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流光容易把人抛 ...

  •   越是靠近战争漩涡的中心,越是人心惶惶,空气都弥漫着辛辣的味道。每天擦肩而过的是四处奔走的仁人志士,举家避难的黎民百姓,投机钻营的商贾豪强。金陵城南、秦淮河畔,旖旎风月历历在目,吴侬软语点绛唇、丝竹声声醉花荫,耳畔呢喃的是一句姹紫嫣红开遍,心中的回响却付与断井颓垣,这是个真正的乱世。
      我虽心似飞矢,也不得不小心应付每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看似闹腾的白昼,但屈指算算,这还在正月里,不由羡慕起往昔蜜罐里的自己,一步步走来的路,摔着碰着都是清晰雕刻在皮肤上的疤痕,痛入骨髓也深入我心。
      来自四面八方反抗朝廷的人往古田聚集,从来不知道我赵家端坐的家国天下竟是这般风雨飘摇的景象,骨缝里都灌着冷风,阴霾蚕食着朗朗乾坤,山雨欲来,我反反复复的咀嚼南歌那句口信,分量点点累积,将我压得寝食难安,在这种焦灼的不安和期待中我望见了古田城。
      赶路赶得昏天黑地,所以当我被带进军营的时候突然感觉不真实,整个人云里雾里的。见面的场景想过千遍万遍,但机会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却胆怯了。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人成各今非昨,红樱桃,绿芭蕉……摇摇脑袋,我不能这么想,临分多少话,阿谁扶上马,收回滋养着的拔腿就跑的想法,我且把心搁回怀里,悄悄喊一句垫垫底,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请,谢参军在帐内等候阁下。”传信兵的话让我的腿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已经在门口站了一盏茶的时间了,在得出“我干什么要怕他”的结论后,我脑一热脚一跺便掀开了门帘。
      穿着墨色衣服的男子埋首于案头,闻声便抬头看了过来。
      真的!
      谢景行!!!
      精神之锁咔嚓断开!
      “你蓄了胡子!”已经合不拢嘴了,所以我惊讶的嗓门特别大。
      沉默……
      我有些局促,却尽量保持风度,八风不动的看着谢景行脸色的变化。
      我从来拙于描画他,哪怕是这分开四五年的朝朝暮暮怀念,也仅是凭着份不可或缺的感觉生存,就像包围我的空气,无影无形无声无息,渗透的彻底沉沦的甘愿。而现在这空气有了模样,有了气息,这个气质彬彬的书生身上有了棱角,唇上薄薄一层须让原本秀气的脸平添了犀利和深沉,每每提醒着我,这是成长的痕迹,这是错过的岁月。
      簇簇眉,半晌他的嘴角上扬勾出了一丝友好的笑意,“你是南歌派来的?”
      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失望,怨气,无奈,苦涩,一齐堵在嗓子眼,我说不出话来。
      “我们认识?”
      很好,我已经有了转身而去的冲动,可是,大约是看到他的欢乐余温尚存,看着暌违多年的眉眼,我咧了咧嘴,虽穿着男装,还是做了个裣衽行礼的动作,“谢夫子,小女子赵楚宝。”
      低着头,我不敢去看他的脸色,更怕自己出丑,如果他不记得了,那就当我们是萍水相逢吧!
      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刻意维持从容,耳朵却灵敏的很,我听到了毛笔的掷地铿锵,我听到了木椅的吱呀喟叹,我听到了脚步的慌乱无章,心情转瞬明亮,那么一些迫不及待就要喷薄而出。
      他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抬了抬手又放了下来,口中含糊不清,“你,你,楚……”
      我眨眨眼,抬头直视他,这近在咫尺的凝望,脸上的笑容夸张的有些疼,“您老还记得我呢!”
      他似乎不敢相信,盯着我的脸不肯放过,我用手拍拍脸颊,“很丑是不是?老毛病了,吃药就好!”
