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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已惯天涯莫浪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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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 【清】纳兰性德
已惯天涯莫浪愁,寒云衰草渐成秋。漫因睡起又登楼。
伴我萧萧惟代马,笑人寂寂有牵牛。劳人只合一生休。
浪人愁浪,多爱吟唱这首小词自嘲。
偏偏世上有许多流浪的人,流浪得久了,身上笼了晕不开的陌上凉意,却也不自知了。
而那些并不流浪在陌上的人,他们或许只流浪在自己的心里。
他也是个浪人。爱花,爱酒,剑会七招。
那一年他十八岁。
身上背一柄老锈的钝剑,雨天披着黑青的破蓑笠,放晴了也忘记脱。他没有马,安步当车地在九州漂泊,看着像一剪风流的孤鸿。
九州,九天之州,是那一世的天下。世人多行而成阡陌,阡陌之外另辟四方。八方共中央映九天,九天之下名九州。
他呆在东北变州的第十一日的黄昏,天刚刚下完七月的大雨。走在北墟林的东沿,身后两步远跟着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姑娘身后是一匹通身油黑的老马。
小姑娘的青底公子袍泥泞满襟,漫无表情的小脸灰突突的,细弱的双臂和干瘦的胸膛间紧紧桎梏着一柄青铜剑。剑被她紧护着,微微露出伏着在剑柄上栩栩欲飞的鹓鶵。那鸟儿逆着万丈斜晖,反射夺目金光。
她默默地仔细地沿着他身上的蓑衣滴下的水印迈步子,时不时被他摆臂时手里的破斗笠甩出的一串串水珠击中裤腿和脸颊。
北墟林渐走渐深,盛夏参天的落叶木幽幽然将天光遮住,越走越阴冷。不知名的野鸟和着虫群的眠歌,钻进她心里就像嗅着满座山庙的佛香,玄虚而寂寞。她怀念起北墟林外一泻千里的艳色斜阳,好想掉头回去,可山已吞日,黄昏即将无余。天要黑了。
前面的水人冷不防地住了足,她牵马退一步,仰头见他转过身露出暖阳般和气的笑意,狭长的妖眼弯成一双天上虹。他指了指前方目之所及的不远处,得意不失谦谨道:
“这儿果然有一条清溪!姑娘快去洗洗脸吧。”
她没有去,仰着头观照他流光溢彩的双眼,尽力郑重道:
“恩公,山匪没追上来。我,可以一个人走。”
他和气地笑,微微弯腰,和她昂得费劲的头贴得稍近一点,怡然问道:“姑娘认识路么?”
她楞楞地瞧着那人脸上的两弯深褐色的秋柳眼,一抹淡红的晚霞唇,思绪乱飞。他长得邪魅恣意,仿佛狂客驾鹤之夕最后撩拨的《广陵散》曲;却又身材高伟,面堂宽毅,嗓音沉着,衣履朴拙,浑然仁礼君子。
她眨眨眼,不甘地摇了头。
他被她逗乐了,直起身,客气道:“天就要黑了,方圆十几里都是荒郊野岭,我不可能放姑娘一个人在夜里走。我们就在这儿歇脚,搭个火堆一起将就一个晚上,天亮了再作打算,可好?”
他问“可好”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从薄雾渗下来的晨曦。她听得出那是哄小孩子的语气,也只能点点头。
她放黑马去上游饮水吃草,自己蹲到溪边洗脸,手中的短剑死死夹在膝间。回来时看见他在仔细翻检株株树冠里的干枝来生火,就提着剑过去帮他。
他垂头打量这个小姑娘,洗净的脸瘦弱纯白,额高鼻尖,因为瘦,一双黑灵灵的大眼睛显得格外夺目,嘴唇则薄得近乎无色。
她被他这么友善地瞧着,心里的戒心削弱了许多。他喜欢看人的眼睛,她想,不知道他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的确看出点什么。他微笑道:“姑娘的眼睛,像我的一个小兄弟。”
“眼睛么?”她漫不经心道,“大的?不都一样?”
