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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落燕营·千锦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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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不是第一次坠落,眼前颠来倒去的颜色混成一片,模糊不清,却不会带来更多的晕眩与惊慌。清木紧紧地抱着我,头埋在我胸前。我能感受到她在我手中颤抖,衣衫濡湿。背上的伤一阵阵地痛到麻木,我却因这即将失去的生命而安然,心中不知是清明还是空茫。
车板的破裂声不绝于耳,以霍然巨响做了终结。
清木伏在我的身上失去了意识。深深的夜色平静下来,印在我眼底愈加地深邃,慢慢浓成一片墨色。迷蒙中有似曾相识的凉意覆上全身,疲倦却沉沉地压下来不容我睁眼去辨认。待我有力气环顾四周时,山崖、破碎的马车已俱皆不见。熟悉的破庙昭告着我的获救。残破的青帘,翻倒的香炉,依旧是那时的模样,甚至地上那堆灰烬也还是散在原处,带着相似的余温。
“你醒啦。”清木从庙门外转出来,全身湿漉漉的,浅笑如风。
“下雨了么?”我费力地支起身子向门外走去。
“是啊,第一场春雨。”她扶住我,一同靠在了润湿的门框上。
轻细的雨丝斜斜地飞进来,沾湿衣衫,沾湿鬓发。朦胧中似有浅紫色的身影从远方穿雨而来,停在几步之外。不知是否是这雨的迷蒙,那俊秀的眉目也模糊不清,嘴角的笑容却温暖如昔,融化了我眼中碎冰,零落而下。
“明祯,怎么了?”
一只纤细的手拂上我的脸,抹去那些融化的痕迹,一双望着我的眼明亮而秀丽,含着疑惑与关切。
“没什么,”我轻轻地笑起来,“想起了一些旧事。这座庙我来过的。”
“那我们应该没有走错路。”她略带慰藉地笑了笑,“昨夜我醒来时就已经在这里了,一个紫衣的男子正在那边点火。”她指着不远的那处灰烬给我。“为了安全,我隐瞒了我们的身份。他也没多说什么,燃起火后便走了。”
“清木姐,他长什么样子?”我的眼前只有紫色的影子在余烬边晃动,熟悉的凉意如在身周。
“我不知道。”清木很诚恳地回答,“他戴着面具,只留一双泛蓝的眼睛,头发全白。”
我微微松了口气,心中的不安的紧张却半分也不肯卸下。
“墨麒呢?没有找过来吗?”我只有找到其他的话题来打断那不定的心神。
“没有。”清木叹了一口气,手指不自主地捻着腰间丝绦。
“我们回去看看吧。马车里有些食物和水,如果能找到也是好的。过了一夜又下了雨,小心些也许不会出事。”
“好。”她挽住我的手。
山崖离破庙并不是很远。我们踏着一地泥泞,半伏着身子在绿意渐盛的枝杈间穿梭。
破碎的马车还在崖下,被漫天的雨淋成深褐色。更远一些的地方,却有一缕缕的红色蔓延过来,像早开的山花。花开处,黑色的影子重重叠起。
不祥的预感涌上来,我忍不住向前冲去,再不顾隐藏身形。
一地的尸体。黑色的侍卫装。
“墨麒!墨麒!”我指望着有人能回答我。然而连雨声也是无比的安静。
“明祯!这边!”清木在山崖下另一边不远处向我招手。
朗然的面容在雨中闪着微光,墨色的长发铺散着,与他的一袭黑衣一同沉默地展在微红的泥土上。
心跳骤停,我不知道此时该做什么,只有木然地跪坐于地,眼睛一眨不眨。
清木伸手缓缓探了过去,一朵笑容便突然地绽放在她清秀的面容上。
“他还没有死!”
“真……真的?”我将目光转向她,在她那灿烂的笑容中终于泪流满面。
“墨麒。墨麒。”淋过半夜的雨,他全身冰冷。我扶住他的肩靠在我怀中,仿佛劫后余生。
半晌,清木从我身后回来,怀抱着从马车中拾拣出的能用的东西。
“这里也不能久呆,趁着还未有人来,我们快走。”
墨麒全身的重量压在身上,我却只是想笑。清木将东西兜在裙中,腾出一只手扶住他,陪着我一步一步地沿着原路返回。
回到庙中,我看了看墨麒的伤,虽然几乎遍布全身各处,却并没有致命伤,不由放下心来。
雨尚未停,淅淅沥沥地汇成一片雾气。这里迟早也会被找到,简单地收拾一番,我们又冒雨上路。零零散散的房屋出现在雨幕里,在阴沉的天色里又从眼角余光中消失。没有日光的日子,时间总是不可捉摸。一路走一路绊,无处可容身,无处可停歇。渐渐地把自己走成一具木偶,满目的暗灰色却仿佛想告诉我我还停留在原地。湿透的发早已承不住更多的湿意,紧贴我的额头。水顺着发丝末端在脸上蜿蜒流淌,一发而不可收拾。眼睛也浸泡在一片湿气重变得酸涩,慢慢地看不清来路。
“我听见水声了,听见水声了!”清木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声音里的激动,“我们到千锦河了!”
