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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灵女轻柔的声音:“巫姑大人,您准备好了吗?”
今日,是她的死期。幽都十巫所拥有的强大灵力,让他们得以感受死亡的气息,从容不迫地告别人世。每一代的十巫都会在终结之日到来的日子穿上最华丽的祭服,到娲皇神殿拜谢女娲大神的恩赐,然后独自前往忘川,静静等待灵魂升入天际。
幽都的人,会聚集在一起吟诵古老的歌谣,用以送别这位高贵的神官,感谢他曾带来的神的恩典。
最后一次了。
她捧起灵巫祭礼冠,郑重其事地戴上。镜中人容颜未改,一如往昔,乌发如瀑,肌肤如雪。有资格侍奉于娲皇神殿之内的灵女,大神会赐予他们永不衰朽的容颜。
只是面具后的这双眼睛,分明已经老了。
殿上的灵女,在漫长的一生中,慢慢改变的只有那双曾经顾盼流转的眼睛。在时间仿佛停止的神殿里,只有眼中的光华暗暗老去,让她们得以感受时光的推移。
他们活着,是幽都至高神明的侍者,他们死了,就化作忘川之滨一缕幽远的气息。每一代的十巫,就这样重复着既定的轨迹。
不,不对的。
曾经有一个人,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他身为十巫,却至死未曾回归娲皇神殿。只有他,他是不一样的。
对于幽都的女娲族人来说,风广陌风晴雪兄妹是一种特别的象征。
母亲是地界之外的人,身带重伤误入中皇山神域,某位经过的族人对她一见钟情英雄救美,当时的十巫之首巫咸大人代他向女娲大神恳请神恩,于是这位外族人被破例允许在幽都生活。在幽都,这是人人传诵的爱情传奇。
于是风家兄妹,也就成了这个传奇的活的纪念。
今日恰是这位一力促成风家兄妹之母留居地界的巫咸大人的诀别日,而这对见证了神恩的兄妹正是在跟随他们的父亲前往歌谣祭典途中。
她是幽都中众多心醉于这段佳话传奇的少女中的一个,恰是路上遥遥望见,便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妹妹尚是怀抱中的幼儿,哥哥与自己年龄相当,正是英气十足的少年。他似乎感受到了旁人的目光,一扭头正向自己看来,她心虚地一笑,自觉方才颇有无礼之处。
风广陌笑笑,自顾自去逗妹妹了。这兄妹二人均穿着麻布所制的丧服,这是外族人服丧的习俗。
他们的母亲终究是承受不住幽都的瘴疠之气,于前年病逝。按照她的遗愿,家人依外族的礼节安葬了她,一双儿女服丧三年,遗骨则请灵巫埋在中皇山神域之外。这是个冒险的举动,因为从上古时代起,伏羲与女娲两位大神缔结的契约中,严厉禁止地界之人涉足伏羲神系所庇佑的人界领域。
据说这个令神巫们为难的问题最终是由年少的风广陌一言而决:“母亲一生唯有此心愿,做儿子的当尽力为之。以父亲而论,我是幽都人;但以母亲而论,我的身上也流淌着人界的血脉。神祇若有情,当怜我一片孝子之心。安放遗骨之事,广陌一人足矣。”幽都之民闻说此事,莫不唏嘘感慨。
传奇始终只是故事。后来的她成为了“巫姑”,对已经变成“巫咸”的风广陌提及此事,却听对方幽幽叹息。
“我确实是为了母亲。
“她不爱父亲,更不爱幽都,她说埋在地界外面,也许有朝一日,魂魄还能返回故乡。”
巫姑觉得头嗡就大了,在她对风家爱情传奇的种种憧憬的揣测中,从未有一种遐想如真相这般冷酷和讽刺。她陷入了一种慌乱的情绪中,气急败坏。“为什么要这样?!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嫁呢?”
