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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五十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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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离开後,门扉又被推开,延陵蔽月抬首却看见昨天的中年男子,他走进来打招呼道:「姑娘好。」
「你好。」延陵蔽月笑道,她的左边放着一大堆零吃,现在还在吃桂花糖呢。
中年男子望了望那堆零吃,也望了望延陵蔽月,突然觉得这些糖果跟眼前这棉花糖似的女孩实在相衬,两者皆是甜腻入心的可爱,使人爱不释手。
「昨天在下把钱袋遗留在客栈里,但今天总算把钱袋带来了,请问姑娘需要多少诊金呢?」
延陵蔽月佻皮地用手中的毛笔指了指悬在墙上的价钱牌。
中年男子在钱袋数了银两给锺离泠歌,他数钱的动作很纯熟,似乎是常常触碰金钱的人。
「我也好久没来了,不知道聂大夫现在可有子女吗?」中年男子突然问道。
「聂大夫膝下并无儿女。」延陵蔽月不明白这中年男子为何有这麽多问题,不过她还是据实回答道。
「这倒是跟在下一样……其实在下以前都曾有子女成群的日子,不过那段日子已经远去了,如果在下的小女儿还在,应该跟姑娘年纪相若吧。」中年男子感叹似地道。
「嗯……」延陵蔽月不知道该怎样反应,她本就不擅安慰别人。
中年男子深深地望了延陵蔽月几眼,似乎是真的想起自己的小女儿。
「延陵姑娘,妳把凰栖放到哪里去?」此时,宫惜攸清柔的声音由远至近地传来,语音刚下,人已经撩起门帘款款走进来,她跟那中年男子打了个照面,刹那间二人都吓呆了。
延陵蔽月可以肯定自己三年来从未见过宫惜攸这般惊讶,甚至连她知道自己的旧疾得以痊愈时也没有这麽吃惊。
「爹?」
「惜攸?」
延陵蔽月坐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麽话才对。
中年男子泪盈满眶,宫惜攸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脸容变得异常苍白,她始终还处於巨大的惊讶中没有回过神来。
「爹……唉,爹……」宫惜攸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对,心里本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是话到唇边只化作一声声的幽幽叹息。
经历过千山万水,究竟还是父女重逢了。
三年来桃花依旧,人面全非,爹看起来苍老了很多,鬓边也出现如霜白发。
自己又何尝没有改变呢?
「惜攸……妳回来就好了……一切都好了……」中年男子老泪纵横地道:「事情都过去了。」
「事情都过去了?」宫惜攸很敏感地抓到要点,她心中隐隐有不祥预感,这些年来家里到底发生什麽事?为什麽宫家会突然举家搬到东瀛?
宫家世代於济南定居,家业财产都在济南,实在不可能突地搬到这麽遥远的国度--
东瀛,那可是语言不同的地方呢。
「惜攸,这些事情妳不要管了,那是爹的事情,妳还是个孩子,那些事情对妳而言太复杂了。」中年男子宫尚武轻抚着宫惜攸,语气中全是对女儿的溺爱,那些日子太黑暗,他不想自己那单纯的女儿要面对这些风风雨雨。
「爹,我年纪已经不小了,你有什麽事,我作为女儿应该和你一起分担,而不是只躲在你的保护之下。」宫惜攸摇摇头坚决地道。
宫尚武微笑看着自己的女儿,三年多了,自己的女儿外表并没有什麽大改变,但心里已经成长不少,至少已经由从前那安静淡然的女孩成为一个会替父亲分忧的少女。
「为什麽我回来时,大家都到东瀛去了?」宫惜攸又问道,这问题在她已经缠绕很久了,甚至比为什麽宫尚武会突然回来更重要。
「不是『大家也去了东瀛』,而是只有我而已。」宫尚武垂下眼帘,似乎想起什麽令他悲戚的事。
「那……那……」
「你爹我本在济南做生意做得好好的,但後来得罪了当朝权臣洛清流,祸延到整个宫家,彩蝶的夫家为了替我挡祸而全家被抄斩……」宫惜攸的手突然松开了,她呆呆地道:「姐姐她……姐姐……」
「不止是彩蝶,你其他哥哥姐姐被我连累,无一幸免,我在彩蝶夫家的掩护下逃出中原到了东瀛,由於时间匆忙加上事情秘密,所以根本无法跟妳在信中解释整件事的经过,解释後也怕妳会一时冲动到京城去……」