我深吸一口气,又加紧了步子,终于看到那条曾送我一程的河流,在层层雨里安静地向西流去。
“是啊,到千锦河了。”我扶着墨麒靠在一棵树下,抹去他脸上的雨水。盖在墨麒身上的斗篷也早已湿漉漉,轻轻一卷便是哗啦哗啦的水从衣缝中掉下。
“墨麒。你能听见吗?我们到千锦河了。沿河逆流而上就可以回去了。”我将斗篷重新盖在墨麒身上,并肩坐在他身旁。
“嗯。听见了。”模模糊糊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猛地回头,看见那张面容上微弯的嘴角,舒展开的眉,和缓缓张开的双眼。他轻微的咳嗽着,表情却生动柔软起来。
“好些了吗?”我拿出一块半湿的糕点,看他慢慢地吃尽。
“没事。只是一些小伤而已。”他扶着树干站起身,四处望着。“雨天黑得早些。你累了一天了,再过不远有几家农户,我们去借住一晚再赶路。”
斗篷落回了我的身上。觉得有些暖意萦绕,却不是因为它。
“清木姐去寻水了,我们等她回来再一起走。”
“好。”
盈盈烛火亮起来时,淳朴的农人放下了三碗热水,悠悠地冒着淡白色水汽。
“家里贫贱,也只有些热水驱驱寒。屋子也不够,我和小哥住外屋,两位小姐就和我老婆子住一屋,委屈大家了。”农人有些局促地拉拉衣服抓抓头发。
“大哥肯让我们留宿一晚,我们已经感激不尽,哪还有委屈的道理,深夜还打扰大哥一家我们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没事没事。你们能住得惯就好,住得惯就好。”他呵呵笑着走出屋子,“大家的衣服一会儿就烤干了,等下给你们送过来。”
才道过谢,一双手就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了床上。
“快躺下歇着罢。”清木笑得清浅,展开一床被子盖上来。
我本想劝说他们也早些歇下,浓重的睡意却直接将我淹没。
可惜,一场梦还未开始便被打断。
暗沉的屋子里灯火尽灭,清木抖开仍带暖意的外衫和斗篷披在我身上。
“怎么了?”眼睛很快便适应了这片黑暗,头却还是晕沉的。
“老婆子本想给大家找点东西吃,就摸黑出去了,刚刚回来说看见远处好像有人拿着火把到处走。”
墨麒已经一身齐整地站在门边。
“多谢大哥大嫂了,我们不能拖累你们,现在就走。”
前一瞬还松软无力的身体下一刻已经飞速地束好衣带,剑系在腰间。清木也收好了包袱跨在肩上。
“没什么好东西,也别嫌弃,这点儿吃的拿在路上吃。”
一步刚跨出院门,农人的妻子便追上来塞了几个粗糙的饼,不容推拒。除了一句“多谢好意”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尽快离开。
不敢燃火,我们在丛杂森然的树木中奔逃,听着不止不息的河流声判断着方向。天色在我们的脚步中跑到了清晨,那些心中幸存的侥幸也在这清晨跑到了尽头。
“站住!”火把已熄,木头烧焦的气味却弥漫过鼻尖。
为首侍卫的耐性早就磨灭殆尽,此刻更不待多言,转而便命放箭。白色的尾羽流星般纷纷飞至,在静谧的雨中带出簌簌破风的声响。
“快走!”墨麒一手推开我,拔剑返身迎上。
我手中紧攥着遍布古纹的长剑,深恨自己徒留剑在手,却什么也做不了。清木再不多言,抓紧我的手腕向林木更深处躲避。频频回首中,黑色的身影已经战成一片,飞舞不清。错杂的白羽箭一刻不停地射过来,追上我们的足迹。
“小心!”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肩上便袭来一阵剧痛。红色的血涌出来又落下,落在身下清木的肩头,无时染透。箭尾犹颤。
“明祯!你怎么样!”清木眼中有少有的惊惶。
我想说还比不上我喝酒喝多了那时凄惨,却发现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明祯!”墨色的身影左冲右突旋转着飞身而起,落在我身前。不知是谁的血滴滴答答沿着他的袍角坠落,映得他的面色更加的苍白,眸若点漆。
我咬紧牙关,反手便拔。白色的弧光落进了丛生的灌木,带着隐约的红色一闪即灭。
“没事。”每一寸血脉都想要沸腾。我能骗得了墨麒和清木,骗得了自己,却骗不过它们。
身后突然闯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不断地包围逼近。奔逃了那么久,也拖累了那么多的人,我不想这样放弃,然而眼睛已经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唇齿微张,如吞火炭的咽喉间飘出了干涩的声音。
“把我交出去吧。”
“不可能!”墨麒的身形一丝停顿也没有,手腕翻转间又一蓬血花迸溅树上,鲜艳灿烈。
身后的声响已经急追而上,金属交击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全部住手!”随着命令的喊出,身披铠甲的兵士从两侧跃出将所有人围住,冰冷的枪尖全部指向中央。
墨麒脱身立在我身前,却更加警惕地环顾四周,缺口处处的剑被他紧握在手中。
“墨麒,没事了。”我伸臂触上他手腕,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