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正已》蓮恩

1、投影

　　清晨，當韓堯舜醒過來的時候，床頭櫃上的時間正好指著六點半的位置。
　　初春的天氣，連日來都是綿綿細雨。現在雖然已是清晨六點過後，但從緊閉的落地窗簾內，卻望不見一絲清晨的光亮。只是隱隱約約地透露著一點渾濁的白色。室內依舊相當昏暗。在寂靜聽不到任何聲響的房間裡，景象像是刻意安排出來的光景，不太自然。
　　堯舜瞪著天花板，依舊保持著醒來時的姿勢。
　　隔著窗簾，感覺天色漸漸明亮起來。
　　他心神不寧。
　　雖然不斷地安慰自己，只不過是去參加一場婚禮嘛！但心情仍舊無法平靜。還一再確認這種感覺地問自己。去嗎？真的要去嗎？不去了嗎？像是測試自己的決定是不是動搖了。然而，內心深處早已堅定不移。想要對他説的話有千千萬萬，想要問的「為什麼」像山一樣高。但，該用什麼樣的心情來面對，又是另一件他擔心的事。
　　面對著落地窗，堯舜用力地拉開窗簾。白晝的光線一下佈滿整個臥室。太陽尚未睡醒，天空徽种黄覞鳚鞯碾厡印
　　櫻桃樹在風中輕輕地搖擺著枝葉，象樹也是、柳樹、松柏、楓樹、所有目光能及的鄰近樹木都在風中顫動。像是在跳舞。但是，沒有熱鬧的感覺，只有冰涼、冷清的氣息。等他回過意識的時候，天空竟然飄起了細雨。
　　八點，穿上長及腳踝的灰色長大衣，堯舜走進車庫，開著父親的名牌轎車，朝S市區往北的方向前進。枝葉仍在初春的風雨中繼續搖擺。
　　那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是聖誕節剛過，新年即將來臨的時候。那天，也是一個飄著細雨的日子。堯舜為了買禮物給母親而起了個大早。因為當天傍晚，準備飛往M洲與他父母親共度新年。就在那個下午，一年多沒見的袁媽媽突然打電話來。邀他一起去超市買菜，想與他共進晚餐。堯舜毫不猶豫地立刻答應下來，而將飛往M洲的計畫往後延了幾天。
　　袁媽媽是韓堯舜的對面鄰居。當時也可以說他我唯一的朋友。實際上，堯舜和她的兒子~稻草（他都這麼叫他）比較親近，像是無話不談的兄弟關係，一天到晚都膩在一起。但是，秋葉喜歡堯舜的原因卻是因為他廚藝驚人，能滿足他的口慾。所以只要是他肚子餓、找不到東西吃的時候，就會出現在堯舜面前。有時候三更半夜，也不管他是否已經睡了，秋葉都客氣地去按電鈴，還理所當然地說【可以吃消夜了嗎？】然而，即便在那樣的時候，堯舜也毫無怨言地爬起來為他煮消夜。秋葉常常對堯舜說如果世間沒有你，我一定會餓死。堯舜也會耶諛地說【所以稻草一定要報答我哦！】雖然是這樣，但在那個時候堯舜和袁媽媽之間卻相當生疏。
　　他是一年前才和袁媽媽熟捻起來的。也許是因為那件悲慘的事件之後，就自然而然地與她急速親近了！
　　袁媽媽是個成功的現代女強人。她說自己也許投錯了胎，根本不像是女人。因為她除了工作以外，連洗碗、掃地這樣的家務事都不會做，更別說煮飯、燒菜這種高難度的事了。或許也只有在她休假，回到這個家的時候，才會想到應該學學女人的家務事吧！
　　雖然沒那個必要，但，那天堯舜還是顧及禮貌地穿整齊與袁媽媽見面。
　　袁媽媽消瘦許多，看起來比以前更美麗；氣色也相當好。她穿著灰色的A字裙及藍色的長袖羊毛衫；微笑地站在她家的大門前等著堯舜。
　　【袁媽媽，妳什麼時候回來的呀！】堯舜驚訝地問她，忘了應該先跟她問候。
　　【很晚，昨天很晚才回到家的。】她的微笑充滿著幸福。
　　深冬的氣息溢滿了整個日月山莊。楓樹林立的道路上呈現一片灰色。他們站在冷風細雨的包圍中，相互寒喧。