风广陌回答的声音很模糊,像从另一个虚无缥缈的空间传来的:“大概是一种报偿吧。父亲爱她,又救了她,救命之恩……一命还一命。反正她也回不去了。”
巫姑觉得脑子乱糟糟的。一种愤怒又悲伤的情绪攫住了她的心。听到传说中感沐神恩的女子对幽都并无半分感情,作为幽都人,一种被人背叛的愤怒陡然升起,然而作为正处于多愁善感时代的少女,听闻一个女子为报偿救命之恩嫁与了一个并无好感的人共度一生,她却也不禁伤感。
巫咸面上露出冷冷的讽刺之情:“幽都之民又何尝不是为了酬谢那位至高无上的大神,所以搭上了子子孙孙的自由来还?”
这句话太过于激烈了。巫姑忍不住把各种情绪裹挟着怒火一股脑宣泄出来:“你这是渎神!……你,你自己就是承受神恩的十巫,怎么可以这样忘恩负义?”
“每个灵巫都知道,触怒另一位的是龙渊族又不是女娲族。所以我在想,为什么我们要陪龙渊一起还债啊,啊?”
“你这么多乌七八糟的想法,那为什么还要来当十巫呢!”
“哎哎我们是幽都最有头脑的人啊,当然要多思考一些问题。你的头脑看起来不灵光了一点,虽然。”
风广陌看着脸憋得红胀的少女,忽而张开嘴笑了,露出一颗虎牙,这个时候巫姑才觉得,他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年纪的少年,有种骄横的痞气,一如当日祭典葬礼上的初见。
“父亲的遗愿要有人承担,我只是不想让晴雪受这种罪而已。”他最后收敛了神情,淡淡正色道。
诚然,风广陌只是为了满足父亲的愿望而已。
在前代巫咸大人的诀别日上,风叔立下了重誓,他希望自己的两个孩子侍奉神明,以报答他的妻子获救的恩情。那时他救人时被蛊雕留下的重创再度复发,已经命不久矣。祭典之后几日,风叔就去世了。这份誓言,也就成了他的遗愿。
他第一次见到他的妻子时,就被她的美貌所折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他的一生当是非常圆满。
那一次巫咸大人的诀别日上,幽都人吟诵着古老的歌谣,没有悲伤,没有哀戚,能够侍奉至高无上的神明,他们以为这当是了无遗憾的一生。
只是巫咸一去,需要有新的灵巫填补这个位子。
德高望重的巫真大人沉默不语,现在候补的低级神官中,并无他中意的人选。
而且,随着神力的衰退,幽都的区域急速缩小。每一日都有边境的结界损坏,濒于崩溃。幽都需要灵力强大的力量加入。
地界的未来,并不明朗。
葬礼结束,巫真仍在祭坛上徘徊,忧思重重。
风叔遥遥看到了巫真的身影,他虔诚地带着两个孩子对神巫行礼。风广陌怀抱中的风晴雪尽管还是个幼儿,也懵懵懂懂地知道用稚嫩的手比划幽都礼节的手势。
在那一刻,天空中光华一瞬,倏忽灵光一现,在幼小的晴雪身边形成一轮光晕,柔和,温暖,仿佛能够抚慰人心。
那一幕,祭坛上的巫真看得真真切切。不久,殿上的神巫造访了风家。
出人意料的是,风叔已去世的情况下,少年的风广陌以家长身份数次坚拒了巫真将晴雪带入娲皇神殿的要求。他的理由很简单,但很坚定。
“妹妹年幼无知,不堪承此重任。”
最后一次,巫真亲自登门拜访,面对态度强硬的少年,他淡淡说道:“此汝父之遗愿,亦是难求之殊荣。”
风广陌目光灼灼,轻笑一声道:“既是非常之殊荣,巫真大人以为风广陌如何?”
