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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Up and Down ...

  •   《上升与下降》

      ……记忆中,我一直生活在一片阴暗的地下室。这里十分深广,无数石质或土质的房间通过低矮的砖石结构走廊相互连接,交织成一个巨大的地下城。城的格局是以地下水脉侵蚀出的空洞为基础建立的。除了极少数地段,绝大多数地方出奇地阴凉干燥,而且通风状况良好。在我看来,它在结构上和功能上都完美地具备了一切地下工作生活的便利条件,可媲美构造最为精巧的白蚁巢穴。在这里,不熟悉环境的人会在几步之内迷失方向。而以此为家的人则不然。他们早已将永恒居所的一砖一石铭刻于心中。

      这里亦十分古老。这种古老散发着它独特的味道——你可以从徘徊在每个房间、每处回廊的空气中轻易嗅出。它不是那种令人作呕的霉味,也不是泥土或者岩石本身的味道。它是一种可以被感受到的氛围。或闻、或听、或看、或触摸,它作用于每一次认知活动中——当注视那些坚实的石质墙壁时,它便透过被季节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忍冬纹浮雕进入你的内心。有些阴湿地段的地板和墙壁上层层叠叠地压着年代久远的植物遗骸。最上层覆盖着生机勃勃的苔藓。当端着烛台经过它们时,一簇簇林立在叶状体间的细丝,以及它们顶端饱满的孢子囊便在微光中一览无遗。在一些样式模糊难辨的回廊角落,你甚至可以从已经钙化的杂物堆中找到黯淡无光的古代钱币和鸢尾花纹章。

      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左侧工作台上的煤油炉正熊熊燃烧。白炽的光线让我眼前的羊皮纸泛着令人愉快的淡金色光泽。炉子上方漆黑的铁架台上坐着一个蛇颈瓶,澄澈的玫红色液体在它的腹腔中狂放地翻滚。蛇颈瓶上方连接着一个回流装置,装置终端是一个倒置的细口烧瓶。蒸气从蛇颈瓶口流进狭长弯曲的玻璃管,在回流烧瓶的瓶壁上形成细密的雾珠。它们越集越多,忽然间形成一股细流沿瓶壁滑下。这过程在极短的一瞬发生。眨眼间,便错过了。

      啊,上升和下降!人生最美妙的时刻,莫过于凝视这造物变化的神奇。

      在这样的时刻被打搅,尤其令人不快。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也许是环绕这个房间的第三条走廊的尽头,或者更远的地方。这里没有其他人,安静的环境让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我必须去看看那个在不恰当的时间发出声响的源头。并且——如果可能的话——让它停止。

      临走时照旧关闭煤油炉,熄灭多余的照明蜡烛。我可爱的玫红色液体在火光消失的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活力,重归平静。它再次经历了从生到死的过程。浓重的烟从熄灭的烛芯上散出,弥漫在空气中,像一支为万物回归而奏响的安魂曲。

      我端着烛台,步履小心而谨慎。烛光在一片狭小的范围内忘情地跃动着。脚下的道路不甚明亮,我需要借助周围的标识来辨别东西,比如走廊的墙壁上众多艰深晦涩的符号和图式。那是在我之前的人们留下的。他们虽已故去,思索却从未停息。我曾设想过这些痕迹的来历——当他们独自一人行走在这片幽暗绵长的地下通道时,苦闷的内心忽然灵光乍现,顺手在墙壁上激动地记录下顿悟的天启……这些资料大多无从考证,亦无法解读。它们暗示着创造者们曾经的心路历程。然而那个历程,将永不为人知。

      除非,成为“他”本人。

      三索蛇烛台上的蜡烛燃去了四分之一,我确定自己已经走过了第三条走廊。前方是个早已被废弃的私人书房。书房门后,沉闷浑浊的声音再次传来。我断定这儿就是发声源。紧锁的房门没有令我感到为难——我曾在一本书的内页找到一把能够打开它的钥匙。这件事颇有些蹊跷:那本书在黑暗的地下书库沉睡了将近三百年。而被藏在挖空的书页中的钥匙,则是在不可追溯的远古时代被造出来的一个物件。而它竟能够打开数万时代之后一把普通的锁!不,这样说并不充分。真实的情况是:这把钥匙能开尽普天之下一切打不开的锁。它是一把万能的钥匙,但它灰暗丑陋的外表实在过于平凡无奇。

