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净微蓝

1、第 1 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自那以后很多年，在延和元年的上元节，她终于又回到了一个人。
　　武攸暨的尸体就停在那里，按照惯例他要在家里停很多天，其实按照惯例，她也应该在侧陪伴。
　　可她是公主，很多年前母亲就告诉过她，像她们这样地位尊贵的女人，是没有必要为了她任何一个死去的男人守灵的，更何况武攸暨，只是一个驸马而已。
　　这场婚姻没有爱情，有的只有权利和地位的交易。
　　她不爱他，就像他不爱她一样。

　　武攸暨死在上元节前，所以她可以以避忌为推脱，不进宫朝贺。
　　她不想进宫。
　　她爱她的母亲，无论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在外人心中再怎么危险而又可怕，她都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的母亲。她是那么高傲而又美丽，她那么多年长久地在母亲身边，却从未觉得自己的母亲有衰老的时候。那是她崇拜的对象，她仰慕的对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愿意天天陪在母亲身边，可唯有上元节。
　　只有这一天，她谁都不想见。
　　屏退了所有侍女和太监，她一个人靠在自己院落最高的一座小楼上看星星。
　　星星很亮，和当年她还住在大明宫的时候一样。
　　她至今都可以轻易找到北斗七星，可是却在试图分辨出其中七个星宿名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她的记忆一向很好，可似乎是太久未曾拿出来晾晒的缘故，如今她想要重新记起，却发现它们早已蒙了灰，在她的心底一声不响地，静静地腐朽着。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因为这说明总有一天她会忘记所有人。忘记父皇，忘记母后，忘记弘哥哥、贤哥哥、显哥哥和旦哥哥。
　　最后她甚至会忘记薛绍，就如同很多年以前母亲处死他的时候，她向母亲承诺的一样。
　　那天母亲接她进宫，如同小时候那样抱着她睡觉，她摸着她的脸告诉她，她们这样的女人生来就注定是要向前看的，在向前看的过程中会忘记很多事情，那些东西在她们生命中是不必要的，是阻碍她们前进的，所以必须要忘记。
　　可是怎么能忘得掉呢？那是她一生中最爱的男人，从十二岁第一眼见到他起，她其实就再也没想过自己有忘掉他的那一天。
　　她答应母亲忘记他，可她自己知道，就算自己忘记全世界，都不会忘记他们初遇那天，长安城上空炸开的烟花。

　　那年她十二岁，上元灯节，她偷偷走出宫门，生平第一次离开大明宫走向市井，看到了自己“公主”的名号之下所治理的大唐，和在锦绣江山里生活着的子民。
　　长安城熙熙攘攘，满街都是人，街边的东西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她和一同出门的韦香儿紧紧地拉着手，逛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看过一个又一个人，然后一人买了一个昆仑奴的面具戴在脸上。
　　天潢贵胄和皇亲国戚顿时泯然众人，即使是继承了父母长相上全部的优点，全大唐最美也最受宠的公主，此刻也不过是一个带着面具，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的小公子罢了。她的雀跃和欣喜完全掩盖了她这十二年来在大明宫里养出的天家气息，甚至冲昏了她的头脑。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松开韦姐姐的手，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走丢。
　　等她第一次看到宫灯，准备回头告诉韦姐姐原来宫外的宫灯也可以如此精致的时候才发现，人潮汹涌，而在汹涌的人潮中，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在长安城迷路了。
　　备受父皇母后宠爱的小公主发现，她在自己的土地上迷失了方向。
　　宫里一位先生曾经告诫过她，不可单独出宫，宫外会有很多坏人。
　　——他们会将公主带走，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公主将一生都回不到长安。
　　当年她比现在还懵懂无知，并不懂得一生都回不到长安的意义，只是对于见不到父皇和母后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度的惶恐，当晚就去了父皇的寝宫，挤在两个人中间，只有拉着父母的手才能睡着。
　　后来那位恐吓她的先生被母亲杖毙，可那句话却一直留在她的耳中。
　　会被带去很远的地方。
　　会一生都回不到长安。
　　找不到韦姐姐，找不到回去的路。
　　想到那位死去的师傅，年幼的公主终于在大街上哭了起来。