　　袁媽媽去年夏天已經從服務了多年的電腦公司晉昇為經理。所以，她幾乎整年的時間都住在東岸，難得的日子才會回來看看。堯舜說他也好久沒見到她了。
　　【堯舜，能再見到你真好。】
　　袁媽媽拉著他的手。雖然那樣的動作很親切，但是卻讓他全身不自在。
　　【晚上想跟妳吃飯，所以找妳一起去買菜，一起去吧！】
　　【好啊！】堯舜朝她彎腰致意。袁媽媽拿出車鑰匙，對他笑了一下，加上一句【聽說你很會做菜。】
　　【沒啦！】
　　堯舜坐上助手席的位置。袁媽媽白色的進口高級轎車停在車庫裡塵封已久，但仍舊掩飾不住它的高級和名貴。
　　【去哪一間好呢？】車子開出山莊的大門沒多久，袁媽媽問。
　　【C大賣場好嗎？那裡的東西很便宜，量又多、而且還相當乾淨。】
　　【好，我們就去那間。】
　　袁媽媽緩慢地轉動方向盤。塗著透明指甲油的雙手，潔淨清爽。她的一舉一動總是給人一種優雅的素質。就像天塌下來，也不會驚慌失措的安全感。或許只有在面對她時，才會發現這些美麗的一面，一個接一個地浮上心頭。
　　韓堯舜是一位學生，在市立的一所大學讀書，學的是室內設計。學校設立在市區，距離他住的地方需要三十分鐘的車程。
　　大概還是個性內向的關係吧！而且長久以來獨自生活慣了，他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逛街，買東西。想買什麼、想在什麼東西前停佇，全都隨著自己的感覺而定。現在跟著大人在一起購物，讓他不知道該從哪裡著手。
　　他們推著購物車，從賣場入口處的電器用品區逛起。經過日用品，飲料、煙燻食物及洋酒區、再來便是肉類和蔬菜的位置。就這麼順著秩序，拿取所需要的東西。一路走到衛浴用品區的時候，之前放入購物車內的魚肉、牛肉、都被壓的變了色。他和袁媽媽分別將壓壞的肉重新拿回去換了新的回來。另外又加了一大罐的新鮮牡蠣。就這麼來來回回兩次,已經是下午四點了。
　　難得相聚的午後時光，就這麼在超市裡用完了，不覺得有點可惜嗎？但是瀏覽著貨架上的家用品，挑選躺在冷藏室裡的新鮮蔬果，或到點心專賣櫃前買一盒小點心。不管是蛋糕、水果、玫瑰花、還是魚肉這種家庭主婦想逃都逃不掉的生活工作，卻是韓堯舜人生中小小的，不可『告人』的幸福嗜好。因為，他必竟是個男人。
　　有時候，他還會突然夢見圍著白色圍裙的自己，站在爐子前攪拌著濃湯，等待著男人~赫大哥~回家的夢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喜歡上了這個人之後，買菜、烹飪這類的事就變得更喜歡。但是，他真心喜歡做菜卻是個事實。一旦能為喜歡的赫大哥做菜時，大概就是美夢成真的時候吧！他常常這麼想。
　　其實那天也一樣。連繫著與赫大哥之間唯一消息的袁媽媽，重新出現在堯舜面前時，讓他燃起了希望。
　　【謝謝，你們擁有個美好的一天！】
　　【妳也是！】推著結完帳的一車東西，袁媽媽微笑地向收銀員說著。
　　或許是在這個雨天的黃昏，對於該買的東西，該辦的事終於完成了；接下來可以回家喝咖啡，與袁媽媽共餐，也許會聽到赫大哥的消息，這樣小小期待的希望感到滿足吧！堯舜的心情感到奇妙的愉悅。
　　推著車，淋著雨，他們緩緩朝停車處走去。不同於其它購物場所的停車場，這裡停著滿滿的車輛。袁媽媽的車停在有點距離的地方，幾乎停到電器用品賣場的範圍裡。
　　離開擁擠的人潮，附近沒有人影，突然有點靜悄悄的感覺。
　　【吃東西這件事，一點也不覺得麻煩，想不到買東西會這麼累人……】