      这把钥匙,是这个地下城中最令我兴奋的发现。我用它小心地打开了书房的门。一阵细碎的铃声忽然响起,那是原本挂在门口的一串知更鸟铃铛。每当房门打开时,它就会因振动而发声。这也许是主人生前的喜好。出于对逝者的尊重,我一直维持着它的原样,未曾动过一丝一毫。门打开了,不出意外,房间正对大门的书桌上永远燃着昏黄的蜡烛,饱蘸墨水的鹅毛笔横摆在未书一字的信纸上。白瓷杯中茶水依然热气袅袅,桌上摆着的一小盘杏仁饼还散发着新鲜的香味……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生动鲜活,仿佛房间的主人从未离去一样。我第一次进入这儿时,完全没有料到它是一间三百年前的房间。后来,在一次翻阅地下书库时,我找到了这个房间主人最后一部分手稿,由此才确认了一些事情。生活在这个房间中的先生是时间学的创立者之一,他也是一位业余的心灵艺术家。他于三百年前在这个房间辞世。他一生眷恋着一位不属于他的女子,他常坐在这张书案前给她写信。但那些信件最终去向如何?为何在他过世后房间呈现出异相?这在地下城的历史中,一直是个难解之谜。

      我有时会猜测,这个房间也许是一个时间凝固的隔离空间——它将永远记载着主人曾经的生活状态。那整排整排有条不紊的书架,样式精巧的古董陈列柜,不太明亮的烛光和香甜的糕点无一不在细细勾勒着一位绅士的日常生活。但更令我感兴趣的是桌上平整叠放的几张信纸。它是这个房间唯一体现着时间流动的地方——它大多数时候空无一物,但某些时刻,上面会突然出现连贯的字迹。那些字迹有时是诗,更多的时候是学术性语言,比如主人生前创立的符号系统及公式。最令人惊奇的是,这些并非一成不变,纸上的字迹常常在更新,甚至还出现过接连不断的推理论证过程。那涓涓细流般逐渐显现的字迹,让空无一人的房间顿时充满生机。任何人见到此情此景,都会毫不怀疑这里的主人依然健在——他正坐在那里,继续着他未竟的事业。只是,他不能被“看”见。

      所有这些奇景,就像幻象一样,下一刻又忽然烟消云散。最后桌上依然只是数页空白的信纸。

      我不禁想,若说这个房间中其他事物保存着已经消逝的过去,那么只有这几页信纸,记录的是主人从未停止过的思考。这思考一直在延续,也许已经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时间的壁垒。

      而事实似乎佐证了我的想法——手稿的最后一页,作者写了这样一句话:

      Travelling through the timeless thought.

      我由衷敬佩这种挑战永恒的勇气。但眼下更要紧的问题是。我所追踪的声音,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它就在我身旁的衣橱里!

      心里念着道歉的语句,我将烛台移近衣橱,扳动了光可鉴人的金属把手。轻微的咔哒声响起,门后巨大的声响骤然消失。门被拉开了,里面却没有一件衣服。衣橱壁上有一个醒目的罗盘图案。三只黑色镂空花纹的指针以不同角度排列在盘面上,第四支镂空花纹的指针垂直于盘面,针尖直指我的心口。我发现排列在盘面的三只指针中,有一支似乎出了故障,像个钟摆一样悬在那里左右晃动。而每当它划到某个位置时,诡异的声音就会再次响起。

      脑中一个莫名的念头忽然闪过:抓住那枚指针!

