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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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最后一丝火光渐渐退出西方天际，子滢无可奈何地盯着那扇这一整天都不曾开过的门扉，从口腔里呵出一大口白气。转过身却见紫鸢匆匆走过来焦急问道：“还是没动静吗？”子滢摇摇头又喷出一口白气。“早膳就没用，午膳也没用，照现在的情势来看，怕是连晚膳也要省去，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去敲门！”子滢却一把将她拉住，“我去。”走到门边，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才终于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殿下，可以传膳了吗？”片刻后屋内仍一片沉寂，子滢便又提高声调重复了一遍，屋中的人却还是没有回应，“殿下，奴婢能进屋里去吗？”第三次不得回应的子滢只好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两扇冰凉厚重的大门，入眼竟是一片漆黑。于是她便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取来最近的一支烛台将其上的烛芯引燃，微光将不大的外厅照得透亮，这时紫鸢亦跟了进来，也拾了支烛台来引燃，二人忐忑地行至内厅，在飘散着清幽香气的屋里，那个为她们所担心的人好好地伏在书案上睡得正沉。
二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子滢小声道：“看来没事，你去传膳吧，我来叫醒她。”待紫鸢走后，子滢缓缓走到案前，柔声道：“殿下，殿下……该用晚膳了。”书案上伏着的人竟猛然惊醒，急促地呼吸着，光洁的额头开始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滢见状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水喂她喝下，并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口中喃喃道：“没事的，没事的，我就在这里，我在这儿呢……”在她的安慰下清浅渐渐恢复过来，“什么事？”意识清醒后她冷冷问道。“紫鸢吩咐厨房熬了些清粥，好歹吃一些吧，再不进食身体会吃不消的。”“早些日子已同三哥约好了，今日上他府里去用晚膳，告诉紫鸢不必忙了，我这就出发。”“可是如今天色已晚，外面又在化雪，路面湿滑不已，只怕此时过去会不方便。”“无需多言，你去准备一下，马上出发。”子滢正欲争辩，清浅却三两步离开书房了。见此行已成定局，子滢也只得照她吩咐行事。
本欲到书案后去取走她的狐裘披风，却不经意瞥到宣纸上的《宿王昌龄隐居》，锋利端秀的字迹和正上方翻开的诗集说明纸上的诗篇正是由她亲手精心誊摘的。清浅梳洗完后迟迟不见子滢前来会和，便又折回书房去寻她，只见她正出神地盯着那首《宿王昌龄隐居》，便提醒道：“该出发了。”子滢却仿若未闻般喃喃言道：“恐怕这世间再无如常建诗中一般的神仙居所了吧……”清浅忽然走过去拿起那首自己精心誊写的诗，置于烛焰上付之一炬。子滢略显吃惊地望向她，明艳的火光完完全全地映在她白皙无暇的面庞上，竟还是让人难以捕捉到她一丝一毫的情绪。“走吧，莫叫三哥久等。”看着近在咫尺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子滢的思绪突然飘忽起来。