　　【就是啊！】袁媽媽一邊將後車箱打開，一邊笑著回答。她一一將推車上的用品、食物、很仔細地擺放在後車箱中。堯舜則將大盒包裝的餐巾紙放到後坐。
　　【堯舜，你坐到車裡等我，免得感冒了。】
　　【沒關係。其實我很喜歡下雨天呢。】
　　堯舜關上後坐的車門之後，隨意地張望停車場四周。大地一片灰濛濛。
　　從他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電器用品店和諾貝爾書店及夾在兩間店面中間，相當有名的S咖啡屋。小小的一間咖啡屋,不管在什麼樣的日子裡,永遠都是人滿為患。當然,今天也不例外。
　　雨愈下愈大了。
　　【堯舜小心點，會感冒喔！】
　　聽到袁媽媽的叫喚聲，他回過頭，快速地幫忙把所剩不多的東西塞進後車箱。
　　就在他將空著的手推車推到旁邊的樹底下時，突然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就在停車場的彼端,一對男女由S咖啡屋走出來。一開始堯舜還沒反應到是為什麼，因為那倆個人的身影和別人沒有什麼不同。他們共撐一把傘,親密地朝著自己的方向走來。但是經過他遲鈍的腦筋過濾之後，才知道，那行為親密的男女是誰了。他開始感到暈眩。
　　高挑的身影，深藍色的外套，墨綠色的休旅車……赫大哥。
　　堯舜嚥下口水，凝視著眼前的景象。
　　身旁的女人是一張他不曾見過的臉孔。他們彼此交談著。高大的赫大哥微微彎著腰，把耳朵湊到她的旁邊。而她竭力拉直背，仰著頸項，把話傳遞給他。
　　她頭髮剪的齊齊的，正好到脖子的部位，身材剛剛好。一套上班族的灰白色套裝，裙子過長，有點老氣，但卻更裝點出她少女般的可愛模樣。
　　來往的行人，車輛不時的由他們身旁穿越，似乎都沒分散他們對彼此的專注。就像配合著雨下的速度一樣，他們的腳步有點匆忙。倆人走到墨綠色的車身旁，赫大哥幫她打開了助手席的車門。她縮著身子，笑容滿臉地鑽了進去。
　　堯舜不自覺地往前跨一步，忍不住眨眼睛，想更仔細地將對方看清楚些。雨絲在他睫毛上留下白色的水花，那冷冷的寒意，由他的足尖慢慢升起。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卻在他腦海裡刻下了那張想甩也甩不掉的女人笑容。
　　就這麼看著墨綠色的休旅車，緩緩駛出了停車場，他感到渾身冰涼，一陣地動天搖。
　　【袁媽媽！】轉過身，堯舜回到車門旁邊叫著正要發動車子的袁媽媽。
　　【怎麼啦？】她眨了眨眼睛。遠處突然響起了一陣喇叭聲，袁媽媽轉過頭，稍微瞄了一下那邊。喇叭聲很快的停了。
　　【我突然有點不舒服。想趕快回家。】
　　袁媽媽起動引擎，慌忙中帶著責備的口氣說，【你看，馬上就感冒了吧!臉色怎麼這麼白？
　　是新交的女朋友嗎？畫面就像是電影上的慢動作，在堯舜的眼前沉重的上演著。
　　沒有打開音樂的車內一片寂靜。袁媽媽專心的凝視著前方。堯舜慌忙地說出：【赫大哥的新女友挺不錯的，是他公司裡的人吧！】
　　【女友？你見過嗎？】袁媽媽說，沒有驚訝，也沒有特別意外的樣子。
　　【嗯。】
　　【真是湊巧。其實我正想跟你說，他最近重回到公司上班了。你說的是那個短短的頭髮，長的嬌小的女孩，對吧！我看過，但是他說根本不是女朋友。】
　　沒等堯舜回話，袁媽媽又繼續說。
　　【這個堯舜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車內太過安靜，混合著些許空調的嘈雜聲，聽起來讓人有種窒息的壓迫感。
　　堯舜並沒有感到安慰。甚至覺得袁媽媽不瞭解事情的真象也蠻好的，因為很有可能會聽到他沒法承受的消息。任何赫大哥的改變，對堯舜來說都會是傷害。
