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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四篇 方外的漫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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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篇 方外的漫游
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傍晚,剑之锋带着一身的兴奋离开北大勺园回了家。嘴上禁不住的话语,脸上禁不住的笑容,让柳秋萍颇为吃惊。
“之锋,住进楼房已经两个月了,你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柳秋萍戴着新围裙,在装饰一新的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问刚刚回来的剑之锋。
“哈哈!这房子的新劲儿还没过去,高兴劲儿怎么就能过去?”剑之锋主动进了厨房,一边剥着葱蒜一边说着。
“不对吧?你开会前可不是这样。连给我说话的功夫都没有,更不用说进厨房、打下手了。莫不是遇上了老相好,旧情开新花了?”
“呀吓!知我者,媳妇也。果然明察秋毫,确实是遇上了老相好,旧情开新花了。”
“谁?敢不敢告诉我?”
“当然敢。张亦名,方一秀,梁学明,十几个呢。”
“吓!都是些老头子,有什么情好调的?”
“那情可大了。老子,庄子,列子,王弼,说的话太过玄奥,看多少遍都是似懂非懂。这些老头子们聚在一起,你说两句,我说两句,一座石山竟然被他们说得松动了。你说能不高兴吗?”
“你这么高兴,也得让我们高兴一下。今天晚上陪我和一品看电影,怎么样?”
“什么片?”
“《庐山恋》。”
“老掉牙的片子了。”
“可是咱们都没看过。”
“好,我们去!”
“这还像个当哥哥的样子!”柳秋萍也高兴了,搂着剑之锋亲了一下。
电影还是很动人的,入睡前柳秋萍还在不断地和剑之锋谈论着。说着说着,她就在剑之锋的臂弯里睡着了。睡得很甜,《庐山恋》的恋情和剑之锋的臂弯,都像蜜一样滋润着她的心田,在她那睡着的脸上浸出了甜甜的蜜意。
剑之锋也甜甜的,不过在他的脑海里上映的却不是《庐山恋》,而是“老子演义”。
这《老子》五千言,剑之锋读了一遍又一遍,可仍有不甚明了的地方。
老子创立了一种寰宇形成和演化的学说,他认为天地生成之前,整个宇宙浑浑茫茫,朦朦胧胧,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形象。后来产生出了天地万物及人类,人死物灭后,又回到原先的那种状态。这种状态好像是供给天地万物生灭、往来的一条大道,所以称之为“道”。
“道”没有形象,所以又称为“无”;天地万物有形象,所以又称为“有”。整个寰宇由无到有,由有到无,自然而然地循环不息,没有任何神仙主宰。这种没有意识支配、寰宇自然演化的情况,称为“无为”。
大道无为而寰宇之所以还能循环不息,原因在于“道”中含有两种相反的力量,这便是阴阳。寰宇在循环,事物也在循环;由兴到衰,由衰到兴;由强到弱,由弱到强;由进到退,由退到进;由取到予,由予到取。无终无始,没有尽头。
整个学说,虽说玄奥,但读之经久,总算有个大体理解。对剑之锋来说,不甚了了的是其中的那个“无”。这个“无”既能产生出天地万物来,还成了天地万物存在和变化的依赖,叫人好生奇怪。
这个怪物究竟是什么?他想呀想。可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清楚。上研究生的时候,问过张先生一次。张先生说:“不要想它是什么,它什么也不是。一旦你想它是什么的时候,它就远远地离开了你的想象。因为凡是能称得上‘是什么’的东西,都是一种东西,都是‘有’,而不是‘无’。‘无’就是没有,是‘有’的反面。如果你想思考它,只能从‘有’的反面去思考,想它‘不是什么’”。
这次专家组审稿会就有一篇《有与无》,张先生在重申上面意见的时候,特别赞赏王弼。王弼是魏晋时期玄学的代表人物,只活了二十三岁。张先生说他“二十三年,没有白活,见解独到,把‘无’说透了”。
说他说透了,那是因为他紧紧抓住了“无”的本质,从它“不是什么”着眼。比如他说:就温度而言,它既不是温也不是凉;就声音而言,它既不是宫也不是商;就味道而言,它既不是臭也不是香;就色彩而言,它既不是青也不是黄;就时间而言,它既不是短也不是长;就性能而言,它既不是柔也不是刚;就事物而言,它既不是米也不是梁。拿现代汉语来表述,应该称它为“不是”,不过道家学派却称其为“无”。
既然它什么也不是,天地万物的存在和变化怎么会依赖它呢?
