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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落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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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之后,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叫一竿人闲得发慌。前些时候跟温惟提了去涌泉寺上香的事,便选了个日子要一同前往。我做了男儿打扮,只带了小马,温惟带着永宁,各骑一匹马,大清早偷偷摸摸的出了城。
我是不敢招摇的,放先前是无所谓的,只是而今温恪待我一片心,愿同尘与土是赶不上了,倒叫我在心里头立起了个贞节牌坊,不肯轻易叫人将他看轻了去。
涌泉寺远在深山之中,此行颇为费时。温惟和永宁是两个没嘴的葫芦,就剩我和小马叽叽喳喳。
“从良,”我表现得很亲切,“你以后想干什么,跟我说说。”
小马整日没心没肺的快乐,一脸的天真像,“给公主做侍卫啊!”
我摇摇头,“你总不能做一辈子侍卫吧!”
“小马生是公主府的人,死是公主府的鬼,一马不鞴双鞍,忠臣不事二主,请公主体察我忠义之心。”他像喊口号似的,对我整个公主府海誓山盟起来。
有这样的忠仆叫我微微低下头,几乎没脸去看温惟他们的表情,“你常来看我就是了,又不是送你去敌营。”
“啊?”小马显得很疑惑,努力想了想,面上有些委屈,“公主是不是嫌弃我了?”
得到这个反馈,看来是我表述的不好了,反省了一下,我重新遣词造句,“你在我这儿做了五年侍卫了,我总该放你出去,步步高升吧。你想好愿意去哪儿,我尽量帮你运作,总不会亏待了你就是。”
“可我是陛下赐给公主的,怎么能擅离职守?”
“既然是赐给我,那你就归我管了,现在我要放你出去,父皇是管不着的。”我耐心的解释,倒没看出来小马责任心挺重。
小马顾自沉吟着,可能有些心动,抓心挠肝道,“我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去哪儿啊?”
我叹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你有什么要求就搁我这儿提一提,我回头帮你问问,你一定满意就是了?”
“真的吗?”他眉飞色舞起来,我突然觉得他刚是在试探我的底线,而今我发了话他意欲振翅高飞的样子就显得欠扁。
我沉重的点点头,小马想了想道,“要个清闲的,给配车马食宿,最好整日喝喝茶聊聊天,能一直干到老不会轻易被踢掉的肥差。”
我一愣,几乎要骂娘,可小马看起来很真诚,叫我无从下嘴,温惟一旁开口道,“愿不愿意去兵部谋职,正有个缺,位子不高,可能忙一些,可上升空间大,公主出面总是没问题的。”
我心想,温惟不了解小马,一定认为他是不好意思提,就开玩笑打马虎眼,可小马的胃口岂可小觑,果然小马说道,“其实我现在就是这样的。”
我一想,可不就是嘛,他已经提前达到了人生最高目标,夫复何求?
我一言不发的打马上前,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翻白眼。
正是炎炎夏日,艳阳当头,我尽量御马从成荫的树下过,可纵然如此,闷热的天气依旧叫我浸出一身的汗来,于是越发的往林子深处偏过去。温惟没有来过这儿,没有什么发言权,在后头唤了我两声,我懒得答应,他也就不再多言,领着小马和永宁跟着我走。
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我在马上一颠一颠的,精神渐渐不济。
温惟道,“公主累了就下来休息片刻吧!”
我正要答话,身下的枣红马不知怎地,突然长嘶一声,几乎人立而起,我立时清醒了,下意识扯着缰绳夹住马腹,随即看见它马蹄上缠绕着一条足有碗口粗四五尺长的黑绿色大蛇。我慌里慌张,差点要从马上摔下来,耳边听到他们呼喊的声音,未等我缓过神来,枣红马已经风驰电掣的蹿了出去,我一颗心悬到嗓子口,本能的矮下身抱着马脖子,马受了惊吓几乎是没头没脑的往前冲,头顶树枝横生,阴阴暗暗几乎看不见阳光,我大气不敢喘一下,手上攥着冷汗,几乎抱不稳,只能巴望着别被发了狂的马甩出去,到时小命不好说,可胳膊腿的只怕得交待在这儿了。山路越走越偏,心里不由的一阵悲哀,已经好一会儿听不到温惟他们的声音了,再怎么样也是追不上一匹发了狂的马的。
就在我感觉眼珠子都要被震掉的时候,我听到了喊声。拼命睁开眼,我回头望,依稀是温惟的影子,心里有些安慰,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了他声嘶力竭的呼喊,可是水声太大,我听不清楚。
水声?