人人惊叹。风广陌此前从未于人前显露他法术之能,许多人以为他和他那谦卑平凡的父亲一样,并无丝毫出众灵力。
是日,十二岁的风广陌击败殿上二十五位灵巫,超擢至十巫之列,获得“巫咸”称号。他从此再不是挥舞重剑的普通狩猎少年,而是手执华贵法杖,行规矩步的神的侍者。
而不久之后,未来的巫姑大人也像许多虔诚信奉女娲娘娘的幽都女孩一样,进入最低级的祭坛,开始充任学徒。她们之中最优秀的分子,将被选为殿上灵女,甚至,进入十巫的行列。
一眨眼,五年过去了。
五年间,旧一代的巫姑大人魂归天际,稚气的少女成了新的继任者。这也许是幽都有史以来最富争议的任命。一位神殿的初级灵女,被巫真大人超擢至十巫之列。这是自巫咸风广陌之后,史上第二年轻的十巫。
在后世人看来,巫真具有如此惊人的洞察力,从众多普通灵女中拔擢出了这位在日后力挽狂澜的巫姑大人。而就中情形如何,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
巫姑任命前一日。
“你看那边,”巫真以法杖指向远处青黑色的土地,“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里是幽都最大、水草最丰美的牧场。”
巫咸默然。他当然知道,那里现在是一片妖兽肆虐的污秽原野。幽都近日来数次边界危机,皆源于此。
巫真眯起眼睛,仿佛在怀念久远以前的少年时代。“那时候,幽都土地的出产洁净而丰美,河中有一种青黑色的鱼,脊背银光闪闪,神官们拣选健壮俊美的少年前去捕获,将最好的部分奉献给大神之后,城中最优秀的庖厨把剩下的鱼用快刀切成薄片供人生食,入口像雪花一样融化,真是世间至美……没啦,什么都没啦,在我五十岁那年,河水就浑浊了。我记得吃到的最后一条鱼,咀嚼起来像沙子一样。”
他的面容仍如少年,但眼中分明满是老人的风尘和眷恋。
巫真自失地一笑,“巫咸大人,您知道我当上十巫那天,大神对我说了什么吗?”
“在下洗耳恭听。”
“历代巫咸均以出众的战力而闻名。但我却是因为卜术被前代巫彭大人带到神殿的。娘娘从很久以前就沉睡了,十巫的任命仪式按例并不需要觐见神体。但我获得巫真之位的那一天,娘娘破例赐予了神之纶音。”
“她让我站在神殿最高处冥想未来之事,然后回报占卜的结果。”
“整整三天三夜,我始终得不到任何头绪。当我回报结果的时候,娘娘对我说——”
“你看这幽都的远方,只有迷雾。”
“我那时候年少气盛,心中所求,就是站在整个幽都的最高处,执掌神谕,带领我族。我总以为,神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是真正站到了最高处,才发现目光所及,唯有迷雾。”
“巫咸大人,你知道十巫是什么人么?离神最近的人。唯有离神最近的人,方知有些事情,神明无能为力。”
“幽都地域日见缩减,终有一日,地界将不复为我族生息之地。然而失去女娲大神庇佑,亦不见容于‘那一位’大神,我族将何去何从?龙渊部族对娘娘积怨已久,其铸剑之术虽毁去大半,仍有惊人威力,一旦发难,将有不忍言之事……”
“唯有身兼双重血统之人,可自由穿梭于地界人间,这也将是我们最后一张王牌……巫咸大人,您和晴雪,是我族至关重要之人。”
巫咸打断了巫真的话,语气中略含一丝讥诮之意:“双重血统,您这是在嘲弄两位大神之间的神圣约定存在这样大的一个漏洞吗?”
巫真饶有兴味地看着巫咸:“巫咸大人犯险亲出地界安葬亡母的事迹,幽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恰好给了我这个启示。”
巫咸深吸一口气:“我只想让晴雪做一个普通人。其它的一切,我会尽力做到。”
巫真和蔼微笑:“听说巫咸大人跟我神殿中一个灵女关系不错。她挺漂亮,不是吗?”