张先生顺着道家的思路做了说明:比如一张美妙的绘画摆在了人们的面前,有山有水有林有人,其色古朴,其境幽深。要问妙在何处,则各有所见。有的说,妙在高山入云,峭邈朦胧。有的说,妙在流水潺潺,动似有声。有的说,妙在松柏苍劲,人物如生。有的说,妙在浓淡相间,神入其境。然而在道家看来,这些美誉都显得很肤浅,只是道出了表面的妙处。就其实质而言,妙就妙在质地纯洁、无色无物。倘若画底上早已驳杂于色,那还如何着墨呢?如果应当画山的地方已有红色,那就很难画出山的青色来。如果应当画水的地方已有黑色,那就很难画出水的清澈来。如果应当画林的地方已有紫色,那就很难画出林的幽静来。如果应当画人的地方已有橙色,那就很难画出人的眼神来。遇到这种情况,技法再高也无可施展,笔法再妙也难成上品。而所谓质地纯洁、无色无物,那就是“无”。所以说画之美妙赖于“无”。
躺在床上琢磨着张先生的这些话,剑之锋好似有所解悟。天地万物就如一幅山水画,这画纸上原本一片洁白,一无所有,山水林人是后来出现的。它们生于这白纸之上,也浮于这白纸之上。没有那浑然一体、一无所有、目无所见、只可神会的白纸衬着,这山,这水,这林,这人,既不会出现,也无以为托。是了!是了!这就对了!他想着想着入道了,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没有睡着,他进入了什么也没有的境界。在他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没有南北,没有东西,没有上下,没有分界,浑茫一体,无边无际。像是在云中飘荡着,像是被雾气包裹着,像是没有了自己的手脚,像是没有了自己的肌体。一切都消散了,那飘荡着的云,那弥漫着的雾就是他自己。
不知何时,这云、这雾开始旋转起来。云越来越白,雾越来越灰,像两条大鱼,你咬着我的尾巴,我咬着你的尾巴,转呀转,转呀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变成了一场巨大的旋风,转得他晕头转向,连他自己的存在也不知道了,只知道那旋转的云雾。
那雾气越转越混,越转越重,越转离心力越大,拼命地往外甩着。那云气越转越清,越转越轻,越转吸附力越小,自由地往外飘着。那旋涡的中心,云雾相交,云雾相绕,随着自身的旋转,渐渐糅为一体,难解难分。转着,甩着,飘着,糅着;转着,甩着,飘着,糅着。不知道转了多久,甩了多久,飘了多久,糅了多久,突然一道闪电,一声巨响,其光胜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个太阳,其声犹如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个雷霆,把他从浑茫之中惊醒。睁眼一看,清浊分离,天地开辟,浑元一气化而为三。清扬者在上而为天,浊滞者在下而为地,而那处于中间、难解难分的清浊二气却团糅成了一个人。只见那人,巨大无比。其手大可撮五岳,其口大可吸四海,肩上长着十二个头,脚上五指如山丘,顶天立地站在那里。让人奇怪的还有,他左手拿着一个大大的圆规,右手拿着一个大大的方矩,却懵懵懂懂,既不知道这两个物件有什么功用,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情,甚至连自已是谁、叫什么名字都弄不清,只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是“天下第一”。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可剑之锋却知道。他就是天下第一人、人间第一君——天皇。三国时期徐整作《三五历纪》,说“岁起摄提,元气肇,有神灵一人,十三头,号天皇”。唐代司马贞作《三皇本纪》,说“天地初立,有天皇氏,十二头”。这天地开辟之时长着十二个头的,不是天皇还能是谁?
想到这里,剑之锋自豪极了,幸运极了。他觉得这一生没有白活,竟然能够亲历天地开辟的场面,竟然能够目睹天皇的容颜,真是不可思议。回头给朋友们说说,他们准会觉得神奇。
再说那天皇,正在低头苦思冥想:“我是谁?我叫什么?我手里为什么拿着这两种东西?这两个物件是做什么用的?”忽然发现他的脚前立着一个老头。圆头,大耳,白眉,白发。面如童颜,齿如排玉,长髯飘洒,两肘过膝。手拿一根拐杖,身高也就刚刚超过他的脚面。
“你这孩子,老夫在此久等了!”老头左手捋着长髯,右手抬起拐杖,指着天皇开口说话了。
“是在和我说话。”天皇琢磨着。不过称他为“孩子”,他不乐意。于是呵斥道:“哪里来的小老头!你不看我双足立地,头顶上天,俨然是一个巨人,为何称我为‘孩子’?”
老头哈哈大笑,说:“你枉有一个大大的躯体,可心智却没开化,一脸的傻气,不是个孩子是什么?”
“你说我傻,有什么根据?”天皇问。
“你连自己手中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傻那是什么?”老头说。
天皇想了一想,感觉老头说得挺在理。可这种丢人的事却不能传出去,否则的话,我这天下第一会颜面扫地。怎么办?不如将这老头除去,反正谁也不在场,谁也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抬起自己的左脚向老头的头顶狠狠踩去,一下便把那老头踩得没了身形。心想:“这下你就永远不会开口说话了!”
可没想到,突然一个声音从地下传了出来:“你这孩子,用力也太小了一点吧!”其声若钟,回荡空中。
天皇赶紧把脚抬起来。一看,哪有老头的踪影。“老头,你在哪里?”他忙问道。
“在地下。”老头回答说。
“你钻到了地下,怎么不见有洞?”天皇觉得奇怪。
“哈——哈——哈——哈——”老头笑了。“说你傻你就是傻,你知道老夫是谁?”
“不知道。”天皇说。
“现在告诉你。老夫姓常名无有,无形无象又无愁。正因形象全无有,天上地下随意游。”说罢,突然从天皇的脚面上长了出来,把天皇吓了一跳。
只见这老头,头臂胸腰露在脚面之上,臀胯腿脚植根脚面之下,就像原本就是天皇脚上长着的东西。
天皇虽不觉痛,却很害怕,想把老头从脚里拔出来。于是把右手中的方矩交到左手,伸出五指去捏那老头。却没想到,手到之处虚若无物,如何能捏得住?只好耐着性子与老头好言答对。问道:“您老人家既是无有,为何躯体有形,衣着有色?”
“形体颜色都是虚幻,只是为了让你看见。”老头说。
“让我看见又有何用?”天皇问。
“为了让你相信老夫的存在。”老头说
“你在便在,你不在便不在,与我有什么关系?”
“与你关系大了!老夫想收你为徒,教你使用这规矩的方法,授你治理这天下的道术。如果你不相信老夫的存在,怎么能真心诚意地拜师呢?”