我犹在懵懵懂懂的,身下已变换了景象,腿一软,不禁暗叹:我命休矣。
枣红马冲出了一处瀑布,它已是昏了头的,悬空依旧狂奔着,大头朝下直奔如镜的水面。
来不及做什么准备,入水的瞬间我几乎要被拍晕,“噗咚”激起巨大的水响响彻耳畔,一瞬间我坠入冰凉刺骨的潭水。我心里犹有一丝的清明,为自己会泅水而微微侥幸的片刻之后,人被巨大的力量掼出去好远,半边身体几乎麻痹。原来枣红马在水中扑腾,一腿踢中了我,它强劲的后蹬几乎克服了水流的缓冲,把我像块破布一样丢了出去,我胡乱呛了几口水,腿上传来剧痛。
张牙舞爪的扑腾几下,我力不可支的在一片混沌中迅速沉入水底,望着头顶水面透露的光晕,身上扛着千斤的力量,怎么都够不到。意识在流失,我一头栽进了黑暗之中。
朦朦胧胧里,不知什么东西反射的耀眼光芒打到了我的眼睛上,刺激得我的眼睛火辣辣的难受,拼命睁也睁不开,想抬手擦一擦眼睛,可它却被人握住。
我看到的世界都蒙着水雾,可抱着我的人真实而温暖。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任我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清醒过来,好似掉进了梦里。可我似乎感知到他是谁,他凑近地看我,气息在我耳边,我只亲近过他,对他的味道有最敏感的记忆。我费力的咧嘴想笑,我想说,‘你去哪儿了’,我还想说,‘我很想念你’,可是我就是张不开嘴。他似乎是懂我的意思,便跃跃欲试的讪脸,用好看的鼻子蹭我的鼻尖,蹭我的脸颊,蹭我的眼睛。我想说,‘讨厌,我睁开眼睛多费劲,又叫你给合上了’,可是我又云不出舌头说话,我有限的精力全都用来拼命睁眼,我想再看看他。他的眼睛很漂亮,流转着光,我在里头看到了湿嗒嗒的自己,散乱的头发,绛紫的脸。我心口一扼,我怎么这样丑怪,我看起来像个还住着灵魂的尸体。突然羞愧起来,我急切的想要低下头去,可他没有给我机会,他垂下眼帘,似是轻轻笑了一下,倾身过来和我脸贴着脸。我深切的感受到他的温暖,虽然不是第一次,但我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这当口,我看到了他身后两个人影慢慢走近,眼一花,他们已几乎将他钳制住,声音似有似无的飘渺,‘该走了。’我心里慌起来,想搂着他,可是手上使不来劲儿,无力的双手垂了下来,他在我耳畔低语,‘清嘉’。
眼泪哗哗的往下流,流到了我嘴里,品尝到那点咸涩的感觉,我像是得了灵丹妙药一般的生出了力气。手指略略动了动,毫无预兆的我睁开了眼睛,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温恪’。
他是个天生的美男子,眉睫乌浓、轮廓精致,笑的时候总喜欢盯着人看,叫人无端生出在被勾引的错觉,不过旁人看来倒觉得他是个实心实意的好小伙儿,满眼的爱意于他是种锦上添花的美。
“公主。”他说。
“嗯?”我望着他,意识到梦与现实连成了一片,我醒着还在发梦,梦里温恪来看我。
‘温恪’松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来,这个笑像针一样扎下来,随即我浑身难受起来,想哭又想笑不能自已,连累地他紧张地问话,“公主?”
我心里烧着一团火,颤微微的抬起手来,我想碰一碰他,可手却不听指挥,失控的耷拉下来,径直拍在脸上,是个无人指使但同样清脆的耳光。
“公主!”
