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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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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今的木遥,站在城市的梧桐树下,枝叶繁密,树影斑驳,她半眯着眼,隔着一段不算繁华的马路。人群熙熙攘攘,时光冗长而静谧。她总是在这时光倾泄的时刻想起那段如同这倾泄而下的月光一样绵长的记忆。连同那被时光所浸染的少年,清俊而消瘦。
第一次见江苡城,木遥高二。
上完自修的木遥散散地搭着书包,双耳还悠闲地塞着耳机,一步没一步地从餐厅出来,嘴里含着未嚼完的夜宵,眼神懒懒地观望着周遭的风景。此时已近熄灯预备铃响,路上没多少人,就在她快要走近宿舍的小门时,忽地眼睛发亮,由于轻度近视,木遥微微眯了眯眼,这一看可让她心潮涌动,热血澎湃。向来是懒散惯了,她雀跃地在心底吹了几声口哨,靠在门墙边的俨然是段花陆茉俏丽的身影,而她身前的男生背对着木遥,单手随意地撑着墙面,一手挑起陆茉尖俏的下巴,两人在茫茫的夜色中旁若无人地亲吻,缱绻而细腻。木遥正色,加快了脚步,男子的下摆随风飘动渲染着夏夜的躁动与妩媚,她极其淡定的从他们身旁走过,前脚在刚踏进宿舍的门时又退了回来。似是苦思冥想而又万般挣扎后,她才拿出手机,忽地转身,朝着纠缠的两人轻轻得一按快门,“唔,姿势不错,挺销魂的”说完,她没心没肺地轻笑,转身便踏进宿舍。
【二】
都道木遥懒散成性,没几天便忘记了这码趣事。直到在校辩论赛,她们班以高二段第一的资格对抗高三段第一三(8)的比赛上,她看着对方辩手时,才觉得有什么东西像浮光琼影一般在脑袋晃过。
木遥觉得很窝火,从头到尾,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很窝火,对方二辩像和她结了八辈子仇似的,整场下来,处处压制着她,与她针锋相对。她没戴眼镜,又总是习惯性的眯起眼,却只能费力地看到对方狭长的凤眼闪烁,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她垂眼直到比赛结束主席宣布高三(8)班获胜时,她才恨恨地呸了一声。双方神色各异地上前握手,木遥心上不痛快,面上却一片和颜悦色。
“原来你叫木遥啊”,江苡城微微俯首,瞄了眼她的校牌。“果真是,伶牙俐齿,眼疾手快啊。他笑的惬意,她下意识接到:“不敢当,不敢当。”她模样装的很乖巧,低着头,笑的恰到好处,但转而又意识到对方话里的讥诮,于是猛地抬头,而江苡城依旧笑如春风,盯着他的脸,手却还未松开。木遥这才不着痕迹地抽手,电光火石间似是又想起什么,开始打量起江苡城。半晌,她才停止打量,嘿嘿地笑了几声,与他对视,又是嘿嘿地笑了几声。
“是你啊,我懂的,我懂的,你不用不好意思,咱们都是现代人,开放是美德。”
后来,每当木遥想起这段往事时,彼时的她,靠在公园木制的长椅上,暖暖的扬着嘴角,一切都早已是物是人非。
都说不打不相识,木遥恰因此和江苡城熟络起来。他总带她去城北一条老酒巷,那里没有喧闹的车水马龙,没有炫目的流光溢彩,有的,是午后穿过叶隙投下额微醺日光。老人和小孩各自活动,他们会彼此微笑,熟悉彼此的姓名,熟悉彼此的院落。木遥和江苡城总挑面向阳光的地方席地而坐。江苡城从巷口的那家便利店买了两瓶罐装的燕京,坐在木遥旁边,他修长的手指熟练地一勾,啤酒的气泡逃逸而发出响声一滚酒沫在阳光的照射下由罐内满溢到罐外,他仰起头,白皙的脖颈像远山的云彩一样,极其艳丽,他喝了几口,视线在眼角捕捉到了什么,木遥还在对酒罐发呆。他笑道:“你不会是不会喝吧。”他拿过她手里的燕京,一下便开了罐,修长的手指把就转了转身,又递给了木遥“喏,尝尝,喝着喝着便觉得好喝了。”
木遥看了看他,狐疑地眯了眯眼睛小心翼翼地舔了几口便皱着眉放下,“你都高三了,怎么还有空带我到这些地方来。”