“嘿,这小老头也太狂了!”天皇想。“看你身高不如我的一指,还想让我拜你为师,真是可笑至极!想你虚无缥缈,也不能伤人,先将你从我的脚中骗出来再说道理。”于是恳切地说:“小的愿拜老人家为师,请老人家从小的脚中出来。”说罢,双手一揖。
只听那老头哈哈一笑,单手捋髯,飘然而出,立于泰山之巅。
天皇见那老头已然受骗,便把脸色一变,大声喝道:“小小老头,有何本事,敢于口出狂言,接我掌来!”说罢,一掌向老头劈去。随掌带风,卷起一道黄沙。
那老头既不躲闪,也不抵挡。一掌过后,如刀劈水。二掌过后,如剑斩云。十掌过后,好端端的一个白头老翁被劈得全然没了人形,像一团白雾,随着掌风袅袅涨升。
天皇见老头已除,心中大喜,寻思道:“这小老头,也只如此本事,还想当我师父,岂不可笑!”想到此处,吹出一口气,如狂风大作,把那一团白雾吹得向四处飘去。
谁知吹散的白雾随风而长,弥弥漫漫,铺天盖地,回卷而来,将天皇团团缠住。
天皇顿时感到如处雾海,上不见天,下不见地,伸手不见己掌。正纳闷间,忽觉白雾沁体,犹如刺入万针亿芒,其透肤入肌之声吱吱作响,疼痛难当,躲又无处可躲,藏又无处可藏。心下后悔,不该与那老头斗气。虽自疼痛,且仗庞大之躯、刚强之气在那里勉强支撑着。
谁知白雾入体之后又猛然膨胀,大有千军万马欲出不能、冲突不止之势,搅得天皇头颅欲崩、筋骨欲裂,实在难以再忍下去,不由自主,大叫一声“师父饶命”,之后便“噗”的一声,倒在地上,紧咬牙关,紧锁双目。
“小孩子,你可知罪?”忽听老头问话,声音不知道从何处传来。
“徒儿知罪,徒儿知罪!”天皇忍着疼痛,赶紧说道。
“你称徒儿,可是诚心?”老头又问道。
“徒儿诚心,徒儿诚心!”天皇话犹未止,顿觉气顺体爽,不再疼痛。
待他慢慢睁开眼来,白雾早已消散。只见霞光万道,通天彻地,光环之中立着一位尊神。看这尊神:白云绕体,头出三重霄;细浪荡衣,足入九洋底;白髯下垂,如天龙汲水;双目微开,如日月光照。
天皇细细端详,苦苦回味,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从未见过。端详良久,猛然醒悟:这不是那老头又是何人?他顾不得再想,骨碌一下爬了起来,口称“师父”,倒头便拜。
老头微微一笑,问道:“孩子,可知你师父是谁?”
天皇叩头答道:“常无有。”
老头笑笑说:“孩子,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老夫是常有有呀!”
天皇赶忙谢罪说:“真对不起师父,徒儿记错了。”
老头又笑笑说:“孩子,你没有记错,老夫确实是常无有。可是常无有也就是常有有,常有有也就是常无有呀!”
天皇觉得好生奇怪,只好说:“徒儿不明白。”
老头说:“你起来吧!坐下听老夫慢慢给你道来。”说罢便屈膝坐于五岳之巅,手捋长髯,杖指四海,微启双唇,说道:“孩子,我来问你,这四海可以说是深吗?”
“深。”
老头又杖点五岳问:“这五岳可以说是高吗?”
“高。”
老头又杖拄大地问:“这大地可以说是厚吗?”
“厚。”
老头又杖指蓝天问:“这太空可以说是阔吗?“
“阔。”
老头杖倚华山,手抚天皇的肩膀问:“孩子,你的躯体可以说是大吗?”
天皇急忙又跪下说:“是徒儿错了。”
老头微微一笑,柔声说道:“四海有象,五岳有形,天地有色,人物有名,可谓万‘有’之中极大者。然而,四海深而不可兼为五岳,五岳高而不可兼为四海,大地厚而不可兼为太空,太空阔而不可兼为大地,人物各异而不可相兼,这是因为它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形象呀!形圆则不可以兼方,形方则不可以兼圆,形高则不可以兼低,形低则不可以兼高,这便是有形东西的局限。”
之后,老头手捧东海之水,伸到天皇面前接着说:“你看这水,虽然有一点形态,但却没有固定形态。就是因为它没有固定形态,就比一般的东西妙得多,多少带有一点‘无有’的特性。你把它放在掌中,它就成为掌形。你把它放在口中,它就成为口形。你把它放入江河之中,它就成为江河之形,你把它放入大海之中,它就成为大海之形。变幻不定,这就是无形的妙处呀!水没有固定形态尚能如此,何况那什么形态也没有的‘无有’呢?
“这‘无有’,便是浑元之气。它无形无象无声无色,所以称为‘无有’。因为它无形,所以可以成为高,也可以成为低,可以成为圆,也可以成为方。因为它无象,所以可以成为美,也可以成为丑,可以成为坚,也可以成为柔。因为它无声,所以可以成为凤鸣,也可以成为龙吼,可以成为铿锵,也可以成为悠扬。因为它无色,所以可以成为赤橙,也可以成为黄绿,可以成为青蓝,可以成为白紫。”
天皇垂手侍立老头之侧,听到此处,忽觉有所体悟,插言道:“师父起初长于徒儿脚上,徒儿不觉痛痒,后来入于徒儿体内,徒儿便觉疼痛难当。这大概便是师父先柔后刚、随意变化之故了!”
老头笑了,“你这孩子,长进倒快。”接着说道,“‘有’和‘无’的差别何止于此?有形的东西,坚刚强硬,容易破损,无形的东西,柔弱顺随,难以损毁。所以,有形的东西有始有终,有成有毁,有生有死,有盛有衰,而无形的东西无始无终,无成无毁,无生无死,无盛无衰。有形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逝,无形的东西,任你日出日落,永世长存。这就是常无有者常有有的奥妙所在。”
天皇深有以刚制柔导至失败的体验,听老头一通讲解,很快了然于心,于是又跪在地上,想要学习‘无有’之术。老头说“不可”。
天皇以为师父不肯教授,一拜再拜。老头说:“不是老夫不肯教你,是情势不可授啊!你由阴阳二气混合而成,已成有形之体,坚刚强硬,其势正盛,这是自然的造化,不可违背。老夫今日降世,为的是顺势推进,来授你阴阳之术、治世之方的。以后这人世能否繁昌,就要看你的了。”
天皇眼看是不能学习‘无有’之术了,转念想想,师父说的也有道理,于是再次叩头,说“徒儿愿意学习”。
“孩子,你把手中的东西拿来让老夫看上一看。”老头说。
天皇把规矩递了上去。
“你来看,”老头说,“这两个东西,一个叫‘规’,一个叫‘矩’。规是用来画圆的,矩是用来画方的。圆者为天,方者为地。天者为阳,地者为阴;阴阳和合,物类自生。天地之间,有阴必有阳,有阳必有阴。纯阳不生,纯阴不长。规矩的效用,是一阴一阳;治世的方法,是迭用柔刚。”
天皇不大明白,施一大礼,求师父细讲,可半天听不到师父的声音。抬起头来一看,只见天地山水,哪里还有师父?