已经快要记不清楚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娇俏黏人的淘气小丫头开始变得冷漠、敏感而尖锐，而她的单纯善良又是在何时被那些无休止的算计、猜度所替代，那颗温暖的心何以竟变得如磐石般生硬？没错，一切变故都应该发生在那个本该明媚的清晨吧。年仅五岁的女童眼睁睁看着她温柔娴静的娘亲在受尽非人的折磨后屈辱惨死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数日后又被迫同她至亲的姐姐分开，并在不日后得到姐姐死于异乡的消息，劫难中本应被贬为庶人，逐出皇宫自生自灭的她，幸而得到太后垂怜，才得以逃过一劫，于数年后终于亲自洗清了母亲家族所蒙受的天大冤情，使得族人得以沉冤昭雪。然而，这一切还有何意义？斯人已逝去，此心难独安。幼年的这场浩劫使得她心性大变，她不再爱笑爱闹，对所有人都竖起心防，就连对情同姐妹的自己亦是如此。子滢在心中默默叹息起来。
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抵达晋王府，吃过简单的晚餐后，清浅、清泽便去了书房议事。不知是否因为书房内的灯色过暖，只见一向精神极佳的晋王此刻竟显出一副恹恹的样子，从进书房到现在这已是第三次唤来旭峰掺茶了，又陪着坐了会见他精神恢复了些清浅这才开口道：“今年进京应考的举子较前些年仿佛增了许多。”“今日暂且不提这件事，眼下朝廷还有一件更为要紧的事。今日朝堂上范文拯竟毫无征兆地提及立储的事，搞得现在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你也知道，这范左相行事素来低调谨慎，可今天却将立储这样要紧的大事随意奏上，这其中怕是另有隐情，不知他此番是有备而来，还是……”“有备而来也好，另有隐情也罢，此事只会引出一个结果，就是父皇他老人家再无法对设立储君之事继续装聋作哑下去了。至于范左相，父皇却是另有打算的。”清浅将老人家三字咬得极重，口气中满溢着讥诮之情。清泽紧锁眉头接道：“你是指父皇御批他做这次应试主考官的事？”“不错。也许在旁人看来，虽然这次范丞相抚了圣上的逆鳞，但皇上竟仍心平气和地将会试这样重要的差事交给他去办，如此看来，似乎圣上已经开始坦然接受立储的事了。”清泽忽然情绪激动地打断她高声嚷道：“这绝不可能！朝廷上下有谁不清楚老爷子对此事一向讳莫如深！他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接受此事！”“是啊，他老人家一向对此事是讳莫如深的，何以这次竟对范文拯的提议毫无反应，或是说毫无恶劣的反应？将当下朝廷的大事同诸皇子的近期的动作联系起来，老头子的想法便也不那么难揣摩了。”“会试同诸皇子动态？莫非……你是说！”
清浅讪笑道：“立储是范文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提出的，凭这一点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他心中是否对继承大统的人选早有想法，只是以前藏得够深，没有表现出来罢了。自己的左膀右臂竟心存如此不忠的念头，你认为父皇可能放心将这样的隐患留在身边吗？现在正好可借会试的时机好好试探他一番。一来，若他确有异心，则可以借此弄清楚究竟是哪个皇子胆敢拉拢朝廷重臣，觊觎他的皇位，二来，若他并无二心，则可借他的手来压制那些不太安分守己的儿子，第三，自然是借机彰显他仁德宽宏的明主形象了。”“压制他们？如何压制？”“你想想为什么今年应试的举子会平白无故地冒出这么多？”“是……他们的人，没错！一定是他们安排的人！与其花大钱，冒着被老爷子发现的危险将自己的人放到各级衙门中，以此来壮大自己的势力，倒不如趁着科举这个好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安插到机要衙门里，这样还可省去一大笔开销。”听他讲完，清浅只莞尔一笑并未言是否。豁然开朗的清泽自嘲着笑言：“当真是巾帼不逊于须眉也！”
