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薇》半日迟

4、风中旅人

　　云洲的草枯荣交替，一望无际的枯黄取代盈满生机的绿意。
　　驰骋在秋季的平原之上，少了几分惬意，增了些许萧瑟。风也带上一点春夏时节所没有的狠劲，卷着呼哨似在向敢于挑衅它的人们示威。

　　显然，至少这示威对于一个人而言，是毫无威慑力的。
　　少年扬着双臂，足不沾地，马在奔驰，他却跑在马的前头。

　　劲风鼓动着三人的衣衫，南徊和夜薇一人一骑，速度也不慢，却始终落后少年七八丈的距离。

　　南徊无奈道：“小酒这孩子，也忒兴奋了。”

　　夜薇笑声清脆：“他总怨我们做事不带上他，这次能一道出行，可把他开心坏了。”远目看了一会儿，又道，“小酒轻功又长进不少，如此提气疾奔快有一个时辰了罢，竟也不需歇息。”

　　南徊道：“这怎么行？”说话间一踏马镫，就要发力去追小酒。

　　夜薇伸臂横鞭拦住他，道：“由他去吧，往后这样恣意的日子不知何时才会再有。”

　　她勒缰放缓速度，南徊不明所以，也挽起缰绳放慢了速度跟在她身侧。

　　“那个包袱，你其实是打开看过的吧？”夜薇直视着前方，并不看南徊。
　　南徊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从容答道：“是，里边乃是一个圆形瓦瓮，烧制得十分粗糙，红泥封口，有些分量，不知装的是什么。”

　　“你没有拍开泥封查看一下吗？”

　　南徊道：“没有。”

　　夜薇抚着马儿的鬃毛道：“真是个老实人。要是我，定要瞧瞧是什么把柄能让陈家第十五代传人乖乖听命于一个镖局的镖头，甘愿做他们的暗线。”

　　南徊沉吟道：“那个陆镖头，并不简单。”

　　“岂止不简单，简直就是大有来头。”夜薇轻嗤了一声，“你道那陈家小子只是个普普通通街边市集做包子营生的小贩么？他们祖上除了做包子的手艺，更有一门手艺是叫许多江湖人眼红的，你可知是什么？”

　　“江湖人好武，能叫他们眼红，莫不是他们家传武学有什么独门功夫特别厉害？”

　　夜薇道：“这陈家的功夫若是了得，那小子又怎会被姓陆的一脚踢废一条腿？”
　　她冲南徊神秘一笑道：“他们精道的另一门手艺，乃是向死人借钱花。”

　　南徊悚然道：“大小姐是说……”
　　夜薇点头道：“早年间你我都还是小娃儿满地跑的时候，江湖上曾有过一起风波，当年甚至连朝廷都惊动了，你可有听闻？”

　　南徊凝神回忆道：“十数年前的大事，困烛宫之乱是一，桃花债是一，但邪教魔道之流虽引起江湖动荡纷争，却并未听闻朝廷有何举动参与干涉此间事。”

　　夜薇摇首道：“如叔讲故事的时候你定是打盹了，否则如此紧要的一桩怎的记漏了呢？我只提点你一句，宝龙王。”

　　南徊蹙眉道：“宝龙王？如叔确有提过这桩事，据说与海龙王相对应的，也有东南西北四地旱龙王。既是龙王，必守御稀世奇珍。只是四位旱龙王之中，却有三位是障眼法，实际只有一个方位的旱龙王主祥瑞之兆，世称宝龙王。那些对珍奇有异心之人，多半送命于另外三位旱龙王的凶险之中了。”
　　夜薇促狭道：“后来的事呢？你还记得如叔是怎么讲的吗？还要狡辩你那时没有偷偷眯眼睡觉么？”

　　南徊为难道：“大小姐……”

　　夜薇娓娓道来：“觊觎宝龙王所护珍奇者，无一人落得好下场。然而总有人为利而往，不顾一切。可所有这些人的野心加起来，也都比不过镇南将军贺大年，他为了找到宝龙王所在，将自己亲生的女儿沅央嫁与四位旱龙王为妻，以此表明自己诚心。”

　　这一段往事南徊的确不记得听过，如今听夜薇所述只觉得震惊：“那旱龙王是传说之物，他竟将女儿嫁与这子虚乌有的……堂堂大将军怎能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他可不仅仅是走个形式而已，”夜薇沉声道，“他召集风水师勘出四位旱龙王所在地宫的大致方位，两两连线 ，在交界的中心处也修了一座地宫，作为龙王夫人的地下宫殿。贺大年亲自主持仪式，将女儿送入那座地宫之中，而后命人封宫。他亲自监工直至最后一块封石堵死与外界连通的唯一通道。”

　　此事实在超乎南徊想象。他带着一丝气愤，问道：“一个姑娘家如何在地下生存？”
　　夜薇重复道：“是啊，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家，如何能在地下生存？”

　　她的眉间隐约笼着怒气，一字一字道：“他是将自己的女儿活埋了。”

　　风呼啸。日暮西沉。天越来越暗淡，最后一丝光都将被大地吸收。
　　南徊的声音飘忽而不定：“竟有这样狠心的父亲。”

　　马儿仰颈长嘶，夜薇轻拍几下权作安抚，道：“可是他这么做，倒真换得宝龙王显灵，亲示告知珍奇位置。”

　　南徊哑然道：“竟有这等事？”

　　夜薇道：“且不论龙王显灵这事真假，镇南将军确在那个位置发掘出一座地宫。那地宫建造的风格与历朝风格都迥异，所用到的工艺更是匪夷所思。镇南将军甚至私自调遣战俘编制的军队，花费五年时间将整座地宫掘出地面，却依然不得要领，找不到进入这地宫的法门。”