天皇不见了师父,犹如孤儿被遗荒野,悲凉惆怅,抬头望着昊天,大声呼喊,“师父,师——父——”
呼喊良久,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万般无奈,只好静静地坐在那里细细思量,不断叨念。“规矩的效用,是一阴一阳;治世的方法,是迭用柔刚。规矩的效用,是一阴一阳;治世的方法,是迭用柔刚……”
不知念了几万个春秋。天空一时阴了,一时晴了;大地一时绿了,一时黄了;太阳一时出了,一时落了;五岳一时白雪覆盖,一时冰雪消融。突有一日,天皇大悟,拍头喊道:“啊,原来如此!”
只见他急忙捧东海之水,和土为泥,捏了十二个泥人。又接天雨之水,和土为泥,捏了十二个泥人。
海水为阴,所捏泥人化而为女;天雨为阳,所捏泥人化而为男。天皇把他们配为十二对夫妻,天南海北,各置一方,很快便繁衍出了十二个部落。这就是人世了,分属他的十二个头管理。
大功告成,天皇很是自得,很是高兴,这下他可有了子民。自己立于一天之下、万民之上,所以自称“天皇”。
“皇”者,大也。“天皇”者,天下之最大者也。剑之锋有些奇怪,这天皇傻傻的,怎么还会给自己起个这么雅的名字!
天皇正在得意的时候,突然发现世上还有一个人,不是他用泥捏出来的。这个人有些奇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你是谁?”天皇谨慎地问道。他接受了第一次看见老头的教训,不敢贸然行事。
“我是剑之锋?”剑之锋答道。
“你是我师父?”天皇问道。
“不是,你师父是老子。我是研究老子的学者。”剑之锋答道。
“你是怎么来的?”天皇问道。
“我就在这里。”剑之锋答道。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天皇问道。
“我一直就在这里。天地开辟,老子教你,整个过程,我都看在了眼里。我会把这段经历写在我的书里。”剑之锋答道。
“你真不是我师父变的?”天皇还不放心。
“真不是。”剑之锋再次确认。
“既然不是我的师父,你想存在于世,我就得把你糅在泥里,再捏一次。”天皇说。
“为什么?”剑之锋问。
“这还用问?你想想,我是天皇。天地开辟,我是第一。怎么可以在我之前已经有了你?这既不合乎历史,也不合乎逻辑。你还是乖乖地让我重捏一回吧!”天皇说得很恳切,很在理,看来势在必行。
“这不行!我活得好好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说着,剑之锋就想跑。
可是往那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没跑几步,就被天皇捉在了手里,往那剩下的泥里一扔,便糅了进去。
剑之锋被糅在了泥里,很是憋气。嘴里,鼻孔全是泥,他没有办法出气,憋得浑身抖动,一下醒了。原来柳秋萍的一只胳膊压在了他的心口上。
剑之锋醒了,觉得挺奇怪,也觉得很有趣。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他不由自主地回味着,不仅感到有趣,更觉得大有收益。他下了床,回忆着每个细节,打开台灯,把它们一一追记了下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不错。可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却也只是偶然一梦而已。然而在剑之锋身上,那就怪了,他不断梦到类似的梦。每次的情节不尽相同,但却离不了一个主人公,那就是老子。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两三年下来,追记的篇幅竟然达到了二十万字。恰逢一位日本朋友想出一部老子的通俗读本,便把它拿了去。不过,还没等他译完,泰山书社就出了中文本,定名为《老子演义》。
剑之锋的《老子论》传到日本后,被大阪大学中国文学研究室列为参考书。研究室特约研究员中村都深受老子感染,读它读得放不下。他想在自己开办的天水书社出个日译本,可没找到好翻译。《老子论》学术性太强,一般译者很难担当。想要让普通百姓都能接受,最好有一个通俗读本。于是他专程到北京拜访剑之锋,先后在民族饭店和昆仑饭店就老子本义、老子寓义和老子通俗读本的写作、翻译、出版,与剑之锋商谈了九个小时,并请剑之锋执笔撰稿。于是便有了《老子演义》的中文本和日文本,后来还传到韩国,有了韩文本。从此之后,剑之锋的著作就不断问世,到一九九七年,已经出到了第十部。其中五部获得省部级奖项。他成了小有名气的学者,经常游走于学界,讲学于北大、清华、北京综合大学、北京师范大学。
一九九九年,剑之锋在清华大学讲专题,题目是“庄子的人生哲学”。其下包括四个分题。第一个分题是“游于方外无生死”,讲庄子视人生为梦游。第二个分题是“弃金沉玉背吾子”,讲庄子视金玉为赘疣。第三个分题是“以道观之无贵贱”,讲庄子视爵禄为牺牛。第四个分题是“无荣无名无盗跖”,讲庄子视荣名为寇仇。
第一个分题讲完了。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办公室的门还未打开,电话铃声就传了出来。剑之锋快速转动钥匙,紧跑几步拿起了话筒。
“您好!我是剑之锋,请讲话。”剑之锋说。
“剑先生,您好!我是您的学生,可是您却不认识我。我叫晋小民,北师大中文系二年级的研究生。冒昧给您打电话,请您原谅!”对方说。
“啊,没事儿!你有什么事吗?”剑之锋问。
“也没什么重要事情,主要是想感谢您。您治好了我的心脏病,让我昨天睡了一个好觉。”对方说。“快一年了,心跳,气短,惊悸,失眠。去了无数次医院,吃了无数种药,全然无效。昨晚在清华大学听了您的课,忽然觉得气不短了,心不跳了,竟然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这让我太兴奋,太激动了。醒了之后,什么也没干,就在等上班给您打电话。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和您说,不说就过不去一样。”
“一堂课治好了你的心脏病,不会吧!哪有这么神?”剑之锋不相信。
“不骗您,剑先生。”
“你的病什么时候得的?”
