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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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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唁三张的故事·始——
唁三张真正成为青帮“太子爷”花九卿的贴身随侍,是在尊死后。
从内部日益腐朽衰落的大清王朝不可避免的被推到了这个铁与火对峙的时代,而那个从根烂起、救无可救的腐朽帝国,也被历史的洪流摧枯拉朽彻底汇入洪荒。毕竟如今这个世界,早已不是凭一已之力便能使四境升平、海晏河清的时代了。
听闻花九卿遇袭生死不明的消息时,唁三张正在刑堂审人,唇边噙着半分笑意,用通红的梅花烙在对方身上勾勒着血汗交织的奇异图腾,他自六岁便入了青帮,到十七岁执掌朱寺庵其下刑堂,在他手里从没有开不了口吐不出东西的活人,他似乎对待刑罚和逼供都情有独衷,连对待刑具都无比温柔。然而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粗暴的对待刑具,梅花烙扔进水时发出骇人的声响,白色雾气一片蒸腾。唁三张看都没看一眼推开刑架就往外冲,连后面陆京士叫他都丢在脑后。
当唁三张赶到盛宾楼的废墟时,青帮早已派了人手搜索废墟,温町沉着脸在旁指挥,看见唁三张时脸一板便伸手去拦他,“小三你发什么疯!在外边好好站着别再添乱了——哼,卿少今日与**党人密谈的消息被人卖出去了,用火炮直接轰塌了整座盛宾楼。等我查出是谁干的,你那刑堂可得好好热闹一回”。
“敢出卖卿少,老子活剥了他!”唁三张咬牙放了句狠话,站在废墟边上看底下伙计来来往往,将尸体一具具被运出来。日色渐暮,他终于抬头问温町,“喂,卿少活着的吧?”
可是温町神色沉重的看着废墟外陈横的尸体,分别听见了唁三张的问话却没有一字回答。
“他妈的你没听见么!温町!!!”
“别吵”温町不耐烦的摆了下手,一向轻浮的男人突然异常认真,“你信卿少么?你信,他就一定活着”。
唁三张整个人一下子跪倒在废墟旁,他从没信过什么神佛,却抬起手颤抖着在胸前画了个不甚标准的十字,那个异国神父所教,他从前所不屑的“十”字符。然后,仿佛真是有神迹降临,在他绝望的前一刻,终于有伙计大喊,“找到了!卿少还活着!”
——花九卿活着,代他去死的,是尊。
——第一刺客,【尊】。
在高楼颓圮屋栋横倾的一瞬间,那个沉默而安静的男人,像以往任何一次面对危险时一样,挺身挡在花九卿身前,替他背负一切的危险与伤害,哪怕要以生命为代价。
花九卿从尊身下的狭小空间慢慢站起来,他只是向四周扫了一眼,原本还稍显嘈杂的废虚便顿时死寂。
温町向前一步,刚想开口汇报情况,可花九卿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一刻的花九卿明明浑身血污,却带着奇异的压迫感与惊人的艳色,让在场的每一个青帮弟子直到满头白发也依然铭记于心。青帮太子爷花九卿,更像一个信仰,而非首领。
盛宾楼之变后,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唁三张最终成为花九卿的随侍。那夜花九卿下令放火烧了盛宾楼,火光冲天而起的时候,唁三张突然听到花九卿低声开口,“小三,你以后跟在我身边吧。”然后他听到花九卿的第二句话,“大猫,我欠你一命。”他的声音很轻,在火焰“吡叭”的燃烧声中被掩盖得几分失真。唁三张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个男人仍是一袭艳丽如四月韶光的宽大长衣,衣摆上以金线绣成张狂伸展的凤凰翎羽,火光烁烁中,映出一身斑斓锦琇、盛世繁华,似桃花般极妍极艳,却也清冷疏离如九天神祗。
而第二件,便是花九卿彻底肃清了莲哥儿的势力,在青帮再无人敢试其锋。
戏子桂白死在了盛宾楼之变的第二天。那一日花九卿带着唁三张踏进了莲哥儿府中。桂白一个人站在戏台上,穿艳黄戏服,挽着水袖,咿咿呀呀1吟那一出《霸王别姬》。莲哥儿坐在戏台下含笑看他,平素那般气焰嚣张的一个人,对上桂白时,却似乎全然没了脾气。整个北京城都知道莲爷捧一个男戏子的时候,他依旧只那一句“爷乐意,你该的着么?”便堵了所有人的嘴。
花九卿在莲哥儿身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不开口,静静展了雪白的杏骨折扇,目光投向台上,沉静如水。
桂白在台上唱,“汉军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于是唁三张冷哼一声道:“莲爷这出戏倒颇应景”。
莲哥儿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台上。桂白一个人唱他的虞姬,没有人相合霸王。
“其实爷挺早就知道无常是卿少的人。”莲哥儿突然开口,花九卿手下的折扇停了一下,复又摇动起来,莲笑了一声,接着说:“可那日我陪他登台,看他舞着剑,漂亮的眉眼冲我横过来,我就知道,终究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说没见过玩戏子玩到陪着登台丢人现眼的,说我不过一句戏言凭什么让他陪整个一生。卿少……他不过15岁,一个不过15岁的小戏子都能成为你的一着妙棋,你还有没有心?”