“姑娘的眼睛很厉害。干干净净的,盛满了骨气。”
“骨气?”她像是苦笑了一下,“我才十二岁,干净点好。骨气是累命的东西,还是没有的好。我要是没骨气,阳寿簿上约莫能再添个几十年。”
“好‘倚老卖老’的口气!”他坐下来收拢干柴,从里衣掏出打火石点起来,卸下蓑笠放到一旁胡乱地摊开烤火。四合已暗,苍穹浑浊地蓝着。她背着风紧挨着火堆坐下,把短剑在腰间别牢,仔细搓着手,时不时驱散瞎眼的飞虫。野雀懒懒地叫上一两声,惊起一串低回的萤火,却没吵醒立睡的马儿。
“姑娘是哪儿的人?”
“玄州。”
“哦,离这儿不算远啊。”
无聊的沉默。
“姑娘有一匹好马啊。”
“叔叔给的,我不会看马的好赖,倒是很能跑。”
窸窣的静默。
“饿了吧?”
“不饿。我夜里吃不下东西。”
手吃力地探到里襟,他很不容易地掏出一个绸布包。那是上好的绸料,东天橘红色的月光下显出玫红色的暖。翻检开一层又一层,他宽大的手掌捧出几十粒去了壳的炒松子。
“尝尝。内人炒的。”
她瞧着那勾魂的玫红色,不自觉地笑了,伸出指头捏了几粒吃了。有点潮,有点陈,还齁甜。可溜在嘴里油汪汪的,让人暖心。
他再让,她礼貌地摇了头。他支着肘半躺着慢悠悠地吃。她飘着目光,闲问:
“恩人的家在哪儿?”
“没家。”
“不是有妻子了么?”
“还没娶进门呢。办喜事的时候邀你吃我喜酒。”他得意道。
她一笑以应。
“姑娘不像是无家的人,为什么在这儿飘泊?”
她不说话,盯着他的眼睛探看了一番,叹道:
“我是我师父捡回来的孩子。”
“哦?”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他抚养了我十二年。”
“……”
“我师父本是我师门的主人。今年正月里,我大师伯陷害他,他被逐出了师门。”
他瞥了瞥她腰间别着的短剑,那银色在火光下跃跃欲飞。
她慢悠悠地讲着,催眠,像小风。
“我这柄剑叫昆吾,它分雌雄两支。是在我被师父收养的那年铸成的。”
“嗯,十二年了。依旧这样纹章灿灿。”他点头称赞。
“我这柄是雌剑。雄剑,师父给了他的另一个徒弟,也是他的亲外甥,我叫他哥。可是二月的时候,我哥把雄剑玩丢了。”
“连佩剑都丢……你哥是个纵欲丧志的纨绔子弟吧?”他清淡道。
她虽不同意,却也不屑与人争。想这两人一辈子不会相识,一句两句讥诮无关痛痒。
他又讽道:“丢剑乃武林大辱,门庭奇耻。即使是你师父坐堂也不会轻饶了他,更何况一个历来瞧不上你们兄妹俩的师伯。”
她点头续道:“我和我哥从小就在一处,不是血亲,也早觉着血脉连到一起了。大师伯不管不顾地定要把师门的二等严刑加在他身上。”
“什么严刑?”
“刖。”
“那叫酷刑。”
“我四叔怎么劝都没用,急得挣出泪来,指着我哥的鼻子还是不舍得骂一句。”
“你四叔?他能有多大?”
“大我八岁,大我哥六岁。”
他在心里点了头。榔城的沈老四沈祁能操练天下各门各氏的各种武艺绝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仿效之能是九州一绝。可叹为人温良内敛,更令人心存敬重。原来年方二十。
“我去找大师伯请命,赶上他将要召集全宗的族长和长老们议事。”
他笑道:“是你专挑的吧?”