“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他又笑仰头又灌下一口,木遥想来也觉得问的多余,她总是在排名榜的靠前位置看到他。阳光在他身上极尽缠绵地转了一道弯,折转出几里道不明的光阴。他们有的时候一坐便是一个下午,有时他们还没坐热便拍拍衣襟潇洒离去,他们会聊天,聊着聊着便会针锋相对起来。偶尔,两人谁也不说话,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沉浸一个下午。
江苡城问木遥喜欢听谁的歌。木遥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的便是“河图”,江苡城逆着阳光笑她,笑她表里不一的性格与喜好。她瞪眼,张口,又默默地合拢。木遥想,其实她还喜欢小野丽莎,但她只喜欢她那首《夜来香》,像红酒一样醇香泛滥的噪音,一个人在深夜静静地聆听,什么也别想,什么也不做,心却空洞的一点点开始溃烂。江苡城的眉眼极其好看,是干净的,却又艳丽的和三月盛开的桃花一般,他说:“木遥,我没有特别喜欢的歌手,但我很喜欢一首歌。”她问:“哪首?”他转过头面对她笑,像极了有一年逛商场时隔着橱窗望见的瓷娃娃。
“《那年夏天》,你听过么?”她摇了摇头。彼此都开始沉默。
江苡城不知道的是,在那之后的木遥,什么也没说地搜索了那首《那年夏天》,载到播放器中,病态地一遍又一遍的单曲循环,那年夏天,有知了的鸣叫,有夜晚的风声,所有的一切,都像病毒一般,恶性循环地渗到发肤,透到五脏六腑。
【三】
陆茉来找木遥,嘴角轻抿着,像小白兔一样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木遥。木遥环着胸,懒懒地靠在墙上,她并不感到意外。她不说话,陆茉也不出声。木遥不耐烦了,她倒不介意跟她耗,只是来来往往人群刻意的打量与注视让她倍感不爽。
“找我有事?”她挑眉。陆茉才温温地开口,无非是关于江苡城的事,木遥想笑却最终没笑出来。她笑着拍了拍陆茉的肩,欲言又止。“真可怜。”最终轻柔地散在她们所在的教学楼,木遥摇了摇头,然后,叹了口气。
江苡城来找木遥,隔着染着尘灰的窗户喊她。木遥拿出手机,按了几个键递到他跟前。“喏,你看看,我觉得虽然光浅暗了点,但总体效果还是不错的。”江苡城不解,这是木遥第一次见他时偷拍的照片。
“这个人来找过我。”她指了指屏幕,屏幕上的陆茉似有些紧张地闭着眼,露出一张隐隐约约而美妙的侧脸,“你们吹了?”她随口问道。
江苡城把手机递回到她手中,思量了一会,才缓缓开口,“木遥,我觉得我不是好人。”
“嗯,你现在才觉悟啊。”她打趣,却看到他皱着好看的眉,望着她,又移开视线,眼神在阳光下扑朔迷离。
“江苡城,真他妈狗血。”木遥冷了脸,目光紧锁江苡城的脸。这是她第一次对江苡城爆粗口。就是几分钟前,江苡城望着远处,欲言又止。他说:“木遥,你看到的未必都是真的,我和陆茉,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讲,我有女朋友,但不是陆茉,我很喜欢她,是想和她走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我明白了,江苡城,敢情陆茉就是个小丑吧,你真厉害,不喜欢她还可以这么投入地和她接吻。”她仰着头,随手做了佩服的手势。
江苡城闭了闭眼,跟她一样倚在墙上,又缓缓睁开,“你不知道,我很喜欢那个人。我和她在一起会很开心,可是他总是冷淡的样子,对我什么都漠不关心,我想激一激她,想让她能在乎我,而那时陆茉正巧向我表白。”他笑,嘴角扯的有些苍凉,而木遥也猜对了一二。
“她叫什么?”她转过头问他,他没有睁眼,沐浴在空气中的面孔格外清新,木遥觉得呼吸堵塞,而且越堵越慌。
“许曼。”他说,冷冷清清的声线,不偏不倚地撞入木遥的胸腔,和这个夏天一样,不偏不倚。
【四】
木遥长的不难看,在她长得差不多的时候就有街坊邻居,阿婆阿姨在和她妈闲聊时提道:“你家遥遥啊,越来越好看了,越来越水灵了。”她妈笑笑,木遥听她妈复述后也笑,笑得手舞足蹈。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木遥,在见到传说的许曼时,打量了一番,比较了一番后,总觉得自己缺了点什么。许曼没有她高,却有一头比她更长更黑的头发。她走起路来的时候马尾会轻轻地晃动,晃出一道极美的弧线。木遥看痴了,她想江苡城也是看痴了的。
