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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七十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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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黑夜依然没有结束,太阳彷佛已经在某个角落腐烂了,再也不会出现。
洛依璃坐在床头,旁边的烛台已经燃了大半,她的双手放在大腿上,憔悴苍白的容颜配上那还未消退的肿胀,显得她带几分鬼气。
站起来,拖着缓慢的步伐打开放在房间一角的木柜,里面只放着几样东西,就是一个玄黑色的灵位和香炉,它们端坐在木柜的中央,烛光照不到这里,只有月光透过窗缝照射进来,映得灵位显出阵阵幽光。
洛依璃半蹲下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灵位,再放在近窗的长桌上,动作细心得就像拿着什麽珍贵的宝物。
她还记得这灵位是自己亲手造出来,天地之大,已经没有人敢为那罪犯欺君的贪官造一个灵位,她唯有自己拿起小刀,一下一下地刻划出来,当时自己的腕骨还没有完全康复,好几次几乎腕骨过於用力,使她痛不欲生,可是她还是一天天不放弃地把灵位造出来。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已经忘记洛家,但她洛依璃,作为洛家的最後一点血脉,是永远丶永远也没有忘记那惨痛的经历。
洛依璃以前是很爱四处乱窜,可是现在只要动作稍微加快,那腿骨的伤口就会作痛,腿上的一拐一拐更是永生不能磨灭的伤患,手腕在那次强行用力後就再也难以拿起任何重物。
每逢风雨天气,她这些後遗症就尤其严重,如非必要,几乎不敢出门。
偶尔她会恨牧子游,为什麽不索性把她杀掉,为什麽还要留她在世上丢脸?
现在洛依璃明白了,老天爷要留下她这个馀孽,为的,就是报仇!
从木柜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香,在烛台燃过之後,手执香烛朝灵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後把香插在香炉上。
「爹,如果您泉下有知,就请您保护女儿,好让女儿能为您一报血海深仇!」眯起的眼睛里带着的却是血腥无比的杀机。
外人只知道璎绯出卖洛家,却不知道自己和父亲在天牢中受尽残酷非人道的折磨,她还记得御医曾经跟自己说过,自己能活下来可算是神明显灵的表示,当时的自己被折磨得不似人形,全身没有一处皮肤是完整的,不止是酷刑的折磨,还有在大牢中受尽风霜之苦,成为蛇虫鼠蚁的食物,所受的不止是□□的折磨,更深更痛的是心灵上的伤痛!
这一切,都是璎绯造成的!
外人更不知道的,就是洛清流惨死都是因为璎绯的毒手,自己也几乎死在她的手下,如非牧子游及时来到,恐怕自己已经来到黄泉跟爹作伴,无缘在此默默承受着一切折磨的後遗症!
如果让外人知道这一切,也许他们就不敢再让这二人有任何接触了,因为只要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会明白洛依璃有多痛恨璎绯,多想把她手刃在自己手下。
但洛依璃明白,如果她贸然动手,根本打不过拥有绝世武功的璎绯,更别说璎绯这般细心聪明,就算自己有计也不能骗过她。
她也明白自己只有一条命,现在这条命不止是她洛依璃的,而是洛家的列祖列宗,她的活着,就是为了洛家所有人报仇雪恨,所以她不能轻举妄动。
没有人能想像到她今天看到璎绯有多激动,但她明白外人根本不知道她们之间仇恨的主要来由,否则恐怕他们会很惊讶为何自己看上去根本没有激动。
谁能明白她多想扑上去把璎绯立毙手下,然後用璎绯的尸身来血祭父亲?
谁能明白她多想一剑送入璎绯的胸膛,就像当初璎绯这般狠心地把长剑送入自己胸口般无情?
可是她知道,自己只能够保持冷静,只能待时机成熟时扑上去把璎绯吞噬得乾乾净净。
她恨的不止是璎绯,还有赵家那班猪狗不如的畜生,就是他们的折磨使她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对身体造成更深的伤害。
一场不知道结局的等待,往往是人生中最大的折磨,但洛依璃知道勾践卧薪尝胆,也知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她要的,是一击而中丶不留馀地的狠毒反击!
璎绯不想回房睡觉,那场诡异的梦还在困扰着她,更别说现在皇上给了自己一个更难以处理的任务。
赵老夫人的死本就极为奇异,璎绯隐隐猜到如果自己调查下去,顺藤摸瓜恐怕会扯出一大堆见不得光的事情,但偏生皇上却要查明事相,自己不得不做。
刚才牧子游话中的意思是自己不但要杀洛依璃,而且不能暗杀,她要把洛依璃光明正大地毙於剑下,事情一定要做得是洛依璃的错误,所以自己方才会杀掉她,这才会使皇上的声誉不受影响。
牧子游还以为洛依璃会冲动之下对自己动手,怎知依自己这几天所见,洛依璃面对自己居然十分冷静,除了过份冷淡外还没有什麽特别的反应,这叫自己如何找出理由动手呢?