她亦挑了眉头:“他在全宗的长老之前先到议事堂,我就追到议事堂和他争。三言不和,我当着满屋子大宗族人的面儿……把他的正堂案子掀了。”
他被震住了。
她没有理会他:“他取消了议事会,推迟了我哥的刑期,把我罚跪在他府邸厢房的青石阶上,大概……三个时辰?差不多……三个时辰吧。他派了几遭的人——几遭?实在是记不得了——他派人问我到底向不向他赔罪。”
她散漫道:
“我不是不肯,是不知道该赔什么罪。他不以伯侄之情待我,又何苦要我对他敬重有加,增其羞耻悔恨之心?他虐我一寸,我还他一寸,互相残伤,自然就互不相欠了。何况我还不曾细算他的罪——他算计我师父,虐待我们师兄妹,欺骗族人,讹诈城民,这都是他的罪。他认不认罪不打紧,罪在那儿昭昭地摆着。这么算下来,亏的依旧是我,我向他赔什么罪?”
那天一直在下雪,青石地比冰还冷。她盯着地上被膝盖捂化的雪片,还有膝盖旁不会再被捂化的,一层覆一层……
她大师伯沈禄最后撑不下去,自己跑过去看她。夜色四浮,白雪早在积了一寸厚时就停了。一寸厚的铺盖地的雪把四下昏暗的笼明折照成一院昏黄。霁月初升,恰似一钩银铁向人间射着寒光。她的净蓝色棉衣冰了个透。那一双穿着阴黑色的缎子面鞋的肥脚踏到她眼皮底下时,她动了动僵硬的面目,昂起头,扯起嘴角,竟“喝喝”地笑出了声。
“你今晚上不在族人面前诉罪,我就让你死在这儿!”
他阴鸷的面容在她眼里恰似一张滑稽的薄皮影儿。越看越像,她笑得更厉害了。
“嘿!你不敢杀我吧?”
“不敢?你以为沈祁还救得了你?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这儿。”
“可你根本就不敢杀我。沈老大不如沈老二,从来都不如。大师伯要是不惧我师父回城围剿,又怎会甘心白养着我和哥哥两个眼中钉?”
“胡言乱语!我收留你们不过是看在我们是同门的情分上,谁曾想你们是两只白眼狼,不知好歹……”
“你巴不得我们死。你做梦都想让我们去死。可我们偏不能死!哈哈!我们偏得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地活着!你心里一清二楚,我师父在冀城招揽了榔城的四支翼族,只此一月,已是万事具备!他就差一个理由了!就差一面旗,你所有的心血就全付诸东流了!”
她挨了他盛怒之下的一个巴掌,却依旧道:“你不敢杀我!你怕!你在这儿杀了我,就算是掩人耳目,也难防空穴来风。到时我师父‘伐无道,报亲仇’的大旗一挥,榔城定无你停尸之所!哎?你快杀我。你现在就杀我!我也算为我师父尽孝了!今日我死,明日我师父便斩下尔首祭我亡魂!”
“你他妈闭嘴!”沈禄气急败坏,朝着她抬腿就是一脚。她身体虽僵,闪得还算快,只被他狠狠踢到了后肩。
她咬着唇吃痛,一日未进食,在雪地里跪着本来就虚,此番挨了这一脚眼前彻底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见的当儿,身体突然被人兜头护住,登时大地又是一震。她被人护在地上,脑中一片混沌,拔出头来细看,融融雪光中,一张温润得讷讷的面孔在雪光里紧皱着眉头。这竟是祁四叔赶来,为自己挡了第二脚。
这一夜,她没有对他讲这些,只是说:“大师伯扣押我们,既是为我师父设了牵制,也是给自己备下了一根导火索。这索让他寝食难安,一旦点毁,我师父饶不了他。我只要咬紧牙关,挨到我四叔将全宗族的族长聚齐来诘难大师伯,我就可以脱身了。
“我哥拉着我四叔闯进府邸找到我时,族长和长老们也都跟来了。大师伯他本来就不敢闹大,更不想虐待我的事传到我师父那儿去,我便与他约了三个条件,他都应了,祁叔再将这些人劝回。这么,我才离开师门。”
“离开了,找到你师父,把事情和他老人家一说,你大师伯不还是露陷?”