巫咸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笑,烦躁地答道:“是晴雪爱缠着她玩。”
现在的风广陌只知道,五年足以让一个孩子朝着他最不希望的方向成长了太多太多。
晴雪七岁了。她和每一个普通的幽都女孩一样,开始狂热地向往着神殿和灵女。
今天回到家中的风广陌推开门看到的依旧是他最不希望的情景:晴雪在学习神殿典籍中的故事,陪伴她的是巫姑。从妹妹灼热的目光和绯红的双颊中,风广陌分明看出了她对这个“大姐姐”的憧憬之情和孺慕之心。巫咸不得不承认,这位灵女确实很漂亮,而晴雪这个年龄的小女孩,正容易对年长而有魅力的同性产生崇拜和效仿之心。因此,晴雪吵着要去当灵女,要去“为女娲大神奉献一生”,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这正是他内心最深的忌讳。因此,当他得知这个灵女被授予巫姑之职时,一种被算计的感觉浮上心头,并难以抑制地爆发出来。
新任的巫姑虽然年轻,却没有被巫咸的怒火吓到。相反,在这两人私下里的第一次交锋中,她就毫不胆怯地用一种有点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着风广陌,诘问道:“你有为晴雪想过吗?”
“笑话,她是我亲妹子。”
巫姑注视着巫咸的眼睛,直到把他盯得心里有点发毛了,才凉凉地说:“她才多大,天天被你关在家里,没有正常的朋友,没有人关爱教导,甚至没有一个女孩子正常的生活。前天她偷偷跑出去,把一条噬心蛊撒上香粉要和别的孩子一起吃。巫咸大人,长兄如父,您就是这样对待一母同胞的‘亲’妹子的?”巫咸噎住了。
巫咸和她争吵良久,终于在气急败坏地在挫败中说了一句:“我就是不希望晴雪去当灵女禁锢一生。”
巫姑这时第一次意识到,这位十巫之杰的内心里,似乎并没有本该炽热的信仰,一点也没有。
巫姑加入后,幽都一应事务俱有人应对。巫真开始分派巫咸去完成一些更宏大的计划。第一项全新的任务,就是修复人间所有女娲部族与幽都的联系法阵,途中将要穿越人间的地域。
这是一项危险而大胆的计划,意味着女娲大神开始重新将势力向伏羲的领域延伸——他们上古的约定,终究被一个漏洞打破。
这样的法阵,大多已经荒废了。用灵力重新让它们运转起来,沟通地脉中的灵气,可以大大增强女娲神域的法力。对幽都的未来,无疑是一大助益。
也许,在幽都的首脑巫真大人的心中,还隐藏着更大的野心——上古的七把凶剑,连伏羲大神也畏惧的被封印的力量。
然而凡事总有意外。
从人间旅行返回的巫咸向巫真大人复命之后,就被勒令在神殿最深处闭关修行,数月过去,他仍然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甚至没能出席第二个雨季前的大雩,而这本是幽都最隆重、最庄严的祭典。
即使是幽都女娲部族最虔诚的信众,也开始相信一条逐渐蔓延开来的传言:
巫咸大人,已经背弃了地界的信仰,想要涉足禁忌的人间。
对于幽都的普通民众来说,居住地界隔绝于人间,反倒是独一无二的神恩的象征,他们对人间,既好奇,又怀有深深的轻蔑之情——据说,那里是背弃女娲大神的恩赐,连伏羲大神也遗弃的纷扰不断的土地。
而长久被压制的龙渊部族,对此表示了有限度的幸灾乐祸——一直以来,神殿的神官作为执掌幽都话语权的存在,严厉地斥责龙渊部族关于重返人间的言论,但如果连地位崇高的十巫都触犯了这个禁忌,娲皇神殿无疑将名誉扫地。
让情况更加糟糕的是,在这个风口浪尖,十巫的核心、巫真大人突然一病不起,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
尽管巫真大人对殿上众神官的言论与请求一概置之不理,但巫姑却坚信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她没有留在娲皇神殿,而是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晴雪身边,尽力让她远离一切恶意与非恶意的飞短流长。
巫咸返回后的第二个雨季,马上就要过去了,风广陌仍然幽闭在神殿最深处,一切不明。
在第二个雨季结束的当天,巫真大人召见了巫姑,这是他卧病以来第一次召见幽都的神官。
巫真大人缠绵病榻已久,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更让巫姑暗暗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黯淡无光,毫无昔日幽都神殿至高之人的奕奕神采,整个人像是被雨水侵袭迅速衰败的花朵,从里到外泛出枯萎的气息。
一番问候过后,室内气氛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死寂。
直到日落告别前,巫真大人始终没有说话。
“孰是孰非,我只是不能甘心……”
走出房门的巫姑隐约听到了这么一句。
