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若何》陌井羽

4、Chapter-4

　　梨奈的航班比查墨早了一个小时，她站在检录口同他挥手道别。
　　呐，再见了。
　　遥遥无期的再见。
　　心底突然就有一种预感，仿佛溺水者死亡前的最后一丝恐慌。她望着查墨立在检录口外的身影，不知为何想要流泪。这并非一个好兆头。

　　下了飞机，梨奈看见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等在机场门口，鼻梁上架着黑色边框眼镜，没有带帽子。他身后，是那辆熟悉的白色房车。
　　梨奈对于那栋别墅已经怀有某种恐惧心理，随着距离的缩短，她的心跳也愈发剧烈。
　　这次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境遇。
　　屋内的设施还是第一次来时的样子，老管家，穿白大褂的医生，随从们。
　　但门那头的咳嗽声已经没有了。
　　梨奈走向床边，她看见中年人静卧着，身上输液的管子已经拔掉，只剩下呼吸机还在不停工作。
　　其实已经走了吧，已经没有了思维，那双浑浊的眸子也再不能感光，只那么睁着，仿佛在看向另外的世界。
　　属于尸体的腐烂气味弥散于空中，梨奈突然间明白过来，这屋内奇异而浓烈的香味，或许就是为了掩盖这股死气。
　　可是，欲盖弥彰。
　　她的胃里又开始翻腾，那中年人的皮肤已经脱水凹陷，露出骨骼的形状，恐怖得好似一具骷髅。她看见他的眼珠子突然转了一下，刚想退后，手腕却猛地被大力钳住，这到底是怎样的力量啊，梨奈只觉得眼泪都要掉出来，剧烈的疼痛蔓延全身，她低下头，看见床上的人正死死盯着自己，毫无血色的嘴唇扯起诡异弧度，像是在微笑。
　　在此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死的时候，还可以做出这样的动作。
　　她看见那人倏忽睁大双眼，眼球几乎要从眼眶爆出，头突然高高昂起，干瘪的唇瓣神经质般蠕动着，氧气罩内附上了层细密雾气。
　　然后，就好像触动了某个开关一样，他轰地倒了下去，身体抽搐，最终归于平静。
　　梨奈的脸色惨白，手腕处传来阵阵钝痛，垂眸看去，一条鲜红的印子蛇般蜿蜒在皮肤上。
　　但她害怕的并不是这个。
　　那人去的时候，她离他最近，她听见了他在氧气罩下说出的一个汉字。
　　恬。
　　无法形容的声音，根本不像人能够发出的，好似死神附体，她听见魔鬼的召唤。
　　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至死，也要喊出母亲的名字。
　　而且，既然那么爱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找到她的女儿。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女生此刻双腿发软，她耗尽浑身的力气才能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已经不止是窒息感，血液像是被抽空了，脑袋嗡嗡作响。
　　樱井家的人已经走到床铺边，千夏穿一身紫黑色和服，跪在床边开始哭泣。
　　但是梨奈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种强烈的情感的确存在，爱也好恨也罢。只是根本无法加以理解，因为从未经历过。一瞬间非常迷惘且哀恸，有泪水于眼眶中打转。
　　她想起母亲去世前光景，一直不愿意去回忆的往事破碎片段，印象如同隔水观物，轮廓迷蒙难以辨别。她记得那时母亲亦形容枯槁，双眼凹陷嘴唇皴裂，但神情却是平静的，且逐渐向她提起关于父亲的事……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伸手无意识触碰面颊，温热濡湿的触感，这才惊觉自己已然垂泪，原因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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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夜和葬礼梨奈没有参加，私生女的身份不允许她参加这些仪式。
　　况且那个宅子她一步也不想踏进去了。
　　千夏已经结了婚，纱和丧夫独居，梨奈被安排与她同住。
　　两人住在另外一栋小别墅里。
　　时生接任了他父亲的董事职位，这个家族的遗产争夺史必然血雨腥风，梨奈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了解。她的唯一目的是来深造，时生把她安排进了东京艺术大学绘画科。
　　彼时已经过了开学的时间，梨奈算是插班生。这所大学是国立著名院校，想要不经过考试便直接录取必定非常不易。
　　但不能扯上樱井集团的名号。
　　报到第一天，梨奈按照嘱托在自己名字前加上了“藤原”两个字，她并没有以留学生的身份登记，甚至都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中国人。
　　时生让她在学校里尽量少的和人交流，每天的课程还是那几门，西洋美术史、艺术鉴赏、油画，定期上交作品，外出写生。
　　不能住校，放了学必须先乘地铁，从上野到池袋，而后再坐私家车回去；上学则是送到新宿，再乘地铁到上野。
　　安排得滴水不漏。
　　回到家常常看见纱和独自坐在窗前，和服穿得一丝不苟，梨奈冲她打招呼，也只是良久转过头来，颔首笑一下，而后继续静坐。
　　存在感薄弱到几乎真空。
　　那个中年人过世已经两个多月了，纱和好似仍沉浸在丧夫的悲痛之中。
　　某天晚上，梨奈画完素描准备就寝，却听见隔壁纱和房内突然传出惨烈叫声，她丢下铅笔橡皮冲过去，推门便看见一身白色和服的女子捂着腹部瑟缩在床角，眼睛盯着前方的一片虚无极尽恐慌，喉咙喊得沙哑，双脚在空中胡乱踢打着，似乎正努力挣开某种看不见的枷锁。
　　梨奈听得懂她在喊什么，非常简单的日语：不要过来。
　　但纱和的前面根本没有人。
　　什么都没有。
　　背脊一阵发凉，梨奈想也没想便冲上去一把拉住纱和的衣袖，将她拖出卧室。
　　别墅里除了她们两个外加三名女佣再无他人，刚才这遗孀到底看见了谁？怕成那个样子，如临大敌，墨色的瞳仁里透出的绝不止是恐惧，还有绝望与毫不掩饰的厌恶。
　　丈夫去世两个月，成日呆坐，反应迟缓……
　　梨奈已经不敢再想下去，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身子也在不住颤抖，汗顺着脸廓滴落在手背上，一颗心咚咚狂跳。
　　那一夜，两个女子紧紧拥在一起，彻底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