      我伸手,在钟摆样的指针再次划过那点时飞快地按住了它。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手指穿过了罗盘,消失在视线可及的范围中,接着是手臂,身体,最后是视觉。当意识回归后,我发现自己到了地下城另一个角落。那是我知道但从未涉足的地段之一——地下城的通风管网系统外部。

      见手中烛台尚在,我松了口气。身边的墙壁上,有着和衣橱中的罗盘一模一样的图案,连指针的位置都一般无二。我似乎有点明白这个东西的功能了。心中不由地赞叹那素未谋面先生的高明。但这份欣喜还未来得及展开,眼前的一幕令我异常震惊。

      前方巨大的空洞中,蜿蜒着一条粗大的蛇。它被覆金色鳞片,头部瘫在地上,有两条黑纹贯穿其上。长长的身体看不到尽头。从蛇颈到腹部很长一段蛇身竟是森森白骨!而在残存的腹部断口处,成群的沙漠食金蚁正在蚕食它的躯体——蚁类全身泛着黑金光泽,无坚不摧的下颚将还在蠕动的筋肉生生地从骨骼上切离。强劲的蚁酸把蛇骨腐蚀得千疮百孔。类似景象我并非第一次见,但在这黑暗压抑的空间,独自一人直面死神的收割仪式多少令人有些心惊。更何况,这位不幸中了地下城埋伏的来访者,是我的一位熟客!

      我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个安瓿瓶,敲开玻璃口将里面的液体全数给它灌下。这东西非一般凡物,我叫它“生命之水”。为了在危急时刻自救,我平时总将它带在身边。现在它被用在了一只冷血动物身上。蒙它所赐,大蛇的下颌变得柔软,我抬起它的脑袋,掰开它的嘴,见它口中含有一卷信札。蛇芯子像条红丝线一样系在纸卷中间,还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我解开蛇芯子,取出纸卷。拿在手中那一刻,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卷。四张齐整的小纸片一一展开——是几张小漫画。上面的内容颇有些意思。

      第一张纸上,一个小女孩,正将一系列器械组装成一个热气球。

      第二张纸上,热气球飞上天空,载着小女孩向她心中向往的太阳飞去。

      第三张纸上,热气球越升越高,穿过云层,穿过蓝天,然后,忽然爆裂。小女孩从高空跌落。

      第四张纸上,镜头变得遥远空旷,一个声音在画面上响起。

      “又失败了……”

      语调平淡,无悲无喜。镜头下,一个充满宇宙的大女孩平静地看着细如尘埃的世间。她以天穹为衣,白云是她衣服上的花纹,而太阳和月亮,是她衣服上的纽扣……

      我笑出了声,心想真不愧是百部的风格。她竟亲笔绘制如此犀利的四格漫画送给我。大约是想让我“以此为鉴”吧。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如果始终无法跨越“存在”的壁垒,这样的接触终究不过一场虚无。即便我能安于现状,百部却从不苟同。如果她是“上升”,我便是“下降”。我们总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行进。为此,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是——这样的我们为何长久地维持着交流?

      也许……单纯为了百部能够痛下决心学习绘画这一件事,我也得稍微付诸一下行动,真正意义上地去到她的世界里,走一遭。

      我再次从心底感谢素未谋面先生最伟大的发明——时空罗盘(暂且允许我这么称呼它吧)。盘面上精巧的三枚指针确定着空间的坐标,而垂直于盘面的那一枚指针是时间维度。他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将四维时空成功地映射在了这个罗盘仪上。通过它,人们可由一个确定的时空坐标来进行世界转移。

      在土质的洞穴壁上,我再次拨动时空罗盘。对于百部的世界,我所知甚少。当然不可能知道她的世界的具体坐标。不过……在犹豫了一下后,我果断地将罗盘的指针调到坐标(T,T,T,T)。

      这一次我是完全清醒的,时间一下子从内到外全部消失,抑或说这是穿梭造成的维度解体。我的意识还在,但是实体和感觉全都消亡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点后悔没有仔细研究一下这个时空罗盘的工作原理就贸然上路。但是事实不容我胡思乱想。在感觉回归的一瞬,我到了外面的世界。那里的天光明亮得几乎刺伤我的眼睛。