在巫姑被召见数日之后,巫咸结束了闭关修行。他脸色也不好,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巫咸对于闭关之事缄口不言,然而关于他试图叛逃的传言却自动平息,简直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尽管巫咸的权威得到了有限度的恢复——仅限于娲皇神殿之外,在神殿内,他仍然有洗不清的嫌疑——但他较之从前却是发生了可以称作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变得沉默寡言,落落寡欢。除了晴雪,他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
这种尴尬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巫真大人的告别之日。
幽都的民众对于巫真突如其来的死亡宣告全然没有心理准备。长久以来一直平静安详的告别祭典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抑制的骚动和哭泣。对于危机四伏的幽都,正如一位神官所说,巫真大人“走的不是时候”。
没有强有力的继位者,没有选出一位新的核心,甚至没有一个过渡计划。人心惶惶。
他的遗言,在幽都的历史上仅仅两人得知。正是巫咸与巫姑。
后来的巫咸永久脱离了地界,至死不返;而巫姑终其一生不再提及此事,巫真遗言的一切内容,遂成不解之谜。
对于权力真空的娲皇神殿来说,本就关系密切的巫咸与巫姑并未使出“巫真遗言”这道杀手锏来提高自身的声望,反而刻意避讳当日发生的一切,着实是一件古怪的事情。在巫真生前,已有他刻意扶植两位年轻十巫、自成派系把持权位的非议,但和巫真亲近的人们,则认为这两位新晋人物将成为幽都最耀眼的双星。
谁又能想到短短数年之后,双星中的一颗猝然陨落,另一颗却大放异彩?
风广陌的苦衷,旁人无从知晓。即使是巫姑,也只能从他日常言行中窥得一二。
人间女娲部族的局势之恶劣,远超幽都中人想象。
地上女娲部族的封印力量普遍减退,进而危及到部落的安全,有些部族人口甚至已经消亡殆尽;即使是尚且安定的部族,上古凶煞七剑的力量也逐渐吞噬着他们的土地。有些部族内,年轻人对信仰的忠贞,已经远远不及他们年迈的长者。
尽管修复了大部分旅行的法阵,风广陌也未能将所有的女娲部族一一巡视,譬如——
那个叫乌蒙灵谷的部落,那个深刻地影响了他一生的地方。
数年之后,幽都接到乌蒙灵谷大巫祝韩休宁的急讯,娲皇神殿两大神官之一的巫咸亲身前往,一去不复返。神隐的时代,就此缓缓拉开序幕。
对于巫真的死,巫咸突然觉得,天塌下来了。
风广陌对地界的感情,是痛惜与厌憎杂糅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他目睹母亲被“报恩”禁锢一生的悲剧,又觉得整个幽都的人,都是同样的报恩的牺牲品。他对闭守地界嗤之以鼻,然而这样的想法在幽都却是惊世骇俗的渎神。
在女娲大神的力量已经日渐衰朽的时代,十巫,就像是幽都这艘缓慢下沉的大船上唯一一群知道真相的水手。他们既不能跳船,也无力补天。
巫真活着的时候,风广陌总是可以不用想那么多。
他可以选择让脑袋空下来,只要认真地完成巫真布置的任务就行。是棋子,就无需像弈手那样耗尽心思。
但巫真死了。下棋的责任,转交了给了他和巫姑。
巫真是被他带来的消息逼死的,风广陌深知这一点。
巫姑不愿也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是巫真死亡的真相。
德高望重、被视为神隐时代前“最后一位巫祝”的巫真大人,是疯掉的。
在告别的那一天,他对女娲大神破例提出了一个请求:阅读历代十巫留下的卜册。那是每一代十巫中最精擅卜术之人在自己的告别之日进行的占卜,记录其内容的书册安放在娲皇神殿的暗室,却从不许人浏览。
女娲大神也出人意料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孰料,阅读完卜册的巫真大人,突然疯了,口中呼喝着“我不相信”“我不甘心”,疯狂地掀翻了一切器物,突然一头栽倒,再无声息。也因此,他没有为后人留下自己的占卜。
知道这一切的,只有当时跟随巫真大人一同进入神殿的巫姑和巫咸。
巫真大人死了,女娲大神失去了她最忠诚而有力的仆人,不得不渐渐从幕后走到台前,亲自过问幽都的种种。她凭依在娲皇神殿的灵女身上,藉由人的口传递神的言辞。
而巫真大人生前亲自选中的两位十巫成员,巫姑与巫咸,由此开始了他们双星并列的时代。
幽都人人皆知巫姑与巫咸的友谊不同寻常。然而巫姑每每听到议论他们情分不同寻常的话时,总是报以意味深长的一笑。
一同担负着最重的责任、最深的秘密和痛苦,这种只有对方可以推心置腹的关系,确实是不同寻常。但谁又能知道他们的观点总是针锋相对呢?