木遥真正近距离看见许曼,是在去找江苡城的一个下午。她就记得那天阳光明媚,时光静好。她站在楼道的另一头,隔着那条早日走烂的长长的回廊,抬起了脚终还是放了下来。她远远地看见江苡城,看见他欲言又止的跟在许曼的身后。他们在楼道中停留,江苡城有些颓废地靠在许曼身旁的墙上。斑驳的时光里,木遥看不清他的神色。
木遥觉得自己很荒唐,荒唐的想去看一眼江苡城与许曼。她吸了一口气,而后挺直脊背朝前走去,许曼与江苡城讲话的声音愈渐清晰。
“曼曼,你到底有没有在生我气。”
“没有”
“曼曼,不要一直这样好不好,你这样让我真的很没底,我有的时候想,你是不是…”
“江苡城,是你想多了。”许曼很冷,木遥走近时,才得以细细地把她观察了遍。江苡城喜欢的许曼,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和而恬淡的明媚眉眼。可身上的冷淡又为她渡了一层神秘而捉摸不清的纱罩。她的背总是挺的直直的,宛若上古时代里走出来的女神。木遥从他们身旁走过,神色与平日无异,江苡城显然也看到她。但木遥知道,他了无痕迹地移开了视线,像个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与他们擦肩而过。
木遥一路往前走,没有回头再张望,她往耳朵里塞上耳机,按上开机键那首听了几百遍的《那年夏天》又缓缓地绕进耳朵。木遥跟着它哼,哼着哼着便不争气地想哭。她又开始回想江苡城的脸,孤傲的,颓唐的,她又想到许曼,想到江苡城心心念念的许曼。
她仰头,对着快要躲到山下的太阳苦笑。那里,有霞光点点,她终于明白缺了什么,有什么些不同。江苡城叫许曼“曼曼”,而他却最多只叫她“阿木”,江苡城看见许曼是没有自尊的江苡城,而出现在木遥眼前的他永远是个会扬着好看的桃花眼,会和她争得面红耳赤的江苡城。这些,多的已不能再多了。
木遥许久没有见到江苡城,直到高三高考前的一个月,江苡城又带木遥去了那条北城老酒巷。弯弯的城墙,参差不齐的墙沿,像极了拐不尽理不清的纷扰。他仍旧从巷口的便利店里提了两罐燕京。周围,老人,小孩,自得其乐。木遥从他手中接过燕京,“砰”的一声,拉开了盖子。
“我上次看见你了。”他喝了一口,眼角含笑,看来定是近几日心情不错。
“然后呢?”木遥歪头靠在曲起的膝盖上。
“唔,”他又仰头灌下一口,“那种境况,我怕她误会。”
“嗯,然后呢。”她望向活动的人群。江苡城忽然看不清她的声色他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蹲下,“你不会是在生气吧?”
“有病吧你。”木遥被他突然凑近的脸吓到,偏过头,江苡城“切”了一声,盯着木遥看一会也不作声。
“江苡城,”木遥又喝下一口,她摇了摇瓶罐,已所剩不多,她说:“我身边的同学也有谈恋爱的,他们谈恋爱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说会走到最后,可是到了最后呢,还是分了,然后像陌生人一样。所以,江苡城,你说你和许曼..我不相信你们会永远在一起,未来的事,谁说的准呢。”江苡城愣了愣,木遥神色淡然地撇过头。
“切,你小屁孩懂什么,去去去,赶紧找个人实战演练后再来找我。”
“你还别说。”木遥嘻嘻地转向她,漫不经心地捏紧已经喝空的易拉罐,“江苡城,我有喜欢的人的。”她自顾自的微笑,没了平日的乖张。
“谁么。这么不幸。”她邪邪地扬起嘴角,和阳光一样美丽的弧度。
她又莫名地咧开嘴傻笑,对着江苡城,嘿了两声,却又突然冷下脸。江苡城盯着她溺在阳光里的脸,这一刻的木遥竟比许曼还要冰冷。
“说这些真晦气。”木遥把易拉罐在手中转了一圈,然后往无人的方向砸去,“哐当”,木遥拍拍手看向江苡城,而他挑眉,也看着她。
【五】
木遥再也没有见到江苡城,准确的来说,是木遥不再主动去找江苡城,走在路上碰面的时候会底下头佯装没看见,又或是很自然地转过头跟身边的同学讲话。几次江苡城热络地向她打招呼,木遥也只是风轻云淡地点头。目光轻轻扫过他身旁盈立的许曼,而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直到江苡城高考结束,毕业,木遥也没有再去找过她。
江苡城在电话里说:“木遥,哥哥解放了。”木遥嗤笑,“是么,那恭喜了,什么时候请吃酒。”那边也大笑了几声,然后似乎拿开手机和身边的人群讨论了一会,半晌,他才说:“我们现在要去城北那吃东西,热闹热闹,你来不来?”