      很想很想靠近,他对我的吸引没有因为几年的分离而磨灭,但事实是我们就这么僵持在各自的位置上,一个假装没心没肺的开心,一个真实的难以置信。
      他的动作很别扭,想伸手却又犹豫的本分着,我不太受得了这样的场景,貌似潇洒地从他身边走过,口中信口说道,“这军帐里还挺冷的,外面太阳……”
      声音戛然而止,谢景行从身后将我环抱在胸口——这个阔别多年的位置。
      “楚宝。”叹息一样轻轻念我的名字,有种圆满的感觉沸腾着,将遗落的年岁都带走,我们还是小城里的表兄妹。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装模作样的想挣开,说话也拧巴起来,“做什么这么煽情,别,别恶心我啊!”想拉开他的手,却自然而然的互相握住,像落了地生了根一样的盘踞纠缠着。

      “多吃点,怎么瘦成这个样子。”谢景行一个劲儿的往我碗里夹菜,笑得温柔而腼腆。
      “恩恩。”我使劲的扒饭,他夹什么我吃什么,试图及时咽下他盛情的温度,好像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表达自己的方法,只能在这授受交错之间感受彼此的存在。
      是的,坐我对面的是谢景行,不是渔火不是泡沫,被喜悦冲昏了头的我根本就忘记了有多久没好好吃饭了,尽情的饕餮着。
      “哎哟!”我捂着胃,有些难受地佝偻着。
      “怎么了?”谢景行跑到身旁蹲下来问道。
      “吃多了!”我有些讪讪地笑,脸又红了几分,真是丢人。
      他了然的点点头,搓了搓手,“我去军医那里拿点药来,不过,”随即,他终是没绷住,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在军中吃撑很罕见,不知道有没有备。”
      恼羞成怒,我抬手就推了他一把,“滚。”
      “来来,到床上躺一躺,”说着,他就要抱我,我手忙脚乱的拍开,“我自己会走,去倒杯水,快快!”让他抱,多不好意思,何况我身上可不太好闻,啊哟,也不知道刚刚他有没有发现,我该洗个澡的!真是的!
      我有点抓狂了,恨不得提起茶壶就把自己淋个彻底,但最终我还是乖乖蜷缩着,看谢景行跑进跑出,默默被幸福淹没,就是这个人啊,在与不在都是我心中的风景,关于这些年,我什么都不想问了,反正都过去了,现在我们还是我们。
      他终于在床边坐下,神态有些不自然,“忘了问你,你怎么会有这腰牌?”
      “我遇到了南歌,然后她让我来找你的。”我盯着冒着热气的杯子轻轻说道。
      “她让你来的,哦,”谢景行点点头,转而有些疑惑地问道,“她还跟你说什么了吗?”
      我心猛跳了一下,好在说辞是原本想好的,倒也不慌张,“没有,说什么?”
      “没什么,”谢景行如释重负的摇摇头,“一般有急事才会用这张腰牌。”
      “也是,这腰牌用在我身上是浪费了些。”哼了一声,我往被子里钻了钻。
      仿佛没有接收到我有意赌气的信号,他只微微笑了笑,“又是偷跑出来的,还比上次狼狈了些。”
      我撇撇嘴,但想到母亲的手段仍是心有戚戚,语气也生硬了,“你倒是安逸,不知道我回去受了多少罪,还说要我等你,不守信用。”
      谢景行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犹自走神,“喂,说话呀,我又没真的要怪你。”用膝盖踢了踢他,我有些小心翼翼的说道。
      他闻言转过头来,伸手拨弄着我的头发,“楚宝,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都是老姑娘了。”有些让人羞涩的期望藏在我夸张的哀怨口气里,眼巴巴的望着他,我有些唾弃自己,随即又想在言语上扳回一城,我吐吐舌头,“我记得南歌还比我大一岁,你敢嫌弃我!”
      晕,我说了什么呀,还不如不争这口舌之快。
      眼光闪烁,他有些古怪的苦笑,我突然有些疑惑,“南歌?她不是……我是说,”不知道怎么表达,但我想谢景行也知道我的意思,索性不说话,耸耸肩等他开口。
      “南歌给自己赎了身。”他简短的解释了一句。
      “哦,那你们怎么加入了这……这里。”我试探性的开口,如果不是很曲折,我很有必要把他从叛军中带走。
      “你不愿意?”必然不会愿意啊,他接着了然的点点头,“我记得你是官宦人家的孩子。”说道这里,他便不再说话,我很清楚这隔阂,“现在不算了,我两次离家,你要是不想我被逮到打断腿,就别赶我走啊!”
      谢景行转头看着我,笑得苦涩,“你还愿意跟着我?”
      我有些郝然,奈何我们呆得这么近,连可以回避的地方都没有,我几不可察的点了点头,但随即问道,“以前我们说要游历天下的,在这里朝不保夕的,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我已经在这漩涡里,走是走不掉了。”他摇摇头,很随意的否定了我。
      “可是,朝廷迟早会吃了你们,战争多少有些伤天害理,天下太平不好吗?”
      “你不懂,别再管这些了,”他给我掖好被子,我知道他有多固执,便想着从长计议,却又被他的胡须吸引住,招招手,“让我看看你的胡须,什么时候开始留的?”
      “有一年了,”他弯下腰,温顺的任由我用拇指摩挲着,我盯得出神,鬼使神差的开口道,“我能亲亲它么?”