玩笑话刚说完，清泽突然面露痛色拿右手紧紧扣住左侧边的肩膀。清浅见状赶忙吩咐旭峰子滢去传唤太医。“王太医，怎么样了？”看着清浅略显担忧的神色，王太医叹道：“王爷的伤逝本不算重，只是受伤伊始未得到妥帖的救治，因此贻误了最佳的救治时机，而后又没能将息好，再加上现在天气寒冷，致使伤口愈合缓慢，伤痛才会反复发作。伤口痊愈后，若是碰到阴雨潮湿天气，伤口处也还是会产生强烈的痛感。”“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恕臣实在无能为力。”太医离开后，清浅看了看尚处于昏迷状态的清泽，复唤来旭峰道：“时辰不早了，我不便多留，待你家主子醒来后你告诉他，最近宫中正是多事之秋，我须仔细留意宫中态势，一时半刻过来不了，若有任何需要商议的事，只需飞鸽传书给我便可。”“是，等王爷醒了属下一定转告他。”走之前清浅深深看了一眼清泽再次嘱咐旭峰：“照顾好他。”
坐在回去的马车中，子滢思索良久后终于鼓起勇气向闭目养神的清浅试探道：“近来宫中有不少人都在传少将军近期就要回京述职了。前些天奴婢收到少将军的来信，信中确说他不日即将回京，此外他还向奴婢问及殿下的近况，不知奴婢应该如何回应少将军呢？”“边疆军务繁忙，燕将军哪里还有心思再去关心其他事情，想来不过是随口带上的客套话罢了，你只说一切皆好便可，其他不需多言。”“是……奴婢清楚了。”撩起帘子一角，清浅默默欣赏起月光笼罩下的银白世界，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忽然飘来一丝若有还无的清幽笛声，萦绕耳畔，许久不曾散去……
望着不远处那个立于炫目光彩中的吹箫人，此刻，清浅只能感受到那些自孔隙溢出的美妙的乐音在过往和风的引领下，来到她耳旁呢喃低语。终于，曲终语尽，綦毋转身看着正立在寒风中的人，脸上带着些许惊色。不由自主地清浅竟道出了听曲后的感受。綦毋默然打量了她很久，接着又说了一番话，最后竟将那支竹萧双手奉上要送给她，平白无故，清浅又怎么能受他如此重要的礼物，于是再次解下勃间玉璧，意欲以玉璧换他竹萧，他却也不推辞只欣然接受罢了。
清浅半夜上山时一心只在箫声上，因此根本没觉察到山路之崎岖险峻，直至下山时方才体会到这湿滑险峻的山路实在难行，她虽一再小心，却还是把脚扭伤了，最后只能由綦毋背着回去，想到他那时的窘态，清浅唇角不由地勾起一抹漂亮弧度，丝毫未注意到子滢此刻尽显忧愁的面容。
是日，天朗气清，清浅难得悠闲下来在房中练字，却听见外间游廊上传来一阵嬉笑声，不多时，便蹦进屋一个小丫头。“燕若给清浅姐姐请安！”面对清浅，小丫头竟十分随意，往常灵动的双目，此时眯成了月牙形，并上脸侧的两只酒窝，实在可爱。“参见安平公主殿下。”相较于前面随意的小丫头，后面进来的人却严谨庄重地向清浅行着大礼。“不必拘礼，请起吧。”这次二人倒是齐齐道了谢。“方才小妹的粗野之处还望殿下见谅。”“无何，燕将军不必在意。”燕若听到清浅为她讲话，戏谑地朝身旁的燕英努努嘴，转而笑着对清浅说：“姐姐，多年不见，可曾想我吗？我很想姐姐！”清浅并不达她只笑问：“在边疆可有什么有趣见闻吗？”小丫头一听重重叹口气沮丧道：“姐姐快别提了！那边疆实在无聊得很！爹娘不许我出门去玩儿，哥哥又整日不见踪影，我一个人都快憋成木头人了！还有啊，那……”子滢见她有滔滔不绝之势，连忙打断道：“燕若，咱们到花园去玩可好？”燕若看着她狡黠地笑了笑，然后点头称好，二人请了安后便欣然离开了，一时房中只剩下清浅和燕英。
清浅却仿似屋中只有她一人般，静静回到案后继续读书。燕英稍显局促地立在不远处凝视着她精致而深刻的容颜，感受着她周身上下散发出的森冷寒意。沉默良久，燕英终于缓缓开口道：“后天便是元宵节，爷爷让臣和燕若来请公主后天到陋室小聚，不知公主意下如何？”见她久久不回应，燕英长长叹口气生硬说道：“既然如此，臣告退。”“酉时可方便？”已走至门口的燕英听她如此说，复又回身几步走回来道：“方便。”“若没有其他的事，燕将军请便吧。”燕英无奈笑道：“臣告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清浅只感到心中一片平坦。