　　【難不成是那個叫翔子的女生。應該是工讀生吧！】
　　【這我就不清楚了！袁媽媽也知道，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到他了，想不到……】說完之後假裝打開背包找東西，事實上根本是多餘的動作。
　　【要不要我幫你問問？】
　　如果說我不想知道，那是騙人的。堯舜心裡如此想。就好像已經承認赫大哥有新女友的事是真的一樣，他迫不急待地想證明，希望事實不是如他所想像的那樣。
　　堯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著窗外的雨絲，他對袁媽媽微笑地說，【沒想到赫大哥這麼快就有了新女朋友，所以一下子感到極失望罷了。】
　　袁媽媽不發一語，只是浮著愛昧的笑容沉默地開著車。車身駛向通往日月山莊的道路，路面車輛明顯減少很多。他倆的坐車急速地奔馳在雨中。車輪濺起水花,不時噴灑在車身兩旁的玻璃窗上。
　　【堯舜，其實……】不知沉默多久，袁媽媽神情正經的說，【你的赫大哥已經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如果你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那也不是你擔心的那種喜歡。因為他還沒有從那段戀情中走出來。】
　　那段戀情！這句話強烈襲擊了堯舜。
　　【不相信嗎？】袁媽媽轉頭，眼神中閃爍著寧靜的光彩。【你還這麼年輕，天下的美男子多的是。】
　　【赫大哥還記得我嗎？】
　　【嗯。】
　　混亂引發深深地心痛。堯舜呆看著前方不動。
　　【別等了！我是說真的。】
　　袁媽媽的這句話把堯舜拉回現實。他無法整理亂成一團的思緒，眼淚即刻流了下來……。
　　~~赫大哥的人生路上有我、沒有我，都會非常精彩完美地劃下句點。但是對我來說，此生若缺少了赫大哥的點綴，生命也不過是一張空白的畫布罷了。~~
　　堯舜一直都這麼想。
　　從認識赫大哥的那時候起，堯舜就常常感覺到他們的相處方式就定了型。就如同一條沒有退路的懸涯般，沒有歸根，也沒有可停站的落腳處，而且會一直就這麼持續下去。
　　這種感覺在與他的赫大哥相處之後更為強烈。他想著，在明亮的晨光中，站在廚房替赫大哥做早餐，一面泡著咖啡，一面聽著窗外的鳥叫聲。總覺得自己應該會持續這個動作，直到漸漸老去都不會改變才是。
　　那樣不變的生活，讓堯舜充滿安心和滿足感。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沒人知道。日子過得本來很規律，他的赫大哥的工作相當忙碌。他也每天為學校的課業努力。雖然對方才渡過三十幾歲的生日，但在生活上似乎已提早脫離了那種華麗熱鬧，屬於年輕人該有的生活方式。
　　這就是為什麼堯舜一再認為，將會用這種方式渡過往後的人生。生活上所有的事情應該都不會改變。但是這樣的想法，讓他發現只不過是自己一相情願，幼稚、愚笨的想法罷了。就像自己沉浸習慣的平順溪流中，突然掀起了巨浪，一下將他捲向無盡的大海中，迫使他不得不從美麗的夢境中醒來，重新思考兩人之間的關係。而且，之後的每一天裡，他都常被這種焦慮襲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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