　　“他也是可悲。这样为己欲灭人性的家伙，倘若还能够求风得风求雨得雨，天理何在。”
　　南徊一向冷静，少有这样情绪激荡。夜薇目光淡淡从他面上扫过，道：“若真如此倒也是老天有眼。只可惜，老天爷从来不辨是非，只论机缘。那镇南王遍寻能进入地宫的能人异士，还真叫他找着一位这方面的行家。”

　　南徊悟道：“陈家后人？”
　　夜薇道：“是，最终替他取出地宫中珍奇的，正是陈家第十四代传人，也就是陈家小子的爹陈闫。不过这么大的事，除非那一位是酒囊饭袋，否则怎可能坐视不管，所以那珍奇镇南将军自己还没捂热呢，就被要求上缴，奉作那一年的庆生贡品。”

　　南徊摇头道：“赔上亲生女儿，到头一场空。何苦来。”

　　夜薇道：“陈年旧事，不去感慨它。只是其中两个疑点，你不觉得奇怪么？”
　　南徊道：“大小姐请讲。”

　　“其一，有陈闫这样的连宝龙王地宫都能进出自如的老子在，教出的小子岂会差劲到连小小一座宅院的地下室都摸不透？遑论那地下室的机关，未免也太显眼了些。”
　　南徊思忖道：“在唐镇这些日子，一直都没注意到陈家小子还有个爹，只知他有个卧病在床的老母，若非母亲久病，这家伙做包子生意是很不甘愿的。”
　　夜薇道：“你是想说许是他爹没有机会传授他倒斗之术么？确有这个可能，那么他如果想学这门手艺，就只能求助于祖上传下来的记录之类的东西了。”

　　南徊点头。夜薇懊恼地瞪他一眼：“我更好奇那瓦翁里的物事了，必是陈家的关键。”

　　南徊含笑道：“大小姐既好奇，何不亲自看看？”

　　夜薇奇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南徊道：“交予陈家小子的瓦翁是掉过包的。”
　　夜薇眼睛一亮，而片刻的欣喜过后，遂即疑道：“那密道之中，你却从哪里找到一模一样的瓦翁来？”

　　南徊的神色掠过一阵不自在，经不住夜薇探究的目光，终于道出实情：“是……是那陆镖头关在地下的一位……女子替我找来的。”

　　夜薇哈哈笑道：“南兄果真丰神俊朗，短短时间就能令小娘子芳心暗许。”

　　南徊苦笑道：“大小姐莫要说笑。”

　　夜薇连声应是，又问：“你可知她名姓？”

　　南徊道：“她将瓦翁交与我之时，曾说自己名唤画眉。”
　　“你可有告诉她们，她们从此都是自由身，不必再屈服听命于那姓陆的？”
　　“大小姐吩咐的，斩断束缚她们手脚的铁链时就说了。”
　　夜薇不解道：“那她为何不告诉你真名呢？姓陆的掳了她们来，拿鸟雀的称呼安作她们的名字，按说她没必要在危险解除之后依然沿用这欺侮人的称谓呀？”

　　南徊也不知是何故，只得道：“大概被拘禁的时间太长，一时反应不出自己本来的名姓了。”

　　夜薇道：“好吧，这个暂且不论。你先说那真正的瓦翁现在何处？”
　　“真正的那个，存放在意娘那里了。”

　　夜薇击掌赞道：“再没有比存放在意娘那里更稳妥了。秘密交给如叔可靠，重要的东西么，自然还是意娘保管的好。”

　　南徊道：“大小姐，你适才所言宝龙王之事疑点有二，这第二处疑点是？”
　　夜薇道：“将军嫁女，将女儿嫁与四位旱龙王，你觉不觉得这个听着耳熟？”
　　南徊瞠目，道：“一位女子，即便是嫁与寻常男子，焉有同时事二夫之理，何况……”
　　夜薇缓缓道：“现在沐家的做法与之何其相似。同是嫁女，五女嫁一夫。男子纳妾，也不是这么个纳法吧？”
　　南徊道：“大小姐认为，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系？”

　　夜薇心思转了一圈，道：“暂时还捋不清思绪，毕竟两件事相隔这么多年，且贺家与沐家风马牛不相及。”

　　夜薇犹自思索，南徊忽然出声道：“大小姐，小酒未免也跑得太快了些吧？”

　　夜薇猛地抬目看去，夜幕已然降临，天上只一轮清月，小酒不知何时竟与他们拉开如此悬殊的距离。朦胧月色中依稀只可辨前方小小一枚黑点。
　　“不好！”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一跃而起，踏马借力，朝前急奔。

　　夜薇在心里暗叫自己糊涂，竟连风向何时改变了都未曾觉察。他们原是顺风而行，如今风向变换，他们逆风发力，速度自是大受限制。二人皆担心小酒那孩子，一口气提着只管纵跃，不敢开口对话卸了劲道。

　　到底夜薇轻功更胜一筹，先行瞅见小酒身影，右手一抖，红色丝线如同一道血线激溅而出，缠在小酒腰上，如此一卷，也亏得此刻是逆风，小酒纤瘦的身子就如同一片落叶，被风送回夜薇身旁。
　　责备的话语尚未说出口，南徊赶到，三人看到面前的平原升腾起薄雾，影影绰绰中，有一人从雾气中乘着风，向这边走来。

　　白衣、白发，这个人，竟宛若月光幻化出来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