      我现在站在一条古老的街道上。身边稀疏的行人陆续走过。街道下方,是一排冷清的杂货店。两个藏族男孩在街道上嬉戏,在一个游人向他们询问哪儿有卖最好的羊毛线时,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把客人往自己家的店铺拉。两个男孩家的店铺只隔一墙。客人向一个守店的老人询问羊毛线的制作工艺。老人显然不谙此道,支吾半天也说不透彻。客人反倒细心地为老人讲解起来。他说羊毛线的有两种染色方式,一种是蒸气熏染,另一种是漂染。他想要的是用漂染法染成的羊毛线。(PS:两种染色法纯属梦境乱语,切勿信以为真!)

      “蒸气熏染?漂染?真是奇怪的说法。”我对细枝末节的“知识”没有多大兴趣,也就没再关心游客是否买到了称心的毛线。如果我来这里仅是为了收看这些,那我无异于暴殄天物之流。

      那两个藏族男孩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充满活力,心情欢愉,笑起来黝黑的脸颊上会现出一对深深的小酒窝。对我而言,这样鲜活的生命确实比所谓的“知识”更具吸引力。没有随身携带速写本真是一件憾事。毕竟,亲历这地方的风土人情,今生恐怕再难有二。

      愣神时,洁白的天鹅从头顶飞过。它们飞得很高,鸣声遥远而悠长。也许是刚刚踏过湖面,我看见晶莹的水珠成串地从它们的脚掌飞离。空中缕缕倾斜下落的珠串交映着光与蓝天。必须承认,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水的姿态。它挣脱了引力的束缚,与空气交融,获得了风的轻盈与自由。虽然注定要跌回消亡的深渊,但此刻的它们不是海洋,不是河流,也不是雨或雪或雾。它们是一个全新的自我——没有被命名,不被人的意识所干扰的纯粹的存在。

      事实就是如此,当人们为万物命名的时候,人们所认识的“万物”便成了人类价值观的投影。它怎么可能还是最自然最本真的那个“它”呢?它只不过是存在于人类意识中的某个“概念”。人们可以肆意地将这些概念扭曲变形,但他们这样做的结果只会是距离本真越来越远。

      我曾在一封写给百部的信中,用绘画做例子传递了这个想法。我写到:

      “……学习写实派绘画的过程,就是一个打破固有概念、重新认识事物本身的过程。”

      那封信最后究竟有没有寄到百部手里,我不知道。不过对于她至少学会画漫画这件事来说,她的确改变了很多。值得一提的是,这种改变让她变得越来越像她自己。这倒是个不错的消息。

      往前走,经过了数条混凝土建筑间的窄道,我接近了城市的主体。那儿是一片三江汇集的地带。城市远在河的彼方。站在此处,能看见高耸在山巅上、笼罩在光晕中的城体。整座城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而在与城市相反的方向上,也即是第三条河流的另一边,是一片未开发的原野。那儿遥远而虚幻,看不真切。

      这难道就是百部想让我看的景致?我不禁疑惑起来。那座城简直就是日光的化身,它是那么炽烈而耀眼。对阳光有着病态渴求的百部,她无疑会很自然地喜欢这种地方。

      虽然我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但我却笃定那儿不是她的居所。

      没有理由,就是一种感觉,相信直觉,对于一向喜欢有凭有据的我来说,算是件稀奇事。

      有风吹过了河面,拂动了城市一方沿河生长的茂密苇丛。这些执掌利剑的植物又高又大,盘根错节,长的密密实实。高矮不一的芦杆伸向天空,顶端蓬松的芦絮随风飘扬。坚守与自由,这两种精神完美地统一在一种植物身上。它引起了我心中一股奇特的共鸣。

      但更令我在意的是,我看见芦苇从中影影绰绰,像是有人在其中轻快地穿行。一瞬间,我觉得那就是百部,那个调皮的家伙总是若隐若现,让人无从捉摸。即使她用非常自我的方式邀约我来到她的世界,她却狡猾地不肯现身。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