「全家……抄斩?」宫惜攸的面色「唰」一声变得惨白,握着茶杯的手一松,瓷白茶杯跌到地上粉碎,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对。」想起宫彩蝶,宫尚武不禁为之落泪,这女儿这般年轻,难得嫁得如此如意郎君,没想到……
宫惜攸从长袖中拿出一个显得有点破旧的平安符,那是三年前临行时宫彩蝶送给自己,没想到物在人已亡,她悲从心来,不禁静静地闭上眼睛,不欲再听下去。
只怕再听下去会受不了。
不止是六姐,还有五位哥哥姐姐,犹记得小时候他们的万般宠爱,没想到自己来不及报答,彼此之间的缘份便已告终。
「当时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沉冤得雪?」宫惜攸知道问来无用,但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结局。
曾经默默等待的重逢,竟然化为穿肠利刃,插在心脏之上,毫无保留。
「攸儿妳要明白,商场不是妳想像中这麽乾净无暇,里面有很多阴暗的地方,刚好我在不为意的情况下跟洛清流结下梁子,他就抓着我的痛处开始大作文章,连我的儿女也不放过,幸好妳当时在雾常山上,这宗惨案总算没有连累到妳身上。」
宫惜攸低声道:「什麽幸好?爹你那时候为什麽不通知我过来?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就这样活下来呢。」
「攸儿妳大病未愈,难得找到大夫能医治妳的怪病,我怎麽可能要妳出来呢?而且当时你的哥哥姐姐无人能逃过一死,我不能让宫家的最後一点血脉也……也……」说到这里,宫尚武也哽咽了,饶是他纵横商场多年,想起自己那场飞来横祸,一下子多年基业化为乌有,膝下承欢的子女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被杀,老来才无子送终,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念及此不禁老泪纵横,再也说不出话来。
宫惜攸双手掩着脸不发一言,三年前宫家一别,她一直在期待跟家人重聚的一天,一众疼爱她的哥哥姐姐,每年中秋回宫家的时候总会带她一些有趣的玩意,跟她说说外面的奇异趣闻,逗得她笑呵呵,然後整家人坐在一起赏月谈天,她以为这些日子会继续下去,她以为三年前一别只是暂时的离别,没想到,已经是阴阳永隔了……
哥哥姐姐们的脸孔在脑海里划过,一张张展开笑颜抱着他们最宠爱的小妹妹,一切犹如昨天,但,怎麽突然就没了……
「爹,女儿不孝。」宫惜攸握着宫尚武的手,手心冰冷若寒泽雪水,她缓缓地道:「女儿……女儿没有在爹最艰难的时候陪伴左右……」
「爹已经一无所有了,只有剩下攸儿妳一人了。」宫尚武反握着宫惜攸的手,沉痛哀伤地道。
不知何时延陵蔽月已经出去,但她只是靠在前厅的墙後,风扬起门帘,使她把宫家父女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延陵蔽月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躲在墙後,也许是因为对於宫尚武的回来感到很好奇吧,也许是出於对朋友的关心吧,她不太清楚。
「现在洛清流已经被斩首,我的罪行也得以沉冤得雪,所以我才能从东瀛回来重建事业,攸儿,现在爹什麽都没有,只剩下妳这个亲人,宫家的家业,注定要交到妳身上……」宫尚武吸了吸鼻子,又道:「我知道这对妳而言是很大的挑战,但……爹已经没有选择了,爹也想好好保护妳直至妳嫁人为止,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宫家已经後继无人了,只能靠妳维持家业了。」
「继承宫家?」宫惜攸一怔,她还没有从这沉重的打击中复原过来。
「以後,宫家的生意将会全盘交给妳打理,爹也会为妳招来入赘的女婿为妳减轻工作负担。」宫尚武解释道。
「女儿……从来没有做过生意……」宫惜攸呆住了,以往宫家的生意有一众哥哥跟入赘的女婿打理,没想到现在这重担竟然落在自己身上。
「所以从今以後,爹会从最简单的做生意技巧教起,惜攸妳这般聪明,想必很快就会掌握到生意技巧的。」宫尚武轻抚着爱女的头发道。
宫惜攸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要接管宫家,以往在家里做千金小姐的日子已然逝去,等待她的竟然是成为宫家继承人的命运。
门外的延陵蔽月听到宫尚武的话也呆在原地,宫惜攸竟然要成为宫家的未来当家?
