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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微阳之二 ...

  •   十岁以后的微阳只与林家的上上下下亲近,其余的人,不过是相看两厌。林妈妈把她接到林家,为她布置了一个淡蓝深蓝的房间,鱼形的抱枕贝壳形状的台灯,林妈妈说,这是她的海。她能够与母亲相会的海。她跟在林家两个孩子后面,像刚破壳的雏鸭一样依赖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人。与她同岁的林迹遥顽劣,总爱作弄她逗她发笑,她知道他没有恶意,是为了她好。大病一场的微阳变得早熟老成。她更喜欢跟在林家哥哥的后面,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做一条称职的小尾巴。林迹非比同龄的男孩子沉稳得多,很耐性地对待她,把她当作最宠爱的幺妹。林爸爸知道她喜欢画画,为她请专门的老师到林宅教授。
      她不问缘由地接受他们一家无端端的好,生怕开了口,就覆水难收,所有的温暖会瞬间冷却。她怕那只是一场黄粱美梦,问出口了,梦就醒了。
      她在林家上上下下的精心呵护中尝试放弃那些噩梦一样的记忆。
      素来温婉的林妈妈在微阳落水后从来不给许家好脸色,即使许家反对她总是将微阳接走,她搬出干妈的身份,狠狠地瞪那个给了微阳微薄希望又将其彻底粉碎的男人。她对许老太太说,林家虽比上许家财大气粗,但养个女儿还是够的。许夫人便阴恻恻道,只怕是背地里藏了别的心思呢。林妈妈也不恼,笑道,我就是相中微阳这丫头了,只要她不嫌弃,她看得上我的哪个儿子,那是我的福分。
      渐渐地就有了传言,说许家原先那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大难之后大福就来了,这回算是攀上高枝找到靠山了。林家虽比不上许家富庶,但根基深底子厚,这下子总算翻身了。十多年前的旧事重新被端上台面,成了空闲地发慌的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孩子们开他们的玩笑,问微阳到底是谁的媳妇儿,林迹遥便挥起拳头吓得人家四处逃窜,林迹非却不恼,只是打量微阳,见她没什么反应便也不搭理那群胡闹的孩子。三个人依旧像往常一样一起上下学,有些别扭也被林家的奶奶笑了几番化解了。
      她落水时落下的病根怎么看也不见好,只是靠中药吊着,让病情不至于恶化。日子久了,她的身上隐隐地发出淡淡的药草味道。
      再长大一点,林妈妈告诉微阳,她年轻的时候与她的母亲是最要好的朋友,让她宽了心不要理会外面的闲话。至于长大了以后的事情,让他们三个人自己做主,大人们不管。林妈妈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告诉她,原先她母亲家也是虞城的望族,只是后来投资失误家道中落。
      其余的,那些林妈妈不方便说的,想要善意地藏起来的话,微阳也在许家人的冷眼和旁人的闲言中慢慢懂得。
      开头是门当户对的公子小姐,受尽艳羡的天作之合。一夕之间风云突变。贵族小姐父母双亡家产皆为奸人所得,一族人皆沦为平民,一无所有无法自保,清点了剩余的家当远离虞城。公子誓言不离不弃,与她并肩抵抗家族的反对,他们的结合成为外人的笑柄家门的羞耻。他们受尽家人的非难嘲讽,终于决定离开是非之地寻一处清静之地。往后的日子谁清楚呢,总归是到了后来,浪子回头,贵族终归是要与贵族生活。戏剧是戏剧生活是生活。再后来,公子家大发慈悲接了那个错误的结果前来认祖归宗。就是这样稀松平常的戏码。戏里唱得多了,人也只当故事听。
      微阳愈发相信自己的母亲是回归了大海。你看,真是童话一样的结局,王子与邻国公主喜结连理,从此幸福生活。海的女儿沉入深海与世隔绝。只是多了她这个错误的衍生。
      她想要问问那个她应该称为父亲的男人,问他是否还记得那个与他有生死契约的女子,问他是否还记得那个为了他们的女儿能够残喘于世甘愿沉入冰冷海底不见天日的女子。她始终没有问出口,生怕回答她的只是他茫然的眼神,他要回想好半天才能够记起那个曾经在他生命里留下不浓不淡的一道痕迹的女子,如今已经成了他极力想要掩盖的羞处,他荒唐青春岁月里的配角,是戏里面排在最末的那个丑角,上场了不多时就要惨淡离开的。