　　而后呢？而后就遇见了他。
　　那个人摘下面具弯下腰，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问她“怎么了”。
　　——小公子怎么哭了？和家人走散了么？
　　她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于是他向她伸出手来。
　　——那，我叫薛绍，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让我陪你一起找你的家人，怎么样？
　　尚未学会提放他人的公主再次点了头，然后握住了他伸来的手。
　　那是多么温暖的手啊，此时尚在正月，冬雪未融，即使长安城车水马龙灯火通明也不能掩盖呼气成冰的事实，在全世界都那么冰冷的情况下，原本只要她想就可以拥有全天下的公主发现，她此刻能切实握在手上的只有手心的那一点温度。
　　在她还没来得及学会权力纷争，冷酷无情之前，名叫薛绍的男人已经率先教给了她，什么叫做温暖。
　　和父皇母后给予的亲情不一样，和宫女太监给予的陪伴不一样，这是一个陌生人，用他最大的善意所给予另一个陌生人的温暖。
　　多么美好而易碎。

　　薛绍牵着她走过了一街又一街，终于找到了因为丢失公主而急得快要发疯的韦香儿，彼时太平公主正吃着薛绍买来的锅盔，因为看到了漂亮的焰火而笑得满面通红。
　　他笑话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却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了他，才让偌大的长安城在公主的眼中看上去不那么冰冷而可怕。
　　从十二岁到二十三岁，“薛绍”两个字，成了太平公主心中最大的灵丹妙药，无论大明宫的夜色再怎么冰冷，只要想到心里还住着那样一个人，太平公主的整颗心就会变得格外温暖。

　　十二岁那年，她初见他，上元节的焰火点燃了整个长安城的夜空，照亮了她的脸庞。
　　十六岁那年，她嫁给他，出嫁的仪仗用宝马香车瓜果彩银淹没了整个长安城的道路，映红了她的笑颜。
　　然后二十三岁那年，她永远地失去他了，他被以谋反罪论处，而她则整个人银装素裹地被接回了大明宫，连替他守灵都做不到，因为他是罪人。从此她的世界变得素白一片，心里的那团温暖的火焰被母亲所掀起的滔天大浪所浇灭，无论再多温暖也无法让那一颗心重温当年那小小的快乐。
　　他不是罪人，她知道。
　　因为他死前跟她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因为他死前让她相信他。
　　如同多年前初见时一样，他说了相信我，于是她就毫不怀疑。
　　就算整个世界都无法再得到这位二十三岁，彻底开始涉足朝政的公主的信任了，可唯有薛绍，只要他说，她就信。

　　如今在多次婚姻之后，她终于再次独身凭栏，遥遥地望着远处长安城的街道。
　　上元节的焰火一如从前的每一年一样，在远处升空，绽放，然后落地消沉。
　　一瞬的功夫便消失殆尽，下一朵却已经接上，继续绽放、消逝。
　　自己的生命，是否也正如这烟花一样呢？
　　她不知道。
　　她以为与薛绍的婚姻会是一辈子，却只有短暂的七年。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沉寂下去，却又听从母后的安排，与别人再婚。
　　短暂的绽放，又短暂地消灭。
　　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么？未免无趣太多。
　　她用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去划面前的栏杆。
　　母亲，你是会怪她呢？还是会以她为骄傲呢？
　　成王败寇，可到最后所有的大道理全部消弭，她只是想更多更多地燃烧自己，寻找最初的那种温暖而已。

　　先天二年，李隆基与郭元振、王毛仲、高力士等人先发制人，以谋反罪为名诱杀了公主一党的左、右羽林军和宰相。太平公主逃入南山佛寺，三日后返回。太上皇出面请唐玄宗恕其死罪，被唐玄宗拒绝，太平公主最终被赐死家中，其夫武攸暨的坟墓也被铲平。
　　太平公主短暂如烟花般的一生至此戛然而止，只剩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不安分的魂魄终于归于平静。
　　生命的最后，她终于看见了几十年来都未曾入梦的景象。
　　她一生中最爱的那个人，穿着鲜红的婚服对她伸出手来。
　　她则伸出因婚礼而精心修饰过的手，递交他的手中。
　　小小的一团火从二人相握的双手中燃起，而后燃遍四周。
　　太平公主就在这自己临死前所放的焚身烈火之中，安稳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