      我觉得我应该到对面的日光城去。这是完全出于我个人意志的决定。

      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我面前横亘的这条大河,是一条“地上河”,或者我应该称它为“天之水”。它奔流在群山的顶峰,像大山的脊梁。而我要越过这样的河流,踏上它对岸的土地。

      这个想法划过脑中时,我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过河”本是件平常事,只是它对于我有种特殊的意义。因为我自小形成了一种古怪的认知——“河流将世界一分为二”。“过河”意味着“突破某种禁忌”。人的观念,着实有强大的力量。它一直在潜意识中阻止着我去做某些事,直至我对这种阻碍习以为常。

      我现在正要突破这个观念上的阻碍,到河的另一边去。这道天然屏障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遥不可及。我沿着山脉走,在一处地势低洼的峡谷找到一架通达山顶的天梯。我扶着它,踏上第一条横档,仰头却发现天梯上方是断裂的。就在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阵童谣。

      童谣是用当地的语言唱的,我听不懂,也就没多留意。我急于在这片荒野中寻找一些木条来修复天梯。在童谣传来的方向,我看见不远处有座篷屋。屋中坐着一位双腿残疾的老人,他身边放着一副黄白色的拐杖。

      我想我也许找到了一个勉强可行的材料。

      我上前与老人攀谈,想通过交易的办法获得双拐。老人明白了我的意图,他对我说:

      “你可知道,这双拐,是我活下去的支柱。”他对自己双腿的替代物有种发自内心的执着。

      “如果您只能通过一副拐杖来追求希望,”我对他说。“这样的人生不也像您的腿一样残缺不全了么?”

      话说得不太礼貌,老者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谈判眼看就要陷入僵局。我不了解如何和这个世界的人打交道,我对自己能否拿到那双拐缺乏底气。最后,我试着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为老者治愈双腿,条件是以他的双拐作为报偿。我想,如果他的腿能够完好如初,双拐之于他便失去了意义。如此,我也可以取的心安理得一些。

      老者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拿出另一支安瓿瓶。他的眼神难掩他内心的动摇。我将安瓿瓶打开,告诉老人使用方法。老人紧盯我的示范,瞪大了空洞的双眼。他的心完全被药水神奇的效果捕获了。

      这瓶药水虽然比不上“生命之水”,但若只是复生局部器官的功能,它依然十分好用。

      我拿过双拐,看着老人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安瓿瓶,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感觉。这个可怜人为了一只药瓶而轻易地放弃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支柱。是为了那个还没有到来的“希望”么?还是仅仅被那瓶秘药本身所迷惑?他放弃得太容易,以致我有些吃惊。我不由地想,如果我能让他长出一双翅膀,他会不会立刻砍下双腿交到我的手上?

      我果然是不了解这个世界的。

      离开篷屋时,童谣远远地在我身后响起,这一次,我似乎听懂了其中一句。

      “……酿酒的青稞啊,要用镰刀收。转山的路呀,要靠双腿走。……”

      歌词的含义,非我所能领会。我只听闻这一带的本土信仰之风浓厚。孩子们吟唱着自己尚不能理解的句子,稚嫩的声音透露着浑然天成的纯真。如果我没有发现那座日光城,没有看见山巅的河,没有找到那架登天的梯子,我想我一定会停下脚步,转身去寻找这些唱歌的孩子们。

      我拖着拐杖登上天梯。爬到断口处时,我拿起一支准备插向凹槽。沉甸甸的黄白色杖身上粗下细,中间连接处凸凹不平,质地很不均匀,却出奇地带着一股柔和的芳香。我摹挲着它粗糙的表面,渐渐生出一丝熟悉的感觉。我有些心惊——那感觉太熟悉了,简直是呼之欲出。下一刻我终于回想起来,那是我曾经触摸过千百次的人类骨骼的触感!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拐杖的外形立刻变得明晰起来。我已经看出来了,这的确是由数根人的大腿骨与小腿骨相连接而制成的拐杖。骨材被某种香料处理过。黄白的质地显示着它是有些年头的物件。但……这些腿骨的主人是些什么人谁?又为何要取他的腿骨做成拐杖呢?我心中不禁萌生出许多猜测,我又想起了那个双腿残疾的老人。

