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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衡量 ...

  •   画眉于是关切问道:“公主昨夜未曾睡好?”

      阿绮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停了半晌,又解释道:“风声太大了,听得我心烦。”

      画眉将一只雉首白玉簪插在阿绮髻上,轻声道:“公主不必过于忧心,圣上福泽深厚,太医们又医术高超,圣上定会无恙。”

      阿绮眸子转了转,垂首不语。

      皇帝的病到底不能这么不好不坏地拖着,皇后下了懿旨,在民间遍寻良医,只要能医治好皇帝,便赏赐黄金千斤,封邑百户。

      宫外城门口及驿站张贴出了皇榜,各皇宗亲贵也都收到了讯息。吴王、阳信公主、平阳侯、安侯等各府皆进献了医士进宫,另有被如此丰厚的封赏引诱的民间医士接榜自荐,但却都对皇帝之疾束手无策。一名安侯府进献的老医士诊断罢,对屏风后的皇后说,若是三月前,尚且有救,而今陛下已经病入膏肓,只怕药石罔医。那名老医士鹤发白髯,颇有些年纪阅历,据说在宫外名气很大,许多被他医过的人都称他是再世扁鹊。皇后听了这话大为恼怒,命人廷杖三十撵了出来。只是宫中诸人闻此更加惶然,佩琚夫人不眠不休,只守在皇帝榻前垂泪服侍。

      十一月九日是三主的生辰,宫中自然无心起筵祝贺,皇后在百忙之中遣人送了份例礼物,诸妃亦略有贺礼。三主依往年惯例下帖子给太子及长主、二主,在宫中如此惨淡萧瑟的时期,本也没指望他们亲临,却不想三人一请即到,连太子也拨冗到贺。

      “恭喜三妹妹芳龄又长一岁,小小礼物聊作贺仪,望妹妹不弃。”

      三主亲自捧茶捧果奉予兄姊,微笑的面庞上稍稍有些腼腆,“哥哥能来已经是意外之喜。宫中多事,三儿还奉扰哥哥和姐姐们,十分惭愧。”

      太子笑道:“多亏了你的帖子,我也借着你的由头过来松散公散,否则日日看那些奏章,当真是累坏了我。”

      刘致举起绿陶小茶盏抿了一口,笑道:“哥哥以后是要做皇帝的,岂不是日后都要这么忙?”太子道:“平日里不觉得,真的自己挑了担子,才发觉父皇昔日是多么辛劳。”三主叹道:“父皇的病,焉知不是操劳太过的缘故?”

      因不开宴,不举丝竹又无歌舞,兄妹四人便也不分席,只围着镂雕三足乌的黄铜火炉,铺了四张簟席,设了锦茵,四人便围炉而坐,身后两张案几,设着茶点果口。遣了侍女们出去,兄妹四个也不要人服侍,只闲懒地说着话。

      “说起来,也是我们太不争气了些。”阿绮突然愧疚开口,“想想小时候做了那么多惹父皇生气的事,心中真是后悔。”她低着头,手中慢慢地剥着一个栗子,因为不熟练地缘故,剥得满手碎末,蹙一蹙眉,索性连壳带肉都扔进火里,炭火“噼啪”一声,散开满室栗子糊香。

      太子眉间隐有忧色,“两年前泰山封禅之前,父皇便病了一场,说来那一次也不轻,只是父皇咬牙扛着。其实今年秋祢我已经查觉父皇身体大不如前——你们几个也是在场的,你们看那些猎物,可有熊虎狼豹之类?最多不过獐狍雉豕,这是为什么?按理说伴天子巡狩,无不是勇猛之士,上林苑猎场中又走兽无数,谁不想痛快狩猎一场。可是天子臂力有限,有几个羽林郎偷偷赶了一只灰狐在父皇左近,父皇引弓搭箭,却未射中。整场狩猎我都跟在父皇不远,看到他好几次纵马驰骋数里过后,便要停下喘息。这在以前的父皇是不可能的,听吴老将军说,父皇未登基时,领先帝之命,远赴大漠追击匈奴,三天三夜都是在马背上跑,却依然精神奕奕不露疲态。大家见天子尚且如此,自己如何敢争雄?因此也都不猎凶猛之兽,只拣那鹿麋来射。”因无外人,他便随意地靠在案上,用席上软枕倚在后背,半躺半卧。

      满座皆静,半晌无声。

      刘致轻声道:“父皇强撑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等……我们长大。”她抬眼看了对面斜卧的太子一眼,喟然一叹。