      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怎样放荡的话,我忙收回了手,在他诧异的目光下,我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烫,但说出的话收不回来,我只能逞能的看着他。有些踌躇,他还是微微点了点头,靠近我,视死如归似的闭上了眼睛,我感觉自己倒贴似的,有些不满,直接伸出手捂住他的脸,“开玩笑的,你也当真。”
      他睁开眼睛,淡淡一笑,呼出的气息打在手上,我有些心襟荡漾,但他也只是将我的手放回被子里,站起身说道,“你睡一会儿吧,我还有事要处理,晚点来叫你。”不等我回答,便快速离开了里间。
      我在床上翻来滚去,虽然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但是睡意阑珊,扑朔迷离的未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而这样一个谢景行,我,太陌生了……

      承乾十年,未到我及笄之日,方玥姑姑便溘然长逝,温惟因为内疚便随他叔叔去了边关,而我也进入了某个叛逆又忧伤的年纪,不愿再苦苦支撑来自父母和环境的压力,在多次求请回清河无果之后,便策划了出走。
      第一次见面对双方来说,谈不上多愉快。为了躲避官兵,我进了深山,然后把自己丢在了里头。
      月上柳梢头,却不见人烟,我走得脚也酸了,心也慌了,随意摸到一块大石便坐下来,准备辨认清楚方向再出发,就在那个时候,一个男子出现在暮色中,这真是个惊喜,喜的是有人出没,惊的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
      “打个商量,你怎么坐在墓碑上……那个,我娘墓碑上。”
      我几乎是整个人弹了起来,他也被我突然的反应吓的连退了两步。
      这个细细长长的男子就是谢景行。
      后来他说本来看见一个姑娘的坐在那么诡异的位置是打算偷偷走掉的,但是想想没准儿是他娘给他送的聂小倩呢,辜负了怕老人家寒心。我当时轻蔑一笑,那怎么解释我只露一手就杀垮你锐气?他也不甘示弱,我那是被你的热情给震住了……
      顺利成章的,我被捡回来了家,谢景行在书院做代课夫子过活,那时已经在准备下一年的春闱,十七八的年纪在小小的踏花城被给予着厚望。看似端方拘礼的小夫子内在却躲着个人来疯,因为他父母早亡,一个人住在书院里,所以遇到个街坊朋友就乐呵呵的指着我介绍说,“认识一下,这是我表妹。”
      当然也有我无语的时候,比如作为一个貌似前途无量的如花青年,也有人家来做媒,然后他又会不厌其烦的把我揪出来语气暧昧神情得瑟,“认识一下,这是我表妹。”,“哦!”来人总是拖着了然的语气将我打量一番,完了说一句天作之合再告辞,搞得人很尴尬。
      不过,我们就这么不清不楚的好上了。
      也没什么特殊的契机,那天和书院的学生一起吃饭,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子问我道,“你以后是不是会嫁给谢夫子?”“为什么?”我发誓我是保持着平和的态度客观发问的。“还装,嘴都要咧到耳根了。”他不屑的指点到。我有些兜不住,仿佛被人踩了尾巴似的正色道,“哪有表妹嫁表哥的?”“不都是表妹嫁给表哥吗?表姐也行啊!”那声音不可谓不大,所有人都抬头看向我,众目睽睽之下,我恨不得把碗扣到这小子脸上,倒是坐我边上的谢景行很有先生范儿的压了压手,“都吃饭,好奇什么,你们也不知道?”电闪雷鸣,我在心里默默的把碗扣到了自己脸上。
      后来我里里外外躲着谢景行,实在是不好意思的很,直到有次受邀去看场戏,他在桌子下面扣着我的手扣了一晚上,我才不那么别扭。
      他推荐的书我都会拿来看,他不推荐的书我也会偷来看,比如说——《烟粉作坊》,这骚包把它藏在了衣橱里,而我为了刻意表现贤良淑德找衣服去洗的时候给掉了出来,于是就坐在水井边上正大光明的看了起来,不看不知道,居然是本猎艳□□,正想着怎么揶揄这个看着矜持得不行其实暗香浮动的伪君子时,书被人抽走,好在他也知道脸红,但还是恬不知耻的提醒我——最好躲起来看。
      有一次他很晚才回来,一进门搞得地动山摇的,我去他屋里一看才知道吐了一地。他面色绯红地看着我,眼波流转,说了句肯定句,“好像喝多了。”我吐了口气,认可的点点头。好在他也安分,扶着床柱坐着就是不倒下睡觉,眼巴巴地看着我打扫屋子,时不时的说两句话,倒像是给我解闷儿似的。
      “今天李兄生日。”我点点头,“就是那个员外的儿子,你见过的。”我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便应了一声,“然后我们去了凤鸣阁。”城里最大的妓馆嘛,我有所耳闻,“有个叫南歌的清倌人赠了我一只浣花笺。”我闻言回头看他,他昏昏沉沉,神色倦怠,却还是顾自说了下去,“在地上那件衣服里,你要是看见了,别生气。”说完,完成任务似的倒了下去。
      我有些哭笑不得,恰是夜半,烛光如豆,月色如水,站在房中央,乐得没边了,我拿着扫把傻乎乎的跳了起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