      古怪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唯一确定的事是——这些被打磨了形状的腿骨,将为我铺就前进的道路。

      我踏着安置好的腿骨拐杖,爬过了天梯的断口。上面再没有任何阻碍,我顺利地到达了山顶。大河呈现在我眼前,白浪翻腾,浩浩汤汤。真像是从天而降,最后又流回到了天上。而那座梦幻般的日光城,就在大河的对岸。它距离我如此之近!在它四周,密集的苇丛连成了一片波澜壮阔的海洋。漫天苇絮映着阳光,飘飘忽忽,像行走在彼岸的亿万灵魂。

      我要去对岸的日光城。可这条大河上既没有桥,也没有渡船。湍急的江流让我不可能涉水而过。踌躇间,我隐约看见江水翻腾得最厉害的地方似乎断断续续连成了一条线。这于我而言不啻为一个很好的消息。那是江中的礁石!它们紧挨着水面,水流在经过它们时掀起了巨大的浪花。那看似最危险的地方,恰恰就是我唯一可行的道路。

      我踏着河边的岩石朝那个方向走去。脚下的路并不踏实,很多石头是活动的,它们交互出现,弄得我不得不步步谨慎。我疑心这是百部有意为之。她大概猜到了我不喜欢“大量的水”。

      我踩着礁石走向了大河中心。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对有异于它的存在所表现出的排斥。对的,是“排斥”。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固有存在物。这个世界对我展现出了它的疑惑与警觉。即便是无机质的水,它们也像有生命一般,在我接近它们时巧妙地避开了我的皮肤。那样子似乎暗示着我如果掉进水中,它们也会立刻四面退避开来,不愿沾染我半分。这也许只是个看似安全无虞的臆想——谁也不能保证在我倒下时,那些水不会突然变卦,将我灭顶。

      我忽然想起以往在溶解晶石时常会唱起的一首歌,Down to the deep water。我为那些“凝固的水”的消亡谱写了哀悼的旋律,而歌词采用的是百部作的一首诗——我一向相信她比我更加专精于文字游戏。

      可是事情不只是如此,我那用于自嘲的歌还没唱出口,洁白的浪花就成群结队地将它们的小爪子缠上我披在最外面的大氅。它们真是一群拦路打劫的强盗!它们死死地拉住我的大氅,想要把它从我身上扯下去。僵局并未维持许久,我为了前行,最终不得不放弃了它。远远地看着我的大氅顺着江流一浮一沉地朝下游漂去,我心里虽有些不甘,但并不感到后悔。

      我在当初决定来这个世界时,就没有过退却的打算。

      前进。即使没了遮挡阳光的大氅,我也必须前进。

      河岸的芦苇被江风吹得哗哗作响,它们铜墙铁壁一般守卫着日光城的边缘。在接近它们时,我听到了人声。那些声音很杂,讲着我所不懂的语言,乍听上去颇像走在喧嚣的集市间。我越发分不清究竟是众多人穿梭在苇丛间,还是单纯地由重重叶影引起的幻觉。在这些声音中,有两个女子的声音最为清楚。她们用那种奇怪的语言,一问一答。声音如此之近,简直就像在我身边交谈一样。

      两个女子的声音一直伴随着我踏上日光城的街道。这里有像流光一样的溪水,还有漫天飘扬的五彩经幡。一切都是亮闪闪的,整座城像是由充盈着阳光的晶石筑成。奇怪的是,在这里我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任何活生生的人。我心里不禁开始揣测,如果没有人的话,这里的人声从何而来?从建筑的布局来看,这里有集市和广场,街道两边排列着商铺和民居。店中甚至能看见用于交易的新鲜货品——这完全是有人生活的城市啊。