我被耳光给打醒过来,觉着自己有些好笑,掩饰着用手擦了擦眼睛,“温惟,你没有别的话说了是不是?”
温惟一呃,随即不再说话。孝瑜说话结巴,为了藏拙他说话不多,可总是急于表达的样子让人无端觉得他也是个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黄嘴丫子,而温惟仿佛是多长了一张嘴,即使开了口也不喜引申渲染,不声不响的活在暗处窥视着周围,并不见得有多积极的参与到人世间的生活中来。
精神从疲惫中缓过气来,我看到了我们悲惨的处境。这是在一块大石崖子下面,四周阴凉凉的,皆是藤蔓,耳边还有水声,显然我们被困在了这个谷底。温惟用枝叶铺就了一个简易松软的床,他在旁边燃起了火堆,烤着衣服。我们都穿着潮湿的中衣,他从身后抱着我,两人正经是个相偎取暖的亲昵姿势,我一抬头便瞧见他的脸,不由得尴尬起来,心里有些埋怨,想要动身,腿上立时传来刺痛。
“公主别乱动,先将就着点吧!”温惟说道。
我这才发现我腿上缠着布条,仍旧有血迹往外渗,我转过头,见他袖口短了一截,显然是扎在我腿上了。
“你让我躺下来吧!”他抱着我,温度从我后背传过来,相比于腿部传来的阵阵抽痛,我们几乎衣衫不整抱在一起的样子更叫我赧颜的几乎要哭出来。
“公主,你不能再受凉了!”他似是也很为难,可抱着我的手却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你的寒症犯了。”
“啊?”我愣了一下,迅速摸了摸脸,一块块突起的疙瘩吓得我连忙退了手,真是想不到,这湖水这么厉害,竟能逼出我这旧病来。
“我是个大夫!”温惟道,“你不用放在心上。”
温惟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心知他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也不好再埋怨推辞。又一想自己这个丑样子,自己都不愿多看,还真是对不住他,顿时觉得自己真是丢人。但是等等,刚刚他说话之前似是有什么东西的尾巴撩动了我的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心里一沉,好像觉得很重要,如今再细细回忆,竟是一点没想起来。
可当下气氛才是亟待缓和的,虽然贴身坐着,可不管是谁都僵硬着身子,我不得不暂且放下心里稍纵即逝的念想。我想咧嘴笑笑,但考虑到自己真的很丑,便埋着头一五一十的躲在他下巴下面,不让他看见我的脸,“谢谢你救了我。”大恩不言谢,可我抓心挠肝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嗯,”头顶传来他沉闷的应答。
“永宁和小马呢?”
“应该快到了。”
“哦!”
他说话的时候胸口微微的颤动都几乎烙在我的后背上,背后已经有了些薄汗。可不说话更难为情,我绞尽脑汁的想出一些问题,可话到嘴边在舌头上滚了个来回还是咽了下去,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暴露了我心虚的本性,现在我做不到心如止水——我止不住的在幻想和身后这个男性躯体的种种可能!
天啊,说来真是惭愧至死,枉我还伤了一条腿,竟还有心情去想些叫人难以启齿的事情,幸好温惟看不到我脸红,不然以后真没脸见人了。可越是想逃避,我越能清晰的感觉到他温暖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头一低,入眼的是他白净修长的手,整个脑袋嗡的一声,昏头转向胡思乱想起来。
“公主出汗了,”温惟一说话,结结实实的吓了我一跳,“是个好情况。”
我大约是脑子进了水,这会儿脸烧得通红,里头也跟着沸腾起来,咕咚咕咚的往外冒热气,而且被温惟发现了,好在他没有意识到我肮脏的想法,万幸万幸。
我拿捏不好回答的语气,只得压着嗓子,鼻子里哼出一个“嗯”来。我有些鄙视自己,脑袋里有了小小的人拿着皮鞭把那些画面打破,可它们像是水做的画,刚散开又颤颤巍巍的铺展开来,仍是一幅叫人不禁恼羞成怒的绮丽风光,我与这层出不穷的心魔做着斗争,不敢懈怠。总说人在做天在看,消失了的人是无所不能的,我怕一个防守不力,叫温恪看见了,他会不高兴。
“是不是困了?”他又问道。
我摇摇头,只听他接着说道,“我们玩一个游戏吧!”