「惜攸,爹不想强逼妳去做妳不愿做的事,所以妳老实告诉爹,妳是否愿意接管宫家的生意?如果妳不愿意,爹可以找外姓人的。」宫尚武见宫惜攸一脸惊愕,知道她一时之间还接受不了这事实,当下低声安慰道。
「愿意。」宫惜攸双目闪烁如最上等的琉璃,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爹只剩下她这个女儿,如非真的走投无路,爹怎麽会愿意让他最宝贝的女儿涉足复杂黑暗的商场呢?为父亲分轻负担是作为女儿的责任,她怎麽可能拒绝。
「攸儿,这件事妳还是要好好考虑一下,毕竟如果真的当上继承人,那妳将会失去很多很多人生的乐趣,每天都要躲在书房处理生意,还有要跟不同的人来往,常要装出笑脸迎人的模样,妳不是最讨厌虚伪吗?但要行商,最重要就要懂得虚伪,而且将会妳现在拥有的自由,妳决定妳真的要答应吗?」
「爹,那是女儿的责任,女儿已经对不起爹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了。」宫惜攸极为认真地道,现在她的心灵缺了好大的一块,脑海里盘旋的依然旧日跟兄姐的温馨画面,她不能让爹背负着这些沉重回忆,还要东山再起打理生意。
他老人家会受不了的。
「我并不急着要答案,攸儿,妳先考虑几天再给我答案也可以的,三天後爹就会到京城去重新发展生意,如果妳愿意的话,那妳三天後就随爹到京城吧,如果妳不愿意的话,妳可以到任何妳喜欢的地方去,毕竟人生苦短,攸儿妳也要好好把握年轻的光阴,不要老呆在家里。」宫尚武轻轻抚摸着宫惜攸的头发,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他是真的不愿意让她面对任何人生的阴暗面,无奈命运弄人……
宫惜攸离开的时候,延陵蔽月已经不在了。
秋日的枯叶落在宫惜攸的肩上,她拈起落叶放在手心里,想起自己不正是跟这片落叶一样吗?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随着命运的波浪而飘流,但老天爷已经对她很好了,至少她还有三年美好的回忆,这就足以让她一生回味了。
轻轻地握着拳头,感觉到落叶在掌心里皱起,宫惜攸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如果这是天命,那她就去接受吧,作为女儿的天职是要好好养育父母,她已经无所事事十五年了,不可能就这样过下去的,接着的日子她一定要为了让宫家重新振作起来而努力。
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到房间,做好决定的心情总是让人舒畅的,只是……
推开房门,延陵蔽月正斜卧在贵妃榻上看书,黑发为她的白衣染上浓黑,如同一盆倾泻的浓墨,又像是黑夜与白天缠绕在一起般美到极致。
「延陵姑娘。」宫惜攸启唇呼唤,延陵蔽月抬首,用手把垂下来的刘海撩到耳後,明眸如秋水,一时之间宫惜攸竟然看呆了。
不知不觉之间,这朵花骨也快将绽放成娇艳欲滴的花朵了。
只是,自己还有机会看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