此时的木遥正对着数理化的试卷,转了转手中的笔,想了一会,“有谁么?”
“许曼,还有我的一些同学。”
“哦,不认识,就不去了,你们玩的开心吧。”
“嗯,也行,那下回请。对了,你也要高三了,准备考到哪里莫?”江苡城冷不防地问,木遥放下笔,她知道江苡城考去了A市最有名气的C大,她说:“我还没想好。”
“要不,你也考A市的吧。哥哥以后还能罩着你。”电话那头的江苡城邪佞地笑,木遥嘟囔了几声,“再说吧。”
然后那边似低低地叹了几声,“以后,不能常常见面了。”
“不是有手机吗?”
“切,真没情调。”
“江苡城,”木遥又变成了那种冷冷淡淡的情调,“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吧。”她想了想,还是把就要脱口而出的“不要见面”换成了“少见面”,电话那头的江苡城突然没了声响,木遥低沉婉转的声音又传了过去,“我觉悟了,江苡城,我要好好学习,考个比你好的学校。”
江苡城楞了一下,这才笑了起来,“哦那哦那,那你慢慢觉悟,我要出门了。”她淡淡地应声,把手机缓缓移开,按了红色的挂机键,盯着还未熄暗的屏幕,不知在想些什么。
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的晚上,木遥独身去了北城的老酒巷。夜晚的北城来来往往并没有多少人。路灯初上,宁静的像褪去了所有的铅华。路灯把木遥的影子拉得冗长而有静谧,她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那些关于时光的记忆宛若一池清水,静静地荡出涟漪。她重复着所有江苡城坐过的事情,动作,拎着从便利店买的装满燕京啤酒的袋子。兀自拣了个地方坐下。月光穿过层层浓密的树叶,倾泻在古老的城墙与地面上,把叶子的轮廓勾勒地无比清晰。木遥想,要活的洒脱。她笑,开了一罐燕京,没有皱眉地“咕噜咕噜”地灌入口中。何尝,不想活的更洒脱。她开了手机,不再插上耳机,那首听烂的歌就划破静谧的夜空缓缓地流淌出来。她张了张口,想跟着唱,又许是一瓶一罐喝了太多咽喉胸腔,似是哪里都是满满的,吐不出来,亦咽不下去。于是作罢,拢了嘴,黯然无声地坐着。
醉意像城北弥漫的气息一样,软软地飘向木遥的肢体与脑袋,她仰头喝完在最后一瓶,在手中掂量了确定是空瓶后,憨笑一声,喃喃地把易拉罐丢到一旁,她的身前狼藉地扔满了喝光的易拉罐。她使劲地拍了拍脸,晃晃脑袋后摸起手机开始按键。
“江苡城啊,来来来,快到北城这,唔,我在这等你诶。”她又笑了一声,不给对方喘气便挂了机,清亮而微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土地上愈发空旷。
江苡城来的时候,木遥还一直安静地坐在地上。她什么话也不说,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跟前凌乱的空罐。江苡城喊她的名字,看见她听到声音后有些迟钝地抬起头。路灯透过层层的树影落下来,投在她精致的微红的脸上。
“怎么没事喝么多的酒啊,不是都不会喝么。”江苡城走近她,把地面上的易拉罐都收进丢在一旁的袋子里。“哦,你来啦,嘿嘿。”她这才有了回魂的意味,冲着他咧着嘴笑,“来来,你坐这,喏。 ”她拍了拍旁边的地,“我们喝完酒再走,嗯,我觉得这味道还是可以的。”木遥俯身在袋子里摸索,拿出一瓶摇了摇,摇了摇头又放了回去,拿出另一个晃晃,她沮丧地垂下头,“江苡城,酒都被我喝光了,怎么办?”