      日光城的中心,是皇家宫殿一般的建筑群和巨大空旷的广场。它是城中最宏伟的景观。我无法形容那样的的壮丽——所有景物都像太阳一样散发着耀眼的光辉,让人不敢直视。我失去了庇护的大氅,只能躲在广场中心的巨大雕像后面。但我仍能切实地感受到宫殿的光芒穿透雕像打在我的身上。我在它面前无所遁形。光芒带着审视的意味,比之前的江水对我这个异域来客表现出了更大的怀疑。

      两个交谈的女声越来越大,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们的声音。我忽然发现整座城在她们的声音中徐徐地发生着变化。宫殿的光芒有节律地变弱变强,河流依时令涨潮落潮。旧的房舍倒塌了,新的家宅建立起来。石板桥由窄变宽,最后被涨水的河流冲毁……唯一没有变的只有那两个女声。她们一直在对话,她们的交谈贯穿了日光城的整个历史,贯穿在变化着的每一处最精微的细节之中。她们将旧的存在毁灭,又从中创造新的存在。周而复始,轮回不息。她们简直就是掌控这座日光城的女神。

      “如果她们是统治者,那么其他嘈杂的声音就是她们的子民“”我越发大胆地猜测起来。这里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但处身其间,却能强烈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声音,还有变化的景色。这些永动的物质中,透露出的却是“绝对的静止”。

      我猛然间想起了地下城中那位素未谋面先生的书房。

      对了,日光城和那间书房一样,很可能是一个时间凝固的封闭时空。这是独立于世界之外的一个区域,一个已经“死去”的时空。这里的东西永远处于激烈的变化中,却永远也不会再有变化。我想我需要重新认识一些事情。比如说,也许这座日光城中的“人”,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绝对存在”。他们瞬息万变的物质实体不能存在于绝对静止中,所以它们消亡了,仅剩下纯粹的“思考”。因而不会为如我这般基于某种物质构成法则而存在的人所“看”见。他们是一群超越的人。而这座日光城所展现出的具体形象,不过是他们实体消亡时残存的记忆发出的最后一丝光辉。

      所有一切,皆为虚无!

      啊,我想我大概接近了这座天上城的真相。日光城,是无数“思想”交织而成的一个巨大的精神域。它既存在又独立于物理意义上的时空,是一个无法被公式描绘的神秘世界。

      而我此刻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那素未谋面的先生。他究竟是不是和这座日光城的人一样,成为了一种超越的存在?他已经在三百年前逝去,失去了实体,但他的思考却通过他的意志反映到了生前的信纸上。如果事情真的如此。那么我一开始的想法便得到了证实。它就是让我毅然选择(T,T,T,T)作为时空坐标的原因。

      Travelling Through the Timeless Thought!

      那位先生写下的这句话,是否就是留给后来人的讯息呢?他的遗言,并不是话语本身,而是这句暗语通过时空罗盘指向的日光城。身在地下城的人们,谁会去相信他是去追寻永恒的精神国度了呢?若非亲眼见到日光城,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了悟这一切。

      百部啊,看来我的直觉没错呢。这里果然不是你的居所。

      我转身,背对着耀眼的光芒,踏出这座永恒之城。我只是一个来自异域的旅行者,真正的旅行者是不会为任何美景停下脚步的。他们唯一想要的仅仅是继续前行。

      日光城外的另一条河流,没有那么惊心动魄,它平缓而安宁,温和的令人心生喜悦。我从砂石铺就的浅滩淌水而过。这一次所有的水都规规矩矩地避开了我的光脚。没有水珠再想夺走我身上穿戴的东西。它们终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对我这个来访者只剩下出于本能的戒备。但我仍要说,这条河真的太美了,它让我想起了宇宙蛋中熔化的纯金。与之不同的是,河流是铺展在荒凉的大地上的。它比方寸天地中的流金多了一份博大的生命灵息。