      三主紧了紧披帛,眼望着炉火出神。

      阿绮口渴,欲抬身端茶,才发现一个姿势坐久了,腿脚一阵一阵麻上来。耳上明月珠不断晃动,坠得耳上些微钝痛。

      太子发觉了,起身替阿绮取过茶盏。阿绮捧着茶盏小口啜着,温热的茶汤未搁佐料,喝起来清心而提神。她见大家都一副沉闷不乐的模样,便勉强笑道:“其实……我们也不必这么忧虑,宫外不是已经张贴了皇榜么,若是有良医能治好父皇,岂不好事一桩?” 刘致哂道:“话虽如此,可姐姐也看到了,那么多的名医进宫,可有一个敢治?” 阿绮心头思绪烦乱,自己也叹了口气,目光不由地就看向太子,却见太子也正看着她。阿绮眨了眨眼,小声问太子:“我前日跟哥哥说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太子点了点头,低声道:“虽则有用,只怕是饮鸩止渴。” 刘致见他两个眉来眼去,小声私语,不由好奇好笑,挑眉问:“哥哥和姐姐说什么秘密呢,连我和三儿都不能告诉么?”阿绮望向太子,太子微微摇头。阿绮想了想,断然道:“咱们不必瞒致儿和三儿。” 太子锁眉道:“此事愈少人知道愈好,倒不是要存心瞒你们两个,只是为你们好,还是少知道一些为好。”

      三主不解道:“有什么要紧事,说出来大家分担不是更好么?” 阿绮望向太子,恳求道:“只说那一桩,毕竟致儿和三儿也是父皇的孩子,说出来也无关紧要。” 太子一叹,靠着案几揉一揉眉心,道:“你说罢。”

      刘致和三主都端正了神色,静静等待聆听。投在火中的栗子壳早已经烧成了卷曲的灰烬。一室的甜绵栗香散尽,旁边鎏金玄鸟衔芝博山炉中的蘅芜香气息依旧缓缓浮沉于空气中,久居芝兰室而不闻其香,四人静谧坐着,炉中火烧得旺盛,烤得半边面颊都是滚烫。阿绮只觉鼻间凝涩,开口艰难,“那天我去探望父皇,看到他发病十分可怖。皇后说太后从无量山送了三位方士来,母妃便请求皇后,请三位方士觐见,替父皇治病。可是皇后不肯,她说方人术士都是骗子,不可信……”刘致插嘴道:“她哪里是怕骗子,不过是因为无量山那一位,心有嫌隙罢了。”说完才想到皇后毕竟是太子亲娘,不觉掩口,抬眼见太子并无特别表情,方放下心来。阿绮淡淡一笑,望向太子。太子接口:“我听说了以后,便去调查了那三人的底细,发现他们的确是供奉于无量观多年,他们研炼了一种丹药,人服下以后,会精神百倍,不惧疼痛。” 阿绮听了,眸中光彩一盛,喜道:“他们果然是有真本事?” 太子摇摇头,道:“这种丹药有弊处,便是过了药效以后,反而会疼痛百倍,因此需要不停服食,不可延怠。” 刘致想了想,道:“若果真有用处,这倒也没什么,只要一直吃下去不就好了,即使是药材贵重,咱们也不是用不起。” 太子无奈地笑了笑,道:“要真是这样,也真算是神药了。只怕它另有危害,咱们现在不知,以后发作起来,岂不遗害无穷。”

      阿绮想起了那一日温室殿中佩琚夫人的哭泣,她有时闭一闭眼,眼前还能浮现佩琚夫人伏跪在皇后脚下的情景,她那样哀求地着说,贱妾满心所愿,不过是陛下能够减轻病痛。皇帝渗满汗珠的脸仿佛就在眼前,苍白而无血色的唇,明明是冬日却汗湿鬓发,离榻三尺竟能听见他牙齿相咬的格格声,往日慈祥含笑看着自己的面孔,扭曲狰狞得让人不忍顾看……阿绮深深地吸一口气,这一口气里也有哽咽。

      她道:“哥哥,咱们试试罢。” 试一试,只要能减轻父皇的痛楚。母妃说得对,父皇现今的模样,与死何为?与其让他活受罪,倒不如快快活活地过完这辈子,然后毫无痛苦地……

      三主担忧道:“太医们常说‘是药三分毒’,这种丹药宫中从未用过,总要先试过药才好。”

