她外公挑着水桶过来，笑眯眯地：“姿姿，找个阴凉的地方坐着呗，外公自己来。”
　　栗姿撒娇地抱上尹礼的手臂：“外公说什么呢？明知道我跟我妈闹习惯了的。我怎么舍得让外公自己做？”
　　尹礼的年纪已经大了，做农活远不比从前俐落，但又不肯退了田去享清福，每年到农忙的时候，尹秀、尹华、尹容、尹宏四家人全体出动帮忙，才能赶在时节之前把一切都做好。
　　张栗姿从小就习惯了跟着当妈的下田，虽然偷懒的时候多于干活的时候，但该认真做的时候却也从来不含糊。
　　特别是这几年，她上大学了，虽然离得不远，但来回也要坐四五个小时的车，她很少能帮得上忙，今年她要毕业了，五月农忙的时候便索性回了家，一呆大半个月。
　　尹礼笑得十分开心，摸摸栗姿的头：“你妈二十不到就生了你，太早当妈反而不知道怎么做，你们两个，当妈的不像当妈的，做女儿的也不像做女儿的。”
　　栗姿抗议：“外公偏心，我可乖得很。”她哪比得上她妈那么变态？
　　尹礼“呵呵”大笑，带着栗姿往山下去：“山下有地下水浸出来形成的泉水，我们去挑水吧。”
　　栗姿摸了摸立刻软下去的腿，吃吃笑：“好啊。”
　　跟着尹礼下去挑水。
　　住在山上就是有这个好处，用的水是地下水，绝对不是城市里头那脏兮兮的自来水。
　　张栗姿辛苦抱上来的一桶水，到了地里已经只剩下四分之一桶了，四分之三都贡献给了一路上的树木花草。
　　她坐在田埂上直喘气，尹礼见状便说：“姿姿你帮我淋水，外公再下去挑。”
　　栗姿情知自己下去也帮不上忙，但看到外公已经累弯了的背，又心里不忍，正好眼角瞄到一个人影，她兴奋地挥手：“虎哥，虎哥。”
　　尹虎顿了一顿，看清楚之后摸了摸后脑：“哦，姿姿你回来了。”
　　栗姿为自己找到了替死鬼而兴奋不已，冲过去便把尹虎往这边拖：“虎哥，帮我外公下山去挑下水。”
　　尹虎这才看到尹礼，脸色一肃：“幺爷爷你在哪。”
　　尹礼点了点头。
　　栗姿径直抢过外公手头的扁担和水桶，自动自发地架在尹虎的肩膀上，尹虎瞪回她，栗姿摆出一副哀求的姿态，尹虎只得挑水去了。
　　张栗姿便拉着尹礼坐在田埂上闲聊，等尹虎水挑上来了，又及时递上水瓢：“虎哥，虎哥，帮我淋水，帮我淋水。”
　　妖女。
　　尹虎咬牙，愤愤地开始淋水，心里头发誓下回见到张栗姿绝对要逃——之——夭——夭。
　　尹礼乐得轻松，看到尹虎的脸色，再看向乐得像只小鸡一样不停点头的栗姿，不自觉地笑起来。

　　晚上张栗姿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她瘫在沙发上动也不想动，虽然实际上她也没做什么事情。
　　尹秀瘫在另一张沙发上，是真的累得不想动的。
　　张世去停车晚了一步回来，这时头发跟雷打了似地一根根全都竖起来：“啊~~~你们又把单人沙发留给我。”
　　废话，家里一共就三张沙发，当然是长的比较好躺，抢不到活该。
　　张栗姿和尹秀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专注地躺在沙发上休息。
　　半晌，尹秀模糊地说了声：“老公帮我捏一下。”
　　张世进去洗澡去了。
　　栗姿强迫自己从柔软舒服的沙发上爬起来，一边帮她娘捏捏打打一边咕哝：“哪次不是我帮你捏的？你那个老公，靠不住啦。”
　　尹秀的头埋在沙发垫子里，笑声模糊地传了出来。
　　张世洗好澡出来，刚刚还软得没骨头似的尹秀一下子来了精神，抬起头来响亮地说：“老公，你女儿说你靠不住。”
　　哇，又告状。
　　这个可耻的女人。
　　张栗姿一边恼恨自己怎么就学不会教训，一边熟练地躲开靠垫的攻击，回身往自己房里扑去，迅速落锁后才愤愤不平地大叫：“妈，你这个卑鄙小人。休想我以后帮你捏背。”
　　尹秀笑：“这句话你说了多少遍了，哪一次不是乖乖地给我捏？你爱说我都不爱听了。下次换句新鲜的。”
　　让我……死了吧！
　　张栗姿想，我怎么就投胎到她的肚子里了呢。
　　听说还比预产期生得早，天哪，她跑那么快做什么？
　　张世只笑着看着妻子精神奕奕地把女儿气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她们母女俩相处的方式，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虽然说有时候会有一种自己养了两个女儿的错觉。
　　夜深了，张氏一家在一天的劳累后都进入了梦乡。
　　啊，不对……
　　张栗姿对着电脑泄愤：“我妈欺负我……呜呜呜呜……”
　　“我好困，要睡了。”电脑那头的人迅捷无比地扯掉电源，连关机都没来得及。
　　这个幸福的周六晚上，张栗姿睁着眼一直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