元宵这日，清浅按时去了燕府，只是并未多留，吃过饭后便离开了。“今日街上好热闹啊！”子滢看着挂满永泰街两侧的各色灯笼笑言道。只见清浅终于展露出久违的笑颜，安静欣赏着此刻永泰街上的繁华胜景。“娘亲，姐姐，子滢，你们来抓我啊，来抓我啊，哈哈……”看着面前的面具，清浅仿佛又回到了那久远的时光中。正欲转身离去，却发现子滢竟不在身边，左右寻了一番仍未见到，却仿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未曾多想只拨开人群迅速追了上去。
终于，那身影到眼前的这座名为春晖馆的地方便消失不见了，清浅沉吟片刻还是决定进去一探究竟。春晖馆，大邺最富盛名的艺馆，馆中悉为身怀绝技的匠人巧工，其中更不乏各色江湖名士，而最为神秘的却是春晖馆的馆主，以前从未有人见过此人，更有传闻道，他不仅深谙天文地理之道，精通行军布阵之法，更有通天彻地的本领，至于事实是否如此，清浅不得而知，不过对于朝廷而言，春晖馆确实神秘得有些过头。不期然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厮来到她身前轻声笑问道：“姑娘，可是来此赏艺？”清浅点头言是，小厮便领着她直接去了二楼的雅阁，待清浅入座后，小厮又指着对面敞开的窗户笑说：“对面的公子已将姑娘的一切用度全数付了，请姑娘好坐，小的就在门外，若姑娘有吩咐，随时唤小的便是。”“有劳。”见小厮出去后，清浅方向对窗所坐之人微微颔首致谢，那人亦点头回礼，而后便全神贯注地留意起一楼堂厅中央精致非常的白玉莲台来。
不多时清浅便开始打量起此阁中各种陈设来，与外面厅堂中的粗陋不同，这雅阁里的每一件什物摆设均是上乘做工，且精妙非凡。就连摆在她面前的茶盏都是用西域上好的羊脂白玉精制而成，屋中的一切虽极尽奢华，却反令人产生一种典雅恬淡之感，由此可见，春晖馆的这位主人真真是与众不同的。此时，只听得楼下接连传来三声木鱼之音，接着馆中众人忽然沉寂下来，可知这木鱼音便是艺演开始的讯号了。此前灯火通明的堂厅中，现在则只余下白玉莲台上悬着的那颗月明珠，在黑暗里熠熠生辉，而莲台也由一层自屋顶降下的轻纱慢慢围罩住了。在明珠冷光的照射下，霎时，白纱内的一切便开始显得虚无起来。
彼时，由远渐近传来一阵淡淡的古琴音，闻之竟渐渐的透出些明快意味，正此时轻纱内的白玉莲台上亦可隐约辨识出来一副婀娜剪影，随着曲调的明快变化而灵动起舞。那乐调先是和缓再是明快，往后竟越来越快，舞姿已越来越迷幻，一时间仿佛从那名舞者身上分出多个分身，同其一起翩然飞舞，等清浅稍缓过神来，却发现不知何时起，那琴音中竟揉进了古筝的脉脉弦音，慢慢的，琴与筝好似角逐一般，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耳边传来愈来愈锋利的声音，而此刻白纱内众舞者仿似疯魔般互相缠绕又再分开，如此缓缓推向月下，终于在众人感到琴、筝双器之弦再无法承受一丝撩拨时，曲调竟忽而陡落，嘤鸣似沉入深谷海底而渐渐平息，和着曲调，白纱轻灵地飘飞落下，只见一抹曼妙倩影悬于白玉莲台上，伴着漫天花雨落入凡间。此时一名带着面具的男子走出隔帘，来到女子身旁，二人齐身向看官们行礼。半晌，一记掌声打破寂静，众人这才如梦方醒，赞叹言语不绝于耳。不知为何，对那女子清浅总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而此时座中看客们开始起哄要那女子摘下面纱以真面目示人，男子本欲上前争辩，那姑娘却拉住他，自己缓缓摘下面纱，就她取下面纱的瞬间，堂厅亦重新恢复光明，在完全看清女子面容的一瞬间，清浅脑中突然彻底空白，那竟是……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