巫咸曾经这样质问巫姑:
“地界之人与人间之人有何不同?何以地界之人须报偿女娲恩惠,而人间之人独不得罹此‘神恩浩荡’?”
“上古之时,伏羲大神因龙渊铸剑出神身血,欲灭尽人族,幸得女娲大神庇佑,方免此祸。大神与伏羲约,死生不离地界,我族原祀女娲大神,故而追随不弃。”
“真不愧是曾在神殿有‘通识第一’美名的巫姑大人。只不过,”巫咸话锋一转,尖刻地讽刺道:“感恩感恩,有恩才有感怀之心,你看看如今的地界,还能苟延残喘几天?既然感神恩而奉其为主,那么恩竭义绝之时,人又有什么义务去继续信奉神呢?”
“巫咸,如果有机会,你会离开地界吗?”
“能走?我当然走。”
巫姑摇摇头说:“我不走,这里有我的亲人朋友,有我祖先的陵墓,我宁愿用一生来尝试让它变得好一点,也不能忍心弃之而去。”
她低头叹道,“也许我当神官,也不是为了大神。而是因为我知道,作为神官,可以保护这个幽都。”
巫咸冷酷地注解道:“可是你这个神官,只会让更多的人更加地相信‘能住在地界是神的恩赐’这样可笑的想法!大家就这样互相宽慰着欺骗,对幽都的危机视而不见。每一个幽都的孩子从生下来就被灌输这些念头,他们何尝知道自己是一生下来就被剥夺了自由的?不仅身体是不自由的,连心也是不自由的。”
巫姑被激得反驳道:“巫咸!你太看轻别人的心了。意识到幽都危机的人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少。只不过有些人,比如我,总是希望着努力再努力就能把它修好,而另一些人,比如你,却是忍心一走了之的。我不能舍弃我身边的人,你不能舍弃你自己的欲望——虽然它是合理的。”
巫咸一时无言,从高台处向下望去,他目力极佳,看到远处晴雪正在和同伴一边谈笑一边采集食物,似乎又抓到了什么有趣的虫子,不过她的伙伴们的动作似乎有些慌乱。
想起妹妹数次要求进入神殿被自己阻拦,又想起妹妹今年十二岁,正是当年巫姑初见的年纪,忆及当日目光炽热的天真少女形象,对比眼前深沉坚忍的神官,他的心情突然沉了下去,低低地说:“也许晴雪和你是一路人,她总归是和我不一样的。但是她太小,我不能叫她就这样被剥夺了一生自由。一回首是百年身啊。”
巫姑知他心事,惨然一笑,喃喃道:“你一心要让妹妹过上你所憧憬的‘自由’生活,焉知不是剥夺了她对自己人生的自由。你觉得我永无自由,然而我不后悔,从来也没有后悔过。”
许多年后,面对以永出轮回代价换取长久寿命的少女,巫姑不由想起了当年这段对话。然而巫咸已永远无缘得睹此事。
若是当年的你,大概无论如何都会阻止吧。
如今呢?
听完晴雪详述诸事本末,巫姑默然良久,抬头仰望幽都天空中灵魂汇集的天河,一道灵光闪过。
“巫咸大人,”她淡淡一笑,“但愿你,曾找到过你渴求的自由。”
【幽都往事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