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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一大早,我被直升机发出的噪音吵醒。看了眼表,天哪,才六点多,只睡了两个多小时。不禁对那个打扰我好梦的病号服恨得压根儿都痒痒。
      我拉着还没睡醒的哈桑去食堂吃早饭。虽然食品种类还不太丰富,可能是物资还没运到的缘故,但总体来说就餐环境还不错,十分宽敞干净。
      又是颜色奇怪不知名的粥,我毫无食欲。哈桑吃得津津有味,他把粥推到我面前,居然说话了:“delicious!”
      虽然只有一个单词,但我也很惊喜。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勉强喝了一点粥。
      营地有照顾孤儿的地方,白天我要把哈桑送到那里,由当地的妇女志愿者照顾。而我则要做我该做的事了。
      今天白天的工作并不多,大多数工作是为伤者做复查。我因为昨天在手术中的出色表现,下午被安排上一台大手术。虽然还是第一助手,但还是荣幸之至,对此提多直眼红,说是夜里发生的事给我带来的福气。真不知道他这是哪儿来的谬论。
      说起夜里发生的事,提多更加的义愤填膺,他发表了一个美国人对于伊拉克战争的牢骚。柯林表现的比较中立,询问我和哈桑的伤势。其实,对于这场战争,双方都没有得到什么好处。战争最后苦的还是老百姓,好像统治者得到了什么,可你看萨达姆呢?我一直没有发表过什么看法,别人问我以只是打着哈哈过去。
      我本来就不该有什么明确是立场,那不是我的责任。
      还好在MSF,无论国籍、种族、宗教、年龄、性别,每一个人都是平等。我喜欢这种一视同仁、言论自由的气氛,没有人强迫你也没有人忽略你,你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就成了。
      接门诊时,与当地人接触,他们其实不像外媒描述的那样对宗教信仰那么的虔诚甚至是愚昧麻木,他们都很通情达理很友善。我的阿拉伯语很差劲,勉强用英语交流,他们也不介意。常常会有老人们和我闲话家常,对时局对生活的牢骚我也会耐心的倾听并且安慰他们,甚至充当心理医生被他们排忧解难,想想这些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知道我们是来帮助他们的,离开的时候总是一个劲儿地说“谢谢”,或说我们是“好人”。
      晚上工作结束,去托儿所接哈桑。小家伙一天不见似乎很想我,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我告诉自己无论喜欢不喜欢我得习惯这里的饮食。第一次任务至少要干六个月,六个月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吃吧。柯林也难得的幽默,打趣儿说起我和哈桑的样子,一大一小两个伤兵,脸上都挂了彩,吃像更不敢恭维。我和哈桑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吃过晚饭,我们会围着营地散步,然后在集装箱上坐一会儿,在熄灯之前回宿舍。
      这样充实而规律的生活我过了一个星期,我慢慢的体会到了自己的价值。脑子里不再充斥着房租、绩效、领导检查等纷杂的事务,不再一心奔着主任医师、主治医师这些虚职,而是每天本本分分地做一个医生该做的事。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在踏踏实实的工作中发挥自己的价值。这种精神上的满足是我学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这段日子也是我唯一能理直气壮地称自己是一名医生的日子。所以即便面对再辛苦的工作,再艰苦的生活,我也能享受着过。
      至于生命安全,我一直持顺其自然的态度,尤其是在亲眼见证过这里生命的脆弱和无力之后。世事无常,一个人哪天什么时候怎么死,谁也不知道。所以外面打得再翻天,也与我无关。轮到我去见那个安拉,那是命,我逃也没用。
      只是,还有一个人,压在我心底,像根针,想起来就尖锐的疼一下。

      沉寂了一段时间,“基地”的圣战者们又活跃起来。市内又不断有爆炸事件发生,直升机又在我们的头顶忙碌起来。我的工作也不再是坐诊那么简单,常常是一台手术下来都不用换衣服,直接接下一台手术。
      生活也没有以前那么规律了,最忙的时候甚至昼夜都不分,哈桑也因此无暇顾及。组织上本想找当地一户人家收养他,他却不肯走。别看他小,其实什么事儿都知道。他知道我在做手术,便一直坐在手术帐篷的门口等我。熟悉了营地的地形和情况,生活完全可以自理,有时甚至能帮助买一些苦力。只是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我还是觉得小孩子应该趁年轻学一些东西。现在虽然是战争年代兵荒马乱的,但也要为即将到来的和平做准备。这事我跟“法西斯”提过,他也向上面反应过,只是短期内组织事务太多,这件事就一直被搁置。
      当然,我也不是神,不是每个伤者到我这里都能起死回生的。说实话,我真的有点麻木了。就像跑马拉松一样,战斗到最后,没能成功,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管了。耳边回响着心电监护仪长久的连音,还有那不能忽视的绿色直线。生命的消逝在此时此刻不再是那么难过遗憾的事,因为不一会儿又会抬上来一个,直线又挣扎着波动,新一轮的“马拉松”又开始了,我又要拿起手术刀开始战斗。
      几天下来,身心俱疲,恐怖分子应该也需要休息了。棘手的伤员逐渐少了,我的生活又逐渐恢复常态。趁轻松的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是我和哈桑共同的愿望。由一开始的充实到现在的挨日子,这种变化实在让人难以预料。难得的清闲,我不想浪费在思考现状上,更没有坐在集装箱上休息的雅兴了,只想赶快回去睡觉。
      这天,回到了我们经常坐下休息的那个集装箱,晚间散步算是结束了。正要回去,视线无意中扫过一旁草地,发现地上有血迹。仔细一看,像是刚刚撒上去的。哈桑拉着我想回去,我却想一探究竟。牵着他的小手,我顺着血迹走进了营地外围的树林。虽然“法西斯”不知一次的叮嘱过不要到那边去,但由于职业习惯和人本性的好奇心在作祟,我很想就此探险下去,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个为及时救治的伤员也说不定。
      夜晚光线不好,没有月光就是漆黑一片。血迹反着光,我撇开碍手碍脚的灌木和树枝顺着走下去。行进艰难,但和其他地方相比,这条路更好走一些,显然是有人踩过的。正当我推测着是不是这血迹的主人为我踩出的路,前方顿时豁然开朗起来,这树林里竟有这么大的空地!篝火正劈啪作响,明显是有人的。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了我的背。
      “再动就开枪。“
      没有起伏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我立刻把哈桑护在身前,对背后的人说道:“小孩无罪,别开枪!”