“木遥”,江苡城正色道。
“唉,算了算了,今天真扫兴。”她撑着地起身,踉踉跄跄地走,江苡城扶她,被她甩了回去,“我又不会倒。”江苡城拎着袋子走在她的身后,冷冷的月光将两人的身影缠绵地纠缠在一起,她问他,却没回头,“江苡城,你什么时候去报道啊。”
“后天吧”他说。
“哦,”她应,又补充道:“真快啊,我也要去学校了。”似是讲给他听,有似是喃喃自语。
“不走了不走了,我走不动了。”木遥走到一棵大树下便懒懒地将背凑了上去,摇晃着身子,眼睛闭着,倒像是躺在舒适的床上一样。
“木遥,回家了回家了,别在这睡。”江苡城去扯她的衣袖。木遥紧紧地贴着树干,连眼睛都懒得再睁开。
“木遥,”他突然放低了声音,轻轻柔柔地凑到她旁边,“跟我说说,是不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木遥没反应,他却恶作剧一般把脸凑地更近,“木遥,说话。”
“江苡城,”木遥突然睁开眼睛。江苡城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移开了身体。“你是不是认为我喝醉了”木遥嘲弄他指了指自己,沿着粗壮的树干绕了一个身,背对着他,有事一阵无言。
“得了,真搞不懂你今天抽了什么疯,这个点了,还傻愣愣地在这里晃,赶紧的赶紧的。”江苡城这次是用了力气去拉木遥,木遥有些不稳地转过身,被他拉着往前走。江苡城走一会就会回过头看她,看她愣愣地盯着地面被自己拖着,是真的愣愣的,了无生气。
他们已经走出了老酒巷,一前一后的站在巷口。江苡城也不打算再拉她这样走了,有些微恼地扯过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微微使力。木遥冷不丁地退了几步,背靠仍然有些古香古色的墙面。她的余光掠过江苡城,看到路上稀稀落落还行驶的夜车。昏黄的街灯混着冷冷清清的月光,飘渺而又令人伤感。“木遥,我不知道你今天怎么了,不过显然,你也不打算告诉我。但是你这样不仅浪费自己的时间,也浪费我的时间。”木遥有些失神地瞪大了眼睛,江苡城没有看到,他又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过几天就是上高三的人了,再怎么任性地也该有个度的”
恍惚间木遥只能费力地看清楚江苡城的些许模样。他今天仍然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微微挽起,一切似乎和初识时没什么两样她僵着脑袋,抬头看他,他的脸却一半隐在了昏暗的月光里,他把手从她肩上拿下,然后转身。
“江苡城,”木遥神色怅然,江苡城来不及回头,一双手带着深夜的凉意直直地环上了他的腰。“江苡城,对不起。”他听到木遥的低喃,而他却僵直了背,什么也来不及思考。许久,他才动作有些滞慢地去松环在腰上的手,木遥的脸埋在江苡城的背部。夜风徐徐吹起了衬衫的衣角,她不说话,却搂得紧紧的…
“木遥,”他说,“松手吧。”
“松手么,松手么...”木遥喃喃,她用力交握的双手渐渐松了力量,颓然的放下,掠过他随风扬起的衣角。夜色微凉,他转过身,在夜色中面对着她。她张了张嘴,暗哑无声,眼泪却流了下来。
“江…”他却不等她说完,似是叹了口气,上前轻轻地将她环在胸前,她的头滑进他消瘦的肩窝,有淡淡清凉夏夜的清香。她却惊的睁大了眼睛,她垂下眼,最终环上了她的腰。
“不要说话,江苡城,”她握的更紧,“你后天去A市,离开这里,而我,几天后也要去学校,我们以后能不能见面,我不知道。也许可以,也许…再也见不着了。”她说完,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感受到江苡城的僵硬,她松开了手。她最后一次对他说:“江苡城。”直直地盯着他明暗不清的眼睛,然后轻轻地踮起脚…夏夜微凉,一如她轻颤而略带凉意的唇瓣。江苡城一愣,木遥却感到一双手搂得更紧。
夏夜的风掠过离人交织的面庞,幽幽地折转出半明半暗的惆怅。马路上,有稀稀落落的车疾速而过,划出一道没有特殊形状的痕迹。巷口的路灯影子寂寞挺立,一如灯下紧紧纠缠的身影。
夏天,早已过去了大半。
【六】