      我光着脚,淌过河流,踏上了荒野的土地。脚下坚实的触感细腻而真实。也许这才是这个世界最本真的一面。大地荒芜而粗犷,天空明朗而开阔。火焰般的云霞盘踞在西方天幕上,遮住了正在西沉的太阳。一条条暖金色的光带从云的缝隙中喷博而出,在大地上划开了天光与云影暧昧不清的界线。光影在地面上往复交错,野草随风而舞。整个世界流光溢彩,热烈而又寂凉。

      这里果然是与地下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里是起源,是开端。这里的一切都是积极的。万物在被创造,从无到有,渐渐繁盛。历史被逐次书写。它在上升。

      而地下城是一个黑暗的深渊,在那儿,一切记载的历史在被逐渐抹去,万物在被渐次毁灭,如沉眠的书籍和石化的物件,从有到无,依次消亡。它在下降。

      生活在不同世界的我们,就像这两股宇宙原初之力一样,有着截然不同的思考方式。你在探寻,我也在探寻。我们所走的方向相反。但行动方式却相似。我来到了你的世界,你又何尝不是去了你所好奇的那里?

      我站在你的世界中,脚下的大地上没有一条路。不过这同时意味着将有无穷多条路可以被选择。这个世界最令人欣喜的一点莫过于此。它让人充满希望。但也令人有些无所适从。不是么?在这里,我无论选择哪一条道路,都必然会接受阳光的洗礼。它是这个世界最美的存在,但却不适合我。

      Dying in the Sun,我忽然想起了你曾经作的一首诗。那是你对你的世界最悲观的预言。

      而现在,这个预言将会成为我的未来。

      这是你的世界啊。那些调皮的河水抢走了我的大氅,它们大概已经将它送到了你的手中。这样你就可以到达我的世界去了,通过那个时空的罗盘——它就在我的大氅内侧。

      我不知道你如何得知这个消息。也许是那条金鳞大蛇。它是你万世的仆人。你为了寻找突破时空壁垒而想尽办法,甚至不惜将亚空间隧道封印在它体内。即便如此,那可爱的小家伙依然甘愿为你挺而走险。它可说是在不借助时空罗盘的情况下,唯一一个成功穿行时空的生物。虽然它近乎一半以上的身体遗失在了亚空间深渊,但它仍忍着被食金蚁噬咬的痛苦将你的信息传递到我手中……

      你应为它而感到骄傲。我也会永远地记住那个时刻——那毕竟是我们之间除了梦境,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实体信息交流。

      时空罗盘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而你必须拿到它。你做到了。

      启动罗盘最关键的一步,是将垂直于盘面的时维指针对准自己的心脏。

      聪明如你,恐怕已经发觉。时空穿梭,本就是一件赌上性命的事情,不是么?

      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穿行到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意味着什么?比时空间隔更难跨越的壁垒,是存在的形式。我们的构成基础不同于彼此的世界,因而都无法在彼此的世界长存!世界本源的运作法则会将我们完全消灭。

      虽然你的仆人拼死将生命之水一滴不漏地传递给了你,但它完全不足以抵御“法则”的力量——要知道,它只是哲人石最低级的形态。那能够与法则对抗的终极力量,我迄今未曾在地下城尚存的历史中找到。如此说来,你的世界也许比我的世界更加接近它也未曾可知。毕竟,你的世界的历史正在被书写。

      前方是太阳的方向,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朝那里走多远。那是真正的太阳,让人敬仰的万物之母。不知在她歇息时,是否会有月亮在另一个方向接替她的职责。我想起了地下城中的月亮——地下城最美的景致——那是用发光颜料画在地底深渊上方穹顶上的一弯新月。百部大约会对那个虚假可笑的月亮感到极度失望吧。但那却是在太阳死亡之后的黑暗世界中,人们对光仅存的记忆。

      地下城,生命最后一处庇难所。

      而百部的世界,是否是生命最初的诞生地呢?

      我双脚踏着大地,却又像是浮在半空。前方就是太阳。她正在下沉,我将与她同眠。

      这一次,再无梦境。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Up and D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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