他说得很平淡,我一度认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他抬手摸上我的头发,“借公主的头绳一用。”说着不等我答应,一把将头绳顺了下来,泡了水头发成卷的瞬间耷拉下来,碰到我的后脖颈,冻得我抖了一下。我看不到温惟的动作,但感觉到他把头发顺了顺一把握在手里,在我脑袋上捣腾了两下,已是扎成了一个髻。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玩了,”他坐正了一些,从后头圈住我,在我身前将头绳打了个细小的结来,末了说道,“翻花绳。”
他做得颇为自然,凝固的空气又流动起来,我暗暗吐了口气。
只是这是儿时的把戏了,我嘿嘿一笑,“都快不记得了。”虽然这么说着,手上却不含糊,就着他支起的一个绳结,勾线翻动变出了一个花样来。
“你不记得,可身体还记着,”温惟边说边动作,手指翻飞,花绳又回到了他手中。
我幼时没有玩伴,翻花绳也只是见行宫的侍女们玩过,所以很快便出不了新的花招。温惟两手支着绳子,耐心的指挥我翻出新的绳结。可我在这上头笨的出奇,不时打撒了绳子,他给我恢复了适才的绳结,自己再重新演示给我看。
我慢慢也摸出些门道来,仿佛不管你怎么作弄这绳子,它总不至于走进死胡同去,也就大着胆子扯出些花头,不过总落个打死结的下场,又得劳烦温惟一点点把它解开。这个愈出愈幻,不穷于术的游戏我们一直玩到永宁和小马的到来。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一条缓坡,又一路拔去藤蔓枝杈才下到谷底来,见到我们时,永宁倒是很淡定,小马惊讶地“哦”了一声,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好似自己只是打了个响亮的不招人待见的嗝,随即规规矩矩眼观鼻鼻观心。
我一边穿衣服,心里却是平静的,我还年轻,纵有个春心萌动也是不能避免的,可我清楚这辈子是放不下温恪的,跟谁都不可能了,何况是他的兄弟呢!我忽又有些迷惑,不知道上辈子是什么样的因,促成了今生这样仓促短暂的缘。
他来时,进不了我的心,他走时,抓不住他的身。
我的腿之前就伤过,这次好死不死的伤在了同一个地方,根本不能多挪动,最后还是决定,我暂且寄住在涌泉寺养伤。温惟前后照应着,一边吩咐了小马回去知会众人,写了方子让他回去抓药,顺便带个丫头过来照料,一边打发永宁回府收拾他的换洗衣物和药箱,他也要在这儿小住。
“你事情多,别在我这儿耗着,这庙里的师傅也能给我看的。”温惟对我太好,我有些不安。
温惟挽起袖子,望着我的腿,一脸严肃,“你的腿伤了两次,再不好好医治,以后会落下病根的,”说着他抬眼看我,接着道,“还是你信不过我的医术?”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这是我从前插在他心头的一根刺,现在快被他用成了口头禅,我原以为他是在斗气,可再想想,他不是那样的人。
自顾自的,他爬上了吱吱呀呀的床板,开始一遍遍的擦洗。涌泉寺是个香火不继的小庙,这厢房的物什都积了层层的灰。
正这时,我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埙声,沧桑古朴,在这暗夜的寒山之中显得尤为空灵。温惟也停下手中的活,和我对视一眼,皆是很好奇。恰巧寺里一个小沙弥路过,我便将他叫了进来。
“那是我们方丈云游带回来的客人,因他身体不好就养在寺里了,”许是看出了我的意思,他忙道,“阁下可千万别去招惹他,他脾气很坏,不见外人的。”
我还想问两句,因见小沙弥看我的眼神微微有些抽搐,我意识到自己还顶着一张叫人倒胃口的脸,便讪讪的谢过放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