谁也没有再提起有关那个夜晚的事情,它就像一个禁忌一般,烂在木遥和江苡城的心里,但世上总有那么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冥冥之中,让你无所遁形。江苡城还是原来的江苡城,木遥送江苡城去车站,在嘈杂的人群中一见便望见了身着蓝色雪纺纱的许曼。江苡城向许曼介绍木遥,许曼端庄地向木遥微笑,江苡城搂着许曼的肩膀,木遥却看得胆战心惊。她只觉得许曼看她的眼神高深而莫测,她张口,有些话却只能又憋回肚子里。
木遥没想到在送走江苡城的几个月后又遇见了许曼。在人来人往的人潮里,许曼亲密地挽着一个男生的手,木遥下意识地拐进附近的胡同,她看见许曼依旧长发飘飘,然而眉眼却极为妖娆,她颤颤兢兢地掏出手机,却还是收进了口袋。
远在C大的江苡城说:“木遥,许曼前几天给我寄了什么什么,我跟寝室的人看许曼的照片,他们都说好看。”诸如此类,几天便要向木遥念上几番。A城和木遥所在的T城相隔万水千山,电话一头的木遥最终没有把有关许曼的事告诉江苡城。
白驹过隙
木遥不咸不淡地过了一个学期。高三学生的假期总是短暂的,穿梭在满面喜庆的人群中,木遥却只有力不从心的荒凉。临近高考的竞争和压力,越来越多的社会现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高考这台压榨机已经榨干了太多的学子,而她,终究也是其中一个。木遥从酒席出来,逛到一家极有情调的饰品店。她正准备进去,抬头竟吃惊地发现许曼举止亲密地和一个男生在里面挑选。木遥退到隔壁的一家花店,待到他们两人出来时,尽量低着头假装闲逛般漫不经心地跟在他们后面。她跟着他们进了一家KFC,坐在离他们较远的一个阴暗的角落。许曼侧对着木遥,木遥拿出手机,深吸了一口气,调准了镜头,镜头里的许曼笑得比此刻的阳光还要灿烂。她手中拿着薯条,对面的那男的便含着笑低头来咬。木遥一口气拍了许多张就匆匆走出了KFC。她握手机的手已经是汗涔涔的,她吐了口气,看着照片,照片里的男子的脸和江苡城一样好看,他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瞟向木遥,嘴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木遥赶紧安慰自己对方并没有看到自己,抚了抚胸口,急急地回了家。
然而,仓皇而逃的木遥始终没有将照片这些事情告诉江苡城的勇气。她只能一次又一次默默的听着江苡城在与她隔了几座城的距离诉说着许曼的好,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听,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欲言又止。
高三毕业的木遥,填了B城的学校,只身一人。
去B城报道那天,她做了此生最为阴暗的事,一件让她真正忘记江苡城的事。她在通讯市场买了一张新的SIM卡,插入手机,背单了输了几行字,连同着藏了许久的照发了出去,发完后她便拔出SIM卡,面无表情地扔进垃圾桶里。
只身一人在B城,她似乎让一切都重新回到了原点。在那里,她不认识江苡城,亦不认识许曼。尽管在时光流驶的岁月里看高中同学无意间提起说许曼和江苡城分手了,她“哦”了一声,心境却已同路人一般。她交了新朋友,认识了新的人。她会听不同的歌,会因为小说而感动。日子像水一样,而那些有关于江苡城的记忆就像泡在水里的床单一样,泡着泡着就干净了,洗着洗着就发白了。
大二那年,木遥所在的大学作为一年一届的艺术节交流的场所。作为学生会的干部,木遥还忙着接待来自其他高校的学生与老师。有人在背后拍了拍木遥的肩,她回过头,竟是多年未见的许曼,木遥和一起负责的同学交替了工作,带着许曼去了学校较僻静的一条小径。
许曼仍然长发飘飘,那股眉眼中的冷漠却已是褪去了不少,她说,木遥,好久不见。
木遥说,是么。她低着头,在她面前,她摆脱不了从心底里滋生的自卑感。她们相互寒喧了几句,本来,便不是熟识的人木遥心里拘禁,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许曼却说,木遥,我和江苡城分手了。她笑着看木遥,看着木遥看向她。