“一年多了。”
“医院确诊了?”
“现在的医院,什么也查不清。只说是心律不正常,怀疑有心脏病。要我注意观察,注意休息。可是我怎么休息呀,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失眠多久了?”
“也一年多了。”
“你觉得有原因吗?”
“要说有原因,也算不上什么原因。要说没原因,大概也有些原因。”
“这话怎么讲?”
“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女朋友。同班同学,大四的时候就已经不分你我了。因为要考研究生,就没结婚。后来她考到了北大,我留在了师大。一开始,来往挺多,每逢星期日都要在一起。后来渐渐就少了。再后来,约她总说没时间。有一次在海淀碰上了,她正和一个男生吃饭,见了我挺尴尬。
“我想不通,很痛苦,难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就这么浅薄。写信给她,要她给我一个说法。她说她没想我和分手,只是那个男生老约她,不好推。没过多久,还是提出了分手。说她实在没了办法,只好说声对不起。
“对于这个打击,我难以接受。困惑,懊恼,心悸,失眠,接踵而来,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一天又一天,别人都过得高高兴兴,只有我,度日如年,倍受煎熬,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上个星期,看到清华的海报,说有一个讲座,讲庄子的人生哲学,昨天晚上开第一讲,我就去了。没想到,只听到一半,就觉得世界突然开阔起来,脑子突然清空透亮,心境突然平和沉静,呼吸突然协调顺畅。你知道当时我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像是困在牢笼数十载,终然一日得解脱。那个舒畅,没办法用言语来描述。我强迫自己从庄子境界中回到现实世界,看着那黑压压的一片听众,虽然个个都在伸着脖子,聚精会神地听你讲着,但我自认,我是最得要义、获益最大的学生。这个时候,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在我的眼里,你好像不是老师,而是庄子,坐在讲台上,神态自若,一派仙风道骨的气象。每句话从你口里吐出来,那声音,好像带着一种特有的神韵,在整个大堂的空气中鼓荡,有节奏地荡涤着每个听众的肌肤,沁入其心,淘空了每个人的私欲和杂想……”
“哈——哈——哈——”听到这里,剑之锋笑了。“好了,小民同学,你这么一说,我可就真的成了神仙,飘飘然了起来!”
“剑先生,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一句假话也没有!”
“小民,小民,我相信,我相信!不过我现在不想当神仙了,给你当一次医生,诊断一下你的病情,你看好不好?”剑之锋开起了玩笑。
“好!我听您的。”晋小民说。
“听你说的情况,我可以断定,你原本就没有心脏病。只不过遇到了难以排解的事情,一时想不通,凝滞于心,成了心病。如果真是心脏病,不要说庄子,就是老子来了,也给你治不好。现在好了,正好遇到了庄子,他专治心病。所以,也就一席话,你就开了窍。愿你在庄子的境界中愉快地生活,愉快地学习。当然,听一次课不可能永远保持下去,还要多读一些相关的书,才有可能得到巩固。
“我还是讲座中说的那句话:庄子的人生哲学,足临云倪心出九霄,以人生为飞马过隙,视尘世为蜗牛之角,开人心胸,解人烦恼。不过它也只是道出了人生真谛的一个方面。人生真谛还有另一个方面,那就是既已为人就要对得起自己,要活得有价值。这就需要勤奋,需要进取,需要有理想,需要做奉献。把这两个方面结合起来,就会活得快活一些,就会活得踏实一些。你说是不是?”剑之锋说。
“谢谢您,剑先生。我会努力的!”晋小民说。
二00四年一月四日,剑之锋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上级机关打报告,提醒他们,当年六月八日是自己的生日。年至花甲日,解甲归田时,望有关部门准时给自己办理退休手续。而且说,不管手续办了没有,到那一日,自己便要回归故里,一应工作事务,都将不再处理。
二00四年四月八日中午十二点十分,剑之锋躺在办公室的大沙发上,双手举着《北京青年报》,身上盖着蓝呢大衣。二十分钟读报,半个小时休息,一点钟准时工作。这是他的生活规律,社办的同志们都清楚,没有特殊事情,绝对不会来打扰。可是也就在此时,“咚!咚!咚!”,声音虽然轻微,节奏虽然缓慢,可确实有人在敲门。
“请进!”剑之锋应了一声,掀开大衣,坐了起来。
门慢慢地开了,门缝里出现了一个人,剑之锋一见就笑了。“清风!你怎么来了?也不先打个招呼,微服私访?”剑之锋开玩笑说。
“什么微服私访,看看好朋友而已。社办的人说你在休息,要通报一声。我说不用了,自己去,这不就来了。打扰你休息,想你也不会生气。”那人笑着说。
“生气?请都请不来的,还生气?不过,你中午来,是不是想蹭我一顿饭?”剑之锋说。
“原本想是这样的,可是饭已由社办请了,工作餐。你的那一顿,就留着等下次吧!”那人说。
来人是谁?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穆清风。此人一九六六年毕业于北大历史系,学术颇有造诣,为官很是清廉,待人真挚厚道,作风平实求真。不过也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工作起来不要命。从来不想别人在干什么,只要他有事,拿起电话就找人。事情谈完了,一看表,已是晚上一点钟,只好给人家赔不是。不过赔了一次又一次,下次照样如此。不是有意的,那是习性,改不了。