      他从不曾对她提及她的母亲,微阳想,他甚至连母亲的忌日是何时都不知道的吧。他对她不闻不问,把他的爱全给了他名正言顺的四个孩子。
      长大以后,她读到一句话,爱的背面不是恨,而是漠然。
      原来是已经不爱了。微阳学习着释然,他连与自己盟誓的女子都可以从记忆里抹得一干二净,更何况她这个依附于母亲才得以衍生的附庸。
      微阳以植物的姿态慢慢长成。长成墙角砖缝中破土抽芽吐蕊的兰草,长成水里静默无声的鱼类。画画是她情绪倾泻的出口,她画无声彩色的画,晴空芳草碧连天雨打芭蕉醉卧榻策马扬鞭一壶酒花间独坐望烟霞,皆是孑然独立形影相吊。她用西洋的笔画古时落魄的文人他们的愁绪他们的壮志难酬,她画怪诞的世纪疯子抱着马脖子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她笔触时而细腻柔软时而狂放不羁。她只穿蓝色的衣服,冰冷幽寂的的蓝色。
      母亲忌日的时候,她买她生前最爱的幽蓝色的矢车菊,一朵一朵顺流而下,流到海里,沉到下去,变作海底的一轮轮小太阳。
      十七岁的初春。林妈妈开车时为躲避一个突然冲到马路中央的小孩,撞上路边参天的古树,意外身亡。那天,她终于打听到一个足以让她欣喜若狂的消息,来不及告诉任何人自己开了车前往学校要告诉微阳,只是她到底是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她强撑着一口气,嘴唇掀动,只说得动,你妈妈她,这四个字。然后垂下了眼睑。这个善良的,在她的生命里完美地填补了母亲这个空缺的女子,没有等到听她喊一声妈妈,便走了。
      葬礼上她为她披麻戴孝,像女儿一样为她送行,把当年没有为母亲做的事情尽数给了这个待她如亲女的女子。
      很多年后,当微阳在异国遇见一双睽违好多年的熟悉的眉眼时,她终于明白林妈妈至死嘴角也噙笑的原因,也知道了她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林夫人走后,圈子里私下传言,许家那个不受待见的病秧子可真真是个扫把星,把好端端的一个人克死了,看她的病是一年比一年厉害,怕也活不了几年了。许家派人来接她,说她不祥不可以再祸害林家,一句话,让微阳已经悲痛的心灰冷如死。成年的林迹非在众目睽睽下对她说,阳阳,你再等我三年,三年后我来许家提亲。一句话,让她生。
      林迹非的一句话让她在许家的地位微妙起来。他是世家子弟里难得真正有出息的少数几位之一,年纪轻轻凭着自己的本事去了哈佛留学,是门槛极高的医学院。他是不少老太太暗地里相中的孙女婿,是多少淑女名媛的春闺梦里人。明里,大家待她客气,暗里,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感激他们一家一次又一次将解救她于原本以为无望的困境,不敢奢望未来。
      许家金殿仍然是以往的风光,舞会一场赶着一场。豆蔻年华的许家的微月一如既往地占据着那个最闪亮的位置,稚气的脸有着不合年纪的妩媚风情。
      她不再对那些时而婉约含蓄时而狂野奔放的舞曲有任何的好奇。林迹遥依旧像小时候一样在中场溜上来给她讲些笑话趣事解闷。她在他面前也健谈,天南地北天文地理地胡侃。他也讲他的未来,他所向往的生活。她黯然。他便笑话她,称她大嫂,羞得她眼睛不知往那里放。他却一本正经,说哥哥从小就对她好,从小就把她当作自己的新娘连他也不准欺负,把她交给哥哥好好保管,他放心,妈妈也放心。他讲得认真,一点也没有十几岁少年的青涩莽撞稚嫩。微阳被他的诚恳唬住,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他又笑,呀,不如这样吧,以后你画画,我呢,就开个画廊,许微阳的私家画廊。这可是你天大的殊荣啊。微阳被他亦庄亦谐的耍宝逗得不知如何招架,拿黑白分明的眼睛瞪他,瞪到他连呼受不住了受不住了。
      隔了那么多流言中伤,他们之间依然没有生出一点嫌隙裂痕。
      她的身体还是不见起色,到了冬天就不能出门,拥着被子坐在木炭床上,读书或者画一些简笔画。窗外偶尔会飘起细细碎碎的雪花。