      “只怕来不及,”阿绮叹了口气,“你是没有见到父皇发病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

      太子怔了怔,手指渐渐攥紧,他想起了阿绮那天悄悄来告诉自己之后,自己去见皇后时的情景……

      椒房殿是未央宫中最华丽的宫殿,以椒实和泥涂抹的墙壁被冬日炭火一烤,温暖而辛香。皇后就坐在卷起的五色丝线绣凤凰于飞的齐锦帷帘之后,与李充衣下着棋,身后宫女安静垂首侍立,博山炉中轻烟袅袅,漫逸一室谧香。宫侍曼声通报,太子驾临。李充衣便忙将手上未落的棋子丢入盒中,起身立在一侧。

      太子走进来,满殿宫女与李充衣皆跪迎,呼“殿下千岁”,太子向皇后行礼:“皇后娘娘长乐万安。” 皇后笑道:“难得你这么忙碌,还知道来看望母后。”太子命诸人起来,李充衣便凑趣笑道:“太子向来最是贤孝不过,阖宫上下都是知晓的。” 说得皇后微笑起来。太子看一眼李充衣,对皇后道:“儿臣有要事与母后相商。” 李充衣善察知趣,忙躬身道:“叨扰娘娘许久,不胜惶恐,妾该告辞了。” 皇后点点头,道:“明日再来与本宫下完这局棋。” 李充衣再拜告退。

      皇后便问太子:“何事?”

      太子道:“儿臣刚刚去探望了父皇,发现父皇比前些日子更加消瘦了。”皇后喟然叹息道:“太医令已经换了新方子,只是皇上仍不见大好转,实在令人担忧。” 太子在皇后对面坐下,道:“儿臣听闻,皇祖母从无量山送了三名方士进宫,说是有大造化,能医好父皇之疾?” 皇后的目光骤然冷下来,她眼神凌厉地扫过太子的面庞,森然道:“这是谁传给你听的?” 太子静静道:“儿臣偶然间听宫人谈及。”

      皇后站起来,走至内帷,内帷珠帘低垂,皇后用眼神示意宫女退出,方冷冷道:“怕是阿绮那孩子告诉你的罢。” 太子眉尖一跳,他冷静道:“儿臣这些天都未进出过蘅芷宫,阿绮妹妹亦未踏进过东明宫与宣室殿,如何告知?母后也不必疑左疑右,儿臣身为太子,宫中的一切,总有自己的办法知道。”

      皇后冷笑道:“当真是翅膀硬了,如今太子已经有了自己的耳目,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连我这个亲娘都不放在眼里了。” 太子忙道:“儿臣不敢。” 皇后叹了口气,转而温和道:“母后不让你知道的事,总有母后的道理,你又何必这么心急呢。”停一停,她缓缓道,“你父皇病着,朝内朝外的事都需要你审度批示,你应该把心思都放在政事上,后宫中的事,有母后操心就够了。” 太子坚持道:“父皇的身体牵系着社稷,儿臣不能不关心。” 皇后慈蔼地看着太子,她问道:“你要关心什么?你父皇的身体自然有太医们顾着,你又不是良医,即使天天守着他又有何用?还不如把心思放正,好好地代替你父皇治理天下。” 太子垂在广袖中的手指一点点握紧,他一字一字郑重道:“儿臣虽不是良医,可天下总有良医。儿臣以为,天下重要,父皇的身体健康,对儿臣同样重要。”

      皇后默默不语。

      太子道:“太医们无法治父皇之疾,母后何不请天下良医来为父皇治病?天下早晚是儿臣的天下,可是父皇,我只有一个父亲……母亲,请你细想一想,父亲他此生也只有我一个儿子……” 太子声音渐低,皇后微微动容,她轻叹:“我又何曾不想医治好你父皇,你尚年轻,到底不能……”太子截断道:“那么便请无量山的方士来为父皇治病可好?” 皇后神色复杂,道:“我始终觉得方士不可信。”

      太子想了想,便道:“不用方士也罢,母后不妨下旨,张贴皇榜,以厚赐悬赏名医。太医们虽然医术高超,但终日里只为皇族亲贵诊脉,经验有限。民间或许另有高士可医父皇之疾”皇后点点头,赞道:“此法可行。”

      于是第二日便颁下诏谕。

      骤然浓郁的蘅芜甜香唤回神思,太子转头看去,见三主已经离了坐,往博山炉中新添了两块香饼。

      刘致抬头问道:“哥哥刚才在想什么?” 太子晃了晃头,他起身道:“今日出来久了,只怕奏章要堆成山,我先回去了。” 三姊妹起身相送,阿绮问:“关于丹药,哥哥觉得是否可行?” 太子道:“容我再想一想,只是你知道,即使要用,咱们也得先过了母后那一关。母后若不允许,咱们也无法强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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