虽然有这个毛病,可是剑之锋却很欣赏他。不是欣赏他的毛病,而是欣赏他的学问和为人。加上校友这层关系,多少年了,俩人处得很近。
剑之锋把大衣收起来,倒了一杯清茶,放在大茶几上,让穆清风坐在了自己身旁。“今天过来恐怕不只是为了看朋友吧!我知道,你有这个心却没有这个空。你说对吧?”剑之锋说。
“你说对了一半。上午和你们社长谈事,没敢打扰你。现在过来,确实是想和老朋友聊聊,因为人事司转来了你的退休报告。”穆清风说。
“噢,这就对了,我很高兴!原本怕你们不理会这事,到时我放下工作就走人,倒显得不合常礼。”剑之锋说。
“到时间就给你办手续,这没有什么问题,也合乎规矩。可是你究竟为的是什么?我需要摸一下底。”穆清风说。“你不看,到现在,哪个单位的班子里没有好几个超期的?一方面是工作需要,老同志有经验,有水平,帮着点,对工作有利。另一方面,工作了几十年,退下来应该有个过渡期,对身体,对心理都会有好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你说得有道理,通常大家都是这样,我理解。”剑之锋说。“不过,一个人一个想法。我在五十的时候就说过,我到六十,一天也不拖,过生日那天就脱离工作。”
“为什么?”穆清风问。
“我觉得,这退休制度不完全是人为的,总有它的内在原因。人到了一定年龄,除了个别超人,体力、智力都会有所退化,想问题,办事情都会力不从心。几十年积累的经验,不用还好,越用越糟。它用在原有的环境中,可能就是一个宝。可是社会发展这么快,环境变化这么大,还把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思路,禁锢在老一套经验的基石上,不可能不糟。只要自己细心一点就会发现:自己越是精心,就越是给别人添乱;自己越是尽力,就越是给别人找麻烦。我研究过不少实例,最后发现,自己到时就退休,这是对社会、对单位的最大贡献。”
“吓,好像还是一项研究成果呢!”穆清风觉得剑之锋的说法挺新鲜。
“清风,我真是做了研究,并把人生分为三个阶段。我认为,要想人生过得好,三个阶段,既不能超越,也不能混淆。”剑之锋说。
“说说看。”穆清风说。
“第一个阶段是学生阶段。这个时期,要努力学习,练好谋生的技艺,为独立走向社会打好基础,创造前提。第二个阶段是谋生阶段。这个时期,要奋力进取,实现人生的价值,要活得对得起养育自己的社会,要活得对得起游一次人世的自己。第三个阶段是品生阶段。这个时期,要平心静气,体验人生情趣,在无害于社会、有益于身体的前提下,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丰富一些,培养自己的生活情趣,享受自己的生活乐趣。平心静气,安度晚年,可能会少给儿孙们添些乱,少给社会添些乱。作为一个老人,这也算是对社会的贡献吧!”剑之锋说。
“吓,可真有你的,还创造出一个‘三生’主义来。”穆清风笑着说。“好,好!我佩服,我认可。不过,即使退休了,也总得做点事情吧!你不是说,要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丰富一些吗?我有个想法,给你说说,还想请你给个面子,帮帮我。”
“有什么事,你就说。咱们俩好商量。”剑之锋爽快地答应着。不过,没等穆清风说完,他就坐了蜡。
“我和你的想法差不多,今年就想退下来。可退下来做点什么事呢?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既有意义又有意思的事情。搞一个学术研究团体,研究一下图书。取个名字,叫中国图书学会。”穆清风说。
“中国图书学会?”剑之锋琢磨着。
“对!中国图书学会。”穆清风饶有兴趣地说了起来,“图书,不但在中国,就是在人类发展的历史中,也是一种令人神往、让人景仰、受人礼拜、被人供奉的圣灵。我称它为‘圣灵’一点也不过分。你想想,这人类的历史已经有六百万年了,可也只是在最近的五千年,才飞速地进化起来。这五千年,人类文化的进步,人类智慧的发展,相对于那六百万年来说,高出了千万倍。如果以六百万年的发展进度为一,那么,这五千年的发展进度便是千,便是万。这是为什么?因为人类创造出了文字,有了图书。这是从宏观上说的。就微观而言,一本书,有可能造就一代人,几代人,甚至于造就出一个思想统一的民族来。比如中国的《老子》、《论语》、《孟子》、《庄子》,比如古希腊的《理想国》,古印度的《奥义书》,等等。你说这图书不是圣灵是什么?”
“有道理。”剑之锋赞成说。
“正因为如此,所以它就很值得研究。当然,研究它的历史,那是为了启迪人的智慧,开扩人的视野,拓展人的思路,增强人的创新能力。最后的归结点,是如何能够开发出更多的好书来。一旦对当前的图书开发有了指导意义,我们就可以含笑九泉了!”穆清风感慨起来。
“吓,还挺动情的嘛!”剑之锋打趣地说。
“所以,我就组织了几个人研究了一番,向民政部门打了报告,申请成立中国图书学会。现在已经批了下来,属于国家一级社团。”穆清风得意地说。
“你可真有本事!”剑之锋从内心佩服。
“不过难办的事也就来了,缺一个得力的帮手。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而且征求了很多人的意见,都说你是最好的人选,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穆清风说到了正题上。
“我?!你可真会想。我还以为你今天会给我带来一个喜讯,没想到却给我抱来了一个大包袱!”剑之锋说。
“给个面子,帮个忙吧!”穆清风真心诚意地说。
“不是我不想帮你忙,而是咱俩想得完全两样。按照我的想法,退休了就是退休了,不是要另找一份工作,而是要寻找快乐。”剑之锋说。
“工作和快乐并不矛盾嘛!工作里面就有快乐。开拓一个新领域,里面自会有乐趣。你是搞哲学的,我说得不错吧!”
