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扶摇令》木易锦

1、[楔子]

　　立霜那日，晨间下过一场碎雪，万安寺里佛光映雪，煞是动人。

　　恩昌早起，差人侯在我门前，说是待我醒来便领到西厢园中，那儿的红梅开了，她已置酒，等我赏雪。却没想到我近日来没什么生意可接，乏意犹浓，直睡到日已三竿，才揉着额角爬起身来，草草束发罩了件冷青色暗纹缎面袄衣，赤着脚开门呼吸新鲜空气，却正对上孟如霜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不知等了多久，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孔，鼻尖却冻得微红，淡淡瞥了眼把自己牢牢裹成球的我，语间却没什么不悦，“起了？”

　　我愣愣看他，想笑而不敢笑，垂下头努力遏制着画一张像留念的欲望，闷声应道，“嗯。”

　　他却误以为我身体不适，不语间手已搭上我额前，小心翼翼地避开发冠，修长五指贴上皮肤，殊不知自己冷绵绵的皮肤反将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我冻得一抖。

　　孟如霜抽回手，自然地又抚上自己的额头，依旧没什么表情，好像压根儿没看见闻见响动前来服侍的丫头惊不可遏的脸，一副老夫老妻的样子，摸到我体温无异，又收手压回袖底，道，“没事的话，公主等你已久，还不去西厢？”

　　我心里过意不去，略带歉意道，“我要早知道就早些起来了，叫你等久，对不住。”

　　“……没什么，”他却说，“等你早等得习惯。”语间罕有调侃之意，倒让我新奇今天不知是什么事，让诀琰公子也能有了幽默感。

　　然而更奇的是，见我几分狐疑地打量他，孟如霜竟垂开了眼，虽似是无意，但是我却知道，他能有这样不敢与我直视的时候，那就必然瞒了我什么事。

　　“伶安，”看我看出端倪，孟如霜不敢多留，别扭地转过身唤了一声在一边吓傻了的小丫头，“替百里小姐更衣。”

　　我愣一愣，正想说这样就挺暖和，却被他一句“务必将小姐妆得上得台面。”击打得四肢脱力。

　　看不懂形势的伶安慌忙应下，双颊绯红，大概无法想象诀琰公子竟然与我这等凡夫俗子有一腿的样子，直到领我到镜前坐下，还无法淡定下来，看我的眼神里三分艳羡，七分疑虑。

　　我扫过镜中她的脸，懒得解释，又或者不知如何解释，便就索性挑开话题，“恩昌公主，近日可安好？”

　　她顿一顿，垂眸敛去讶异，一边替我梳发，一面温声答道，“甚安。公主向遵佛意，在万安寺中倒是心情愉悦，今日见了佛光更是喜，这才命诀琰公子差人来唤小姐，公子道是小姐身边没有人服侍，便叫奴也跟来。”

　　“有劳公主和诀琰公子。”我心下几分愉悦。在第一位助我修成人形的客户死后，我就再没接上生意，现在有恩昌上门已是大幸，她还如此省心，更是让人开心。

　　“小姐可知道，”看我面色挺好，以为是得意于孟如霜的体贴，伶安便也就大着胆子奉承，“伶安自幼便在公子府上服侍，还是头一次见公子语间这样体贴，想来对小姐十分上心。”

　　我被她一噎，胸口却有些发闷。

　　自三年前我初修得人形时在南浔被孟如霜养下以来，朝夕相处之下，他对我确实很好，并且越来越好，但我却从来不知道如何应对。

　　另有一人哽在心头未曾记起与重逢，又怎么相处当下？想来除了那寥寥一句话和一个轮廓，离开南浔后也有三五年，我却依然未能记起更多。

　　正想着，突然听得伶安一问，便脱口而出，“白的吧。”

　　她依言搁下手中的一条红裙，另择了件素白的软罗水纹绣，细细与我穿戴。

　　我被她缠得直发晕不说，一脚踏出门去时被风一吹，只觉得骨头都是凉的，只恨不得拔腿便冲回去把那件袄衣裹上，虽然不太美观，但是总是实际。

　　看出我心里窝囊的念头，孟如霜早已一把拎住我，任由我在风中作扶风若柳颤抖状，也不松手。

　　“穿那么好看干嘛，又不是吃席。”我瘪瘪嘴，被他拎着朝西厢走去，冷得鼻涕眼泪都快淌下来了。

　　孟如霜脚步不停，丝毫不心软，大概知道妖怪除非受了大伤失血，否则不会真如人类女子一般柔弱，“……你就当是去吃席。”

　　不过他今天很怪，以前要是像今天这样，被我一缠，他往往会妥协，可今儿不知道怎么了，却固执得要死，像是过年似的。

　　今儿是什么日子……？我死死想了半天，愣是没想明白，可看了园中那布置，却又更加肯定今天绝对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冬里冷梅飘香，碎雪映红，更有一美人盈盈举杯，确是一番佳境，却格外隆重，各色菜肴俱全，何况孟如霜竟难得允许我舔两口酒。

　　看我云里雾里，孟如霜终于忍不住出言责备，“你当真把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我一时愣住，生辰？我哪里来的生辰了？

　　“三年前我捡你回来，问过你来历，又问生辰，你自己说是此日。”他一面提醒，一面狐疑地看着我，“瞎编的？”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我确实曾说过今儿这个日子是我的生辰。只是一只狐妖哪来的什么生辰，只是他问我时我还不知什么是生辰，他便说是重要的日子，我一想，果然只有今日最为重要。

　　十年前的今天以前，世上本没有百里扶摇这名字，有的只是一只无名无姓无大脑的普通狐狸。

　　只因为那影子说，“从今儿起，你就叫扶摇，百里坡，百里扶摇。”于是才有了我。

　　转眼人世已过，十年烟尘渺然，因为只接过岚初一笔生意，所以只记得那一个片段和少年模糊不清的脸孔的我，竟仍未找到当初那一闪而过的影子。

　　红尘弄人，君可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