      哈桑多思多虑的小脑袋当然也能判断出那人的身份,一脸的苦大仇深,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不是本地人?”他带着一丝不解,“你是医生?”
      想起地上的血迹我很快反应过来:“你受伤了?”
      “是我在问你话!”他加深了持枪的力道,低吼道。
      好吧,我还是老实点:“对,我是医生。”
      “那边的?”
      我大概能明白他说的那边是哪边:“不是,我是MSF无国界医生。”
      “那到树林里来是想干嘛?”
      “看到地上有血迹,就跟来了。”
      他冷哼一声:“职业病吗?”
      我耸耸肩:“可能吧。”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地声音,听到他说:“现在,转过身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才看清这个人。他有着比一般阿拉伯人要魁梧很多的身材,比我高出一头,一身黑衣。左手持枪,右手捂着腰左侧,手指间不断有血伸出来。
      果然受伤了,我在心里小小地窃喜了一下。
      “不要以为我受伤了你就能怎么样。”他看出了我的想法,将脸隐藏在黑暗中,“到帐篷里去,那里有医药箱,帮我包扎伤口。”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我无力反抗,只有照做。
      “小孩儿留下。”
      哈桑极不情愿地看我走远,回头怒视那个人,我听到他咒骂了一声:“混蛋!”
      我都听见了,黑衣人当然能听见:“小子,上一次没有摔疼你吧?”
      这一句话,给我内心对他身份的猜测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添了柴火,篝火更旺,我也看清了他的脸。
      他盘腿坐在那儿闭目养神,脸刮得干干净净,和第一次见到的大胡子判若两人。嘴里面念叨着什么东西,浓眉微微皱着。上衣脱掉后腰部的伤口露出来,血肉翻出,他却无动于衷。
      帐篷里弥漫着浓烈的体味,我挑选着医药箱里的工具和药品,但却被熏得一阵头晕。目测了一下那个伤口,我又挑出了镊子。
      “没有麻醉药,我没法处理。”我摊开双手下结论。
      “那种东西用不着,你只管止住血包扎就好。”他侧躺下来,把伤口露出给我。
      好吧,我照做就是了。
      弹片取出来的瞬间,刚止住的血又濯濯流出。没用麻醉我手上一直没准儿,生怕弄疼了他,真是考验我。然而全程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一点□□都没有。
      擦擦头上的汗,我固定好纱布。
      “这几天别沾水,好好静养,及时换药......”我才发现他一直在平静地注视我。
      “Chinese?”原来我刚刚一直在说汉语。
      我点点头。原来他会说英语。
      “谢谢。”他说着蹩脚的中文,坐起来,“我煮了东西,一起吃点吧!”
      他离开帐篷的时候,我还呆坐在那儿,手里拿着没用完的纱布。巴格达的寒夜里,他光着上身腰上缠着纱布,正在品尝篝火上锅子里煮的东西。我想起了他的名字,他是恐怖分子,他叫卡罗。
      哈桑还是孩子,虽然知道他是谁,却也还是禁不住食物的诱惑凑过去。他很友善地把勺子递给他尝了尝,哈桑狐疑地尝了一口,立刻就变得认食不认人了。
      站在帐篷口,我觉得不可思议。来之前我想到过可能会跟他们这群人打交道,没想到来的那么快。以为看见他们的容貌就会被灭口,却被邀请一起吃东西。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吗?
      分了一碗给我,三个人各坐一边吃起来。我没有要太多,怕吃多了一会儿睡不着了。卡罗也没有吃很多,哈桑还在狼吞虎咽的时候,他已经点了一根烟。
      吸烟是被允许的吗?我记得吸烟和饮酒都是□□禁止的。
      “来一根吗?”见我盯着他,他问道。
      我没有拒绝。居然是Marboro,以为能抽到正宗的阿拉伯烟草呢。抽着一根烟,我脑子里很乱,心情一下子十分糟糕。也许刚刚在帐篷里闷的难受,也许是不太习惯抽这个。的确很久没有把这种细长的东西往嘴里搁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抽的什么东西都忘了。好像是陈子非的烟,什么烟也不记得了,全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他说过一句话,他不让我沾这个,他说这个不好。
      回过神来的时候,卡罗站在我身前看着我。手上的烟已经燃尽了,我别过头去,看到空荡荡的碗,心里也空落落的。
      “你哭了。”篝火堆里传来“噼啵”的声音,他又加了些树枝,“想家了吧?”
      我没有回答他,哈桑凑过来,那样子是想要回去。
      “你会给美军通风报信吗?”即将要走出这片空地,即将进入树林的时候,他突然说。
      背对着我,我摇头他也看不到,只好说一句:“不会。”
      “你叫什么?”
      “无国界医生,黎晓。”
      “卡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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