洛依璃那礼貌却疏离的淡漠,灵堂里仆人对洛依璃的无视,席上赵逸朗对她的漠不关心,走廊里偶尔发现赵逸朗对她无礼大吼,洛依璃身上的伤痕说不定也是赵逸朗造成的……璎绯感到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自己就像走到迷宫当中,回头去看早已经看不见出路,继续往前走却还是一片迷雾,真相到底藏在何方?会不会自己伸出手摸索的时候,却是摸到致命的毒蛇?
璎绯宁愿洛依璃像当日醉酒般真情流露时大吵大闹,然後向自己动手,总胜过此刻陌路人似的冷淡,这使璎绯摸不清洛依璃的心意,也不知道对洛依璃该从何下手方能使她被激怒然後对自己动手。
更别说璎绯根本不想对洛依璃动手,其实她应该庆幸洛依璃平日应对自己的时候这般冷淡,要不然她就要逼着跟洛依璃动手,结果很明显是洛依璃必定会死在她手下。
可是牧子游杀机已动,璎绯不知道明守雨能否把牧子游的杀意压抑下来,最重要的是明守雨的理由是否合理,假若合情合理的话,牧子游权衡轻重必定会把私人恩怨先放在一旁,假若只是明守雨一时无聊的把戏,恐怕洛依璃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而自己则注定要成为洛依璃的刽子手。
兜兜转转三年,没想到最後的结局还是改变不了。
轻柔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又来到厨房的方向,璎绯停下脚步,正想回身离开之际,却发现厨房的窗子依然透着光亮,半敞的窗户使她看不清里面发生什麽事,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里面只有一人。
谁还会在四更时份还留在厨房?大约是仆人在里面忙於准备早饭吧,可是怎麽只有一个仆人呢?
璎绯往前走去,此时一人却从厨房里走出来,璎绯一个闪身就躲到柱後,悄悄探头出来察看到底发生什麽事。
却见那女子一身荆衣布裙,玉容苍白,身上还有不少瘀伤,不正是洛依璃吗?
璎绯心中一跳,她想起燕玉说的话,又看见洛依璃身上的伤痕累累,又想起自己上次在农舍时看见洛依璃的满身伤痕跟那近乎诡秘的刺青,她不禁紧紧地咬着嘴唇,心中竟然有某种抽搐的感觉,像是有什麽东西被强行从身体抽离般使她难受。
她看着洛依璃坐在木凳上,拿起一把柴刀在斩木头,她每斩一下就要停下来休息,因为这些动作需要大量使用腕力,而她的双腕本已有旧患,这些剧烈运动更是引起她的旧创。
可是洛依璃依然没有停下来,纵使一下比一下辛苦,伤口有着被撕裂般的痛楚,她依然咬紧牙关在斩木头,因为她比谁也知道如果偷懒的下场会是怎麽样。
洛依璃抱起斩开的木头走进厨房里,只见她的步伐摇摇晃晃,明显力气已经用尽,正当璎绯想出去帮助她的时候,却见洛依璃脚下一拌,整个人就这样摔倒在地上,东西跌得满地都是。
她趴在地上半晌,最终还是挣扎蹲起来,把木头重新抱好继续往厨房走去。
璎绯站在柱後,静静凝视着自己那双始终没有伸出去的双手,就是这双手把洛依璃弄得如斯田地,自己还有面子出去帮助她吗?
一股烟味从厨房里传出来,璎绯转头去看,只见洛依璃在厨房里已经生起火来。
璎绯又想起燕玉说过的话,洛依璃在赵家的实际地位跟奴仆无异,所以才要在四更时份起床做早饭,而且默默承受赵逸朗的虐待和下人的白眼。
昔日的千金小姐,今日的仰人鼻息,璎绯的心突然觉得好疼好疼,她靠在柱後,闭上眼睛抿着嘴唇,最後却始终没有走出去,因为她明白自己的存在对於洛依璃而言就是最大的侮辱。
此刻璎绯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般无能,她一直以为自己武功奇高,而且没什麽欲望,理应是无坚不摧才对,没想到自己原来也有弱点。
而自己现在正是被逼着要面对自己的弱点--或者是把自己的弱点亲手毁掉。
璎绯知道洛依璃是自己最大的弱点,假若留着她就等於留着弱点给别人伤害,就像跟高手交手时把罩门露出来。
可是自己偏生不想把这个弱点杀掉。
璎绯不知道从何时起自己开始对洛依璃这般同情,她真的不知道--也许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已经被她打动,只是三年前一直视而不见而已。
她宁愿一辈子也不发现这份情感,那她可以捂着良心把洛依璃杀掉,一切就完结了。
可是情已动,又有谁可以阻止呢?
璎绯分不清这到底是怎样的情感,她觉得那只是很单纯的同情而已,人皆有恻隐之心,只是自己的恻隐之心来得比其他人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