“四叔不让我去找师父,他怕那附近有大师伯的埋伏。这一路上应该都有四叔的人护着我才对……你出现在山寨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我四叔派来的。”
他没理她的话,只是好奇道:“去了你哥哥的刑、放你出城。这才两个条件?第三个是什么?”
她想了想,徐徐道:“除了我哥、我四叔还有我师父之外,我在家里还有一个亲人,就是贴身照顾我的姐姐,她大我四岁。她爹是我师父的心腹。年前时候,他爹趁我师父还大权在握,求师父做主把她嫁到了师门的四支翼族之一做妾。第三个约定,就是要大师伯放过我姐姐和她夫家。她夫家是四支翼族中最薄弱的一族,大师伯一直不屑一顾。这个条件他答应得也算爽快。”
她讲完了,他没动静。半晌安然无风。
他在沉思。
十二年前,榔城为了三把宝剑在这方土地上屠灭变州桐柏城两大氏族。凯旋的路上老二沈祝捡回了眼前这个女孩。那年她是个襁褓婴儿,恰恰慰聊了沈祝的丧妻之痛。
四年前,沈祝因在夺剑之役中立有大功,被他们快死的老爹传授了城主之位。
四年之后的今年正月,沈祝又被他的大哥沈禄以弑父的嫌疑拉下马。他虽迫于压力让位给沈禄,却死不认罪,带领一班人马盘踞在不远百里的冀城。他将自己的胞弟沈祁留在榔城做内应,自己则密切联络四大翼族,只待时机一到,翻天覆地。
而这姑娘不知道的,是如今榔城早已天翻地覆。她那个姐姐的夫家陆氏一夜之间被赶尽杀绝,沈祝借着这个由头从冀城杀回榔城。沈禄成了阶下囚,根本顾不上她,沈祁派来保护她的随从自然也都撤去了。
远处睡着的马儿悠长地嘶了一声。
“姑娘,有个人正在找你。”
“谁?”
“小楼。”
“啊?”闻所未闻。
“他如今正满九州地找你。找你大半年了。他和你一般大,也不懂得照顾自己,每次见着他都搞得灰头土脸的,瞧着真可怜。”
“谁啊?”一头雾水。
“小楼啊!他姓楼。”
“找我……找我做什么?”莫名其妙。
“不……不做什么,叙叙旧……”
月上中天,落林幽谧。她看着他在月亮的阴影下瞬息万变的表情,从神秘到八卦,从尴尬到无辜,分明就是一副一不留神泄露了别人秘密的嘴脸。他在自己心中宝相庄严的第一印象瞬间土崩瓦解,渣都不剩。
他事不关己地胡乱一笑,翻身睡了。剩她一个坐在原地不知所谓。
半晌,她迷惘道:“既然他找我找得那么辛苦,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我带去见他?”
他轻哼了一声,悠闲道:“他找你,你见他,这些都是天道定好的因缘际会。我多说了一句已实属罪过,怎能再间入你俩的机缘中,多生枝节?”
“……你就不应该告诉我。”
“……没忍住。”
她明白他不会再多言,兀自靠着大树出神。寂夜落叶林幽幽密密,暗香迷离,白天还能看分明的那条小道变得影影绰绰,难识前路了。
小楼?一程风雨一程山,所为何事呢?
夜里睡得糊涂,幸好野兽只是远远地孤嚎,没有一只近身。清早睁开眼时,救命恩人早已不知去向。更惊人的是,恩人倚靠的地方,怡然端坐着一个剑眉青须的彪汉。他见她醒了,笑呵呵地冲她眨眼睛。她惊得低呼了一声。
“山重师父!你怎么在这儿?瞧见一个穿蓑笠的人没有?穿的不太好,长得还不错……”
“瞧见了瞧见了!哪儿长得不错啊?娘娘腔腔,还不及山师父一半儿呢!”他转而笑道:“山师父是来接姑娘回家的,开不开心?”
“回冀城么?”
“不,回榔城。你师父上个月把你大师伯那个大坏人打败啦!咱们可以安心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