木遥哦了一声,许曼只是叹了口气,又道,其实那天,我看到你了。木遥猛地一惊,不堪的往事被人生生地从掩埋三尺的泥土中拔地而起,暴露在赤裸的空气中,难堪,不安。许曼却不理会她的神情,她想是回忆一段往事一般,嘴角微微上扬,她说,所以当江苡城拿手机的照片质问我时,我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他对我好,但我没法喜欢上他,从前是,现在也是。我喜欢的,唔,你上次应该看到了的。可是我们绕了这么久,还是没能在一起,他却没喜欢过我,我心甘情愿地背着江苡城和他谈,没想到他最后看上了你,木遥。他向我打听你,打听了好几遍,我也迂回了好几遍。呵呵,所以木遥,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你肯定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和江苡城在城北巷口接吻,然后我看见了。所以当他拿照片来质问我时,我便哭着拿出你们接吻照片说和他分手。他那时候很是吃惊地看着我。然后看了看自己手机上的短信和照片。他后来走了,我也正好用这个机会和他做了个了断。所以,怎么说起来,木遥,我还得感谢你了。
许曼停顿,妖艳地笑了起来。
她说,我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木遥。
木遥听得头晕目眩,脑子里想的全是许曼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她揪着胸口,呼吸难奈,心口像刮过一阵阴嗖嗖的冷风,吹落了枝头遍布的繁花,那一刻,她悲痛欲绝。
她送许曼离开的时候,面无波澜,握了握她的手,淡淡地说,许曼,你真贱。可她又转而凉凉地一笑,可我也没资格说你,因为,我和你一样贱。
她疯了一样跑回寝室,把行李箱里衣服一件件甩了出来,她找出了几年前被她扔向垃圾桶又重新捡回的SIM卡,颤抖地塞进手机。
然后,默默的开机。
“木遥?”时间显示为最早的一条,短短几字。她接着翻阅,已经是她发完照片几天后的时间了。
“我知道你是木遥”
“为什么不回”
……
“我和曼曼分手了,木遥,你这下满意了吧。”看到这里,木遥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江苡城,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了。木遥颓然地跌在在地上,关了手机,心头是满目的苍凉。那些肮脏的,美丽的,在此刻歇斯底里地涌上心头,无止境地咆哮,宣泄着。她闭上眼,却怎么也无法描绘出江苡城清晰的模样。
木遥,江苡城,许曼,亦还有许曼心底的男人。他们绕了一辈子,绕尽了青春年少,却绕来绕去,却绕进了自己的围城与圈套。
所以,即便是木遥,也抵不过岁月与青春交织而鞭笞的疼痛。她没有继续再翻阅短信,没有看到在许多垃圾短信后面,还有一条时隔几久的短信,一条来自江苡城的无休无尽的绵长的哀伤,他说:
“木遥,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
而身在B城的木遥,关机,抽出卡,最后将卡连同所有的往事一并扔进了宿舍边静止的垃圾桶里,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
木遥回城的次数渐少,大三暑假的时候应母亲的要求回去了一趟。站在马路的站牌边等车,周围是一批又一批交错的人群,汽车的声音彼此起伏。抬头间,她却意外地发现车水马龙的对面站立着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他还和很多年前一样,穿着精致而又干净的白色衬衫,溺在阳光里,却多了以前所没有的成熟和稳重。
她于是无声地笑,绕了绕蓄了多年的长发。她所等的305号公车缓缓地停在站牌前。她从容走上车,对面的目光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重重叠嶂般穿透而来。木遥找了空位坐下,公车随着熙熙攘攘进退的人群而最终关闭。
隔着尘灰的车窗,她默默地看着江苡城,看着他看见她,然后想急急地跑到对面。然后中间有是车与人流的距离,她看到江苡城皱眉看着她,似乎在喊她的名字,又看着他匆匆地进了一辆出租车,四身交汇,却尽只在短短几秒。
木遥合上了眼,视线再没投向窗外。混沌的感受间,只有永不间接的鸣笛声和夏日的独特芬芳与灼热。她又想起那首被自己删了很多年的歌。
“长大以后,现在的我,常常会寂寞,
…….
长大以后,现在的我,忘记了快乐
……
原来的我,怀念从前,是因为太留恋”
她想,夏天,很快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