“你说得不错,可是对我来说那是谋生阶段的事。退休后进入了品生阶段,人和人就不一样了。有些人喜欢吃甜的,那就去吃甜的。有些人喜欢吃酸的,那就去吃酸的。有人喜欢再找一份工作,以其为乐,那就再找一份工作。有人喜欢完全抛开工作,另寻其乐,那就完全抛开工作。这就叫各得其乐。如果你把开拓一个工作新领域当成一种乐趣,我赞成你就做下去。不是当工作去做,而是当乐趣去做,否则那还叫什么退休?可是我却向往着从一切工作中完全解脱出来,去做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两件事。几十年了,一点时间也没有,几乎全扔了,真是想啊!”
“什么事?”
“披上一个破棉袄,蹲在街头争楚汉;泡上一杯无名茶,仰在床头读论剑。”
“吓,吓,还真够逍遥得呀!下棋就下棋呗,干吗要披上一个破棉袄?”
“这你可就不懂了,这叫味儿!蹲在街头下棋,什么人也有。你穿得讲究了,就难以入流。破棉袄一披,往街头一蹲,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谁也不嫌弃你,你也不嫌弃谁,那就会全神贯注在棋里,率领你手下的千军万马横行世界,从汉界杀到楚河,从楚河杀到汉界。那叫来劲!”
“哈——哈——哈——哈——快别说了,都快把我给诱惑到街头上去了!这样吧之锋,给你配个常务副秘书长,你不用坐班,只给出些点子,做做业务指导就行了,不会耽误你去逍遥的。你看怎么样?”
“清风,你还是饶了我吧!别给我上这个套。一旦入了套,说什么也就没用了。牵着你往东走,你就别想往西,牵着你往西走,你就别想往东。不要说逍遥,恐怕也就没了自由。”
穆清风失望地走了,剑之锋得意地笑了。二00四年的六月八号,剑之锋带着柳秋萍,开着自己的私家轿车回家去了。不是他在北京的家,而是他在海平的家。
二00四年的海平,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海平了。过去布满礁石、水草,背靠峭壁、悬崖,人们很少涉足的东南海滩,现在开辟成了山水秀美、景色怡人、楼房错落的居民小区。方圆几公里,黑黑的柏油马路,装点着白白的分道线,好似一条飘带,弯弯曲曲,或隐或现,看不清想要伸向哪里。绿绿的植被草萍,吮吸着大地的乳汁,包裹着黄色的土地,褪去了这里的万年苍容,唤醒了这里的青春活力,让人看上去,瞒目葱葱郁郁。高高的松柏杨柳,随着阵阵海风,时起时伏,摇来摆去,有时狂劲,像翻滚的波涛,有时柔顺,又像曼舞的仙女。青青的山崖峭壁,在云雾的缭绕中,立在整个小区的背后,巍巍峨峨,好似隔绝外世的屏风,又好似衬在画面的画底,把这整个画面衬得犹如仙境。
从东南向西北,从海滩向山崖脚下延伸,或缓或陡,一路上行。左右展开,随着地势,高低错落,一栋栋,一排排,楼房林立,不下几百。灰白赤橙,飞檐斗拱,在绿树中掩映,伴着涛声和鸥鸣。
这是海平市委老书记肖万荣的杰作,也是他一九九八年离职之前留给海平市区六十万百姓的纪念。
神话故事中有个《八仙过海》,据说那八仙在过海之前欢饮于蓬莱。有人借喻于此,给这个小区起了一个名字,称其为“海平蓬莱”。肖万荣打电话,征求剑之锋的意见。剑之锋说:“跟着别人叫,有失自己的特色,我看还是称‘方外琼台’为好。既有世外桃源之意,又有神仙居此之寓。”所以它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叫“方外琼台”。
方外琼台的各个分区都称“阁”,比如“白云阁”、“紫霄阁”、“鹿鸣阁”、“鹤翔阁”……
小车沿着滨海路向西南方向行驰了一段,向右一拐,便进入了白云阁。向北缓行了几十米,停在了一座乳白色的高楼下面。
到了。剑之锋住在这里,白云一号1806。
按照规划,方外琼台,从东南向西北,楼层逐渐增高,为得是让每座楼的三层以上都能望到海。所以,这东南沿海一线,都是三四层的矮楼。再往东南,跨过滨海路,就是海滩风景区和海平公园了。不过紧沿滨海路、相距八十一米的白云一号、白云二号却例外,高达二十层。不是在搞特殊化,而是一种设计。这两座楼,仿汉白玉的外墙贴面,华表式的造型,像两个圆柱,顶天立地。无论从山顶向东南鸟瞰,还是从海上向西北仰视,一望即知,那是整个小区的门户、方外琼台的标志。
“这里真美,美得让人不舍得离去!”这是一位外国朋友的评语。可是有谁知道,想当初肖万荣设计小区方案的时候,有多大阻力。很多同志都在担心,几个亿的资金会白白扔在这山外穷滩里。为了说服大家,肖万荣组织了一个考察团,访问了山东沿海开发区、河北沿海开展区,也考察了海南岛的那些烂尾楼。之后,他分析了各地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结合本地居民的实际情况和经济发展的整个态势,拿出来一个“先通路后建房、先外售后内售”的方案。按照这个方案,市区到小区,也就三十分钟的路。路一修通,这里便不再偏僻。按照这个方案,外地居民购房,九百元一平米,先建,预售,政府担保。本地居民购房,六百元一平米,后建,楼成之后再出售。
剑之锋为了支持肖万荣,没等动土,就把自己一生的积蓄拿了出来,交了十五万元的全款,预订了图纸上的白云一号1806房间。
自己赌了一把还不算,他还拉上了一帮好朋友,那是一批北大和清华的教授。剑之锋到他们中间去游说,劝他们早早退休,劝他们到方外去漫游。说那里有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可以荡涤心中千年的淤积,驱散胸中万年的忧虑。虽说能否修成正果,能否得道成仙,还要靠自己,可是只要住在那里,颐养天年,达到心旷神怡,却是人人都可享有的权利。
这些老教授,不要看学术上精精明明,可说到生活上,却一个个的傻里傻气,愣愣怔怔。剑之锋也就这么一忽悠,他们就晕了头,忘记了风险,根本没去想上一想,那十几万块钱打了水漂怎么办,满脑子里只有那入住仙境后的美好憧憬。剑之锋的游说大功告成,十几套房还在图纸上钱就到了账,还引发了一股北京教授外地购房的旋风。
剑之锋撞上了大运,跟着他买房的那些教授们也都撞上了大运。他们的钱没打水漂,房子建得挺好。开发商专门租了一辆大大的轿车,拉着北京的几十位教授参观现场。看到那房子的宽敞、明亮、舒适、大气,那些傻里傻气、不计后果就掏钱买了房子的教授们,禁不住咧着嘴笑,不断夸赞剑之锋,说他独握天地之枢机,独得神算之玄妙。那些精于算计、瞻前顾后、知有风险、没敢出手的教授们,却不能不痛感惋惜,追悔莫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说那九百元的房价卖到最后一批已经升到了两千七,而到了此时,就是愿出三千七也拿不到手了,房子没了。这就叫“机遇”,这就叫“运气”!