      林迹非回来后便经常到许家来看她,对旁人小心打探的话大方地承认。他对她说,阳阳,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他把她的头枕到自己肩上,搂着她的腰,喂她喝药。他说笑话逗她,说他们的合照给国外的同学看了去,掉了魂一样说是仙女,他得意地对他们说,这是他的未婚妻。她瞪他,说他莫不是只是看上她的皮相吧。他大呼冤枉,末了调侃自己果然和迹遥不一样,不是讲笑话的料。他对她描述她未曾到过的远方,澄净朗阔的万里晴空,绿浪起伏的牧场,黄绿错综的秋色草原,牛羊成群。她知道他是性情温和眉目疏朗坚毅的男子,一直都是。她把他的语言搬到画布上,天阔云舒,丘峦起伏,牛羊散落成珠。她让他坐着给他画肖像,她望着眼前这个男子,对自己说,就是他了。如果自己的病真的能好,她不会是他的负累。
      许家老爷子隔了那么多年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冷落了这么多年的大孙女,让人把她在餐桌上的座位挪到了前头,挨着自个儿儿子,许夫人瞥她,她低着头只管吃饭,什么都不往心里去。老夫人对她热络起来,拉着她想要找些话聊聊却不知从何起头,她们是顶了一家人的头衔的陌生人,对彼此一无所知。老人显得尴尬却也愧疚,年纪大了,有些事情看得淡了,欲望也小了。她的几个弟弟妹妹同她自是不亲近的,见了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偶尔会听见微月用鼻腔发出的声响,她只当没有听见。她只当自己的父亲早就和母亲在海底相会,没有希望也就没有了失望。
      日子就这样无风无浪地波澜不惊地淌过去。因为不在乎,知道即使在乎也不能改变什么,所以便觉得什么不顺心的事情都没有。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林家大公子约下的三年之期,以看戏的心情猜测着林家是否会爽约,毕竟但凡有些头脑的人都是不会选了那个无依无靠的药罐子的。
      微阳二十岁的时候林家果然带了大礼来提亲,礼是林妈妈早就备好了的。那个男人一口回绝,以大丈夫未立业何以成家的理由挡了回去。
      一时间风声四起。说那女儿果然是不被待见的,真是可怜。那病恹恹的模样有人要就不错了何况是林家这样的名门,是多少人家挤破了头颅都想要踏进去的,那做爹的还不放人,不是存心耽误女儿么。又有闲言说,这么好的人怕是给二女儿留着呢,谁不知道许家最受宠的是那个娇滴滴的微月公主啊。
      微阳在许家的地位更加微妙。如今许家里里外外掌权的都是那个男人。
      她的身体愈加虚弱,天稍微发凉了就止不住地咳嗽,咳得厉害,仿佛要把内脏都震出胸腹。医生说,怕是就这两年的事情了,也不瞒她。她浅浅地笑,竟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许微月十八岁的成人礼舞会。
      那个男人破天荒地差了人让她下楼来。春意逐渐漫溢的日子,她穿了厚实的粗麻布镶毛边大衣洗得泛白的仔裤绣花棉靴站在晚礼服衣袂飘香裙角翻飞的大厅里,接受众人好奇惊艳审视不屑嘲讽的目光。
      林迹非走到她跟前,望进她的眼里,把她的冰凉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不去看他。
      他再次向许家提亲,在虞城所有显贵面前。再次遭到拒绝。这一次,是微阳开的口。
      他不可置信地握着她的肩,悲伤从眼底漫溢得泛滥。
      微阳对他说,我就要死了,你不用再想尽办法保护我了。
      他只是看她,用仿佛不是他的声音对她说,阳阳,难道这么多年,你只看出来我要保护你,旁的,就什么都没看出来么。
      她笑得飘忽,让他心惊,担心下一秒她就会遁形无处可寻。她说,你不要对我说那些话,我的母亲相信了,然后不得好死,说那个话的人没有一点报应,好好的活着,活得心安理得,没有一丝愧疚。我很自私,我要你一直都记得我,偶尔想起我的时候,心里是留恋的。所以,你放手吧。
      满厅寂静无声。她看见那个男人在灯光下灰败得毫无血色的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微阳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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