剑之锋回归了故里,回到了家里,那种心情可以归结为四个字,“舒畅至极”。徐徐把门推开,一个客厅,方方正正,四十五平。枣红的地板,米黄的墙面,宽体沙发,水晶吊灯,古色古香之中透着些微的晶莹。进入客厅,南行几步,向左一拐,一个十二平的书房,与客厅连为一体。东、北两面墙,六组枣红书柜高高竖立,上下七层图书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一股股书卷气息,透过明净的玻璃,穿过书房,向着整个客厅飘溢,沁人心脾。三个卧室,大的十九平,小的十四米,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有一种感觉,“今日得宽裕”。这种感觉,不只产生于这舒展的空间,更是产生于生活的内涵。这里不再有工作的压力,不再求时间的效率,生活的追求只有一个,咀嚼出生活中的情趣。
早上五点五十起床,陪柳秋萍摸上一套太极。云里雾里,摸来转去,悠然自怡,直到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再陪柳秋萍漫步海滩。遛上个几千米,聊上个几千米,天之南海之北,讲一些珍奇异趣。逗得柳秋萍抿着嘴笑啊笑。
七点半陪柳秋萍进早餐,八点整陪柳秋萍清扫房间。八点半之后,他会拿起一部名著,在宽宽大大的落地窗前,靠在那悠来荡去的吊椅上。或许在体会着安娜卡列宁娜那难以解开的矛盾心理;或许在品味着山鲁左德那一千零一个故事的离奇;或许在与小仲马探讨着,玛格丽特有没有可能在离世之前与阿芒亲诉衷肠;或许在与泰戈尔切磋着,超越血统异出的构思来唤醒戈拉,是不是会有更为广泛的社会意义。
读累了,闭上眼睛眯一会儿,然后从眯着的眼缝中向那无边无际的大海望去。
有时,晴空万里;天海相连,浑然无际。只见那蓝蓝的海水荡来荡去,把那静静的天空冲洗得空明透净。佛经上经常讲到“空”,讲到“净”。《西游记》中孙大圣名为悟空,沙和尚名为悟净。其中的妙处,剑之锋曾经思来想去,都没能得其要领。可是在这白云一号的1806住了不长时间,他便一时解悟。那空明透净的天空真叫美,无色无声无象无形,无思无忧无念无愁,融天地万物为一体,化你我积怨于无迹。这个明快,这个通畅,无以言喻。
有时,云飘雾绕;迷迷漫漫,鸿蒙浩渺。突然,在那浑浑茫茫的紫云之巅,张起了一个白白的风帆。除了孔明草船借箭需要借助大雾来遮掩,又会有谁需要要借此大雾,偷偷乘船去下凡?知道了,那是七仙女,要与董永去幽会。他不由自主传去了一个短信:“七妹,不是做哥哥的不支持你去约会,只是不应该安排在大白天。虽然有大雾遮掩,可我在白云一号也已看见。且不说那王母长有慧眼,你会惹她烦恼,惹她发难。”回复来了:“之锋哥,谢谢你,不过今天必须去。董郎的傻气你是知道的,见不到我,他会一直等到明年的七月初七。”
下午做什么?自然是街头下象棋。不过这种安排柳秋萍并不乐意。
“你属于我,二十四个小时都应该陪着我。”柳秋萍说。
“我属于你,毫无问题。可是却不能二十四个小时全陪你。”剑之锋说。
“为什么?”柳秋萍问。
“为了我们之间的爱。”剑之锋回答说。
“为了爱我,却不陪我,这是什么理?”柳秋萍问。
“你知道不,要想爱得深,就得有合又有分。这是爱的艺术。糖老含在嘴里,就不再觉得甜;人老粘在一起,就再没了思念。一天分上三个小时,回来再见面,就会增加新鲜感。再说了,下棋那是你丈夫的生命。你把它剜了去,他就没了神气。他一旦没了神气,还有什么可爱的?”
“那好吧,你去下棋,我去陪你。”柳秋萍让了一步。
“一天两天可以,但不能每天下午把妈一个人留在家里。她来看闺女,你每天出去,她住着还有什么心气?”剑之锋把柳秋萍的母亲搬了出来。
“不过我总觉得丢了什么东西。人家每天都过二十四个小时,而我呢?只有二十一个小时,你说亏不亏?”柳秋萍同意了,不过还是有些委屈。
柳秋萍同意了,不可能不同意。虽然都快六十岁了,在她的身上还留着那股傻气,凡事总是让着人。对别人尚且如此,对自己的丈夫,那还用说!那是自己心爱的丈夫,让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还是得让着。
柳秋萍有些委屈,可剑之锋却挺惬意。每天不到三点他就出去,不过不能蹲在街头,说是有伤风雅,管理人员不允许。象棋桌、围棋桌都设在公园里,一旦坐在那里,剑之锋就会忘乎所以。
也许就是天使神差,剑之锋命中注定,一定得回海平,一定得到公园,不然的话,怎么接续和蓝心月那四十多年的未了尘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