花九卿沉默,桂白依然在戏台子上唱他一个人的生死别离痴狂爱恨,朱笔在眼尾勾勒出的绵长媚意一点一点刻进莲的心底。
“卿少,”莲哥儿终于开口,带着决绝的笑意,“我死,他活着”。
权倾一时的莲哥儿在死前依旧是骄傲嚣张,那一身夺目的红莲纹身仿佛要灼伤人的眼睛,然后迅速被鲜血覆盖,他心口喷涌而出的夺目血色染红了一方天空,犹如井喷。
台上的戏子也正唱到最后一句:“大王,汉军……汉军他杀进来了!”。
花九卿有些恍然的眯起眼,他记得在那段戏的末尾,西楚霸王一个回身,转头时便永远失去了他的虞姬。
下一刻,长剑迎面而来。
桂白持剑站在他身前,眉眼艳极,却分明有什么东西在寂静中疯狂崩塌。
“卿少,我是您一手教出来的。”他静静开口,却带着近乎惨烈的苍凉,“您还记得那位虞师傅么,他13岁登台,唱虞姬,唱了一辈子,到头来谁是他,谁是虞姬都分不清了。他教我学戏,讲那一出《霸王别姬》,他说西楚霸王一世英名,临到头儿了,只剩一匹马和一个女人还跟着他,他让乌骓马逃命,乌骓马不肯走,而虞姬挥剑自刎,从一而终”。
“从一而终。卿少,您知道么,他教了我无数出戏,我也只记住了这四个字”。
花九卿微微扬起脸,面前的少年戏服华丽眉眼艳极,几乎让他回忆不起当年那个雪衣乌发的小小少年。那个小小的桂白在第一次登台后,穿着李香君那一袭水色天光的迤逦戏服,安静的站在台上,然后小心翼翼的抿着唇角问他,卿少,好看么?再后来花九卿把桂白送到了奉天总督处时,给了他一个戏名“观音”,其意自然不是终日受供于香火云烛的南海观音大士,而是“观色察音”,至于后来被嘲讽说是“观音坐莲”,花九卿一笑置之。
“什么无常啊,小爷的名字是观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记住……莲爷。”桂白倒转剑柄,锋锐的寒刃没入胸口,湿润的鲜血顺着血槽将他的手心染的赤红,他低眼看着那个火焰般嚣张狂妄的男人,蓦地想起昔日堂口下伙计说,观音是莲爷的命。
——方青卓说,你桂白便是莲爷的命!
有泪混合血液没入尘埃,绽如桃花。
花九卿站起身,背挺得很直,却绷得仿佛要断掉一般,“小三,走了”。
他率先迈出步子,推门而出的刹那,手中长柄雕花小刀脱手而出,耀耀银华在空中划出冷冽的弧度。
崇利明闪身避过了小刀,花九卿站在那里,眼神是醉人的亮烈。
“九卿,我回来了。”最终崇利明这么说,身上硝烟未净,“我带你走”。
花九卿突然之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青帮在战火中日渐没落,金先生带着明琇坐上了前往美利坚的海轮。那日花九卿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江岸相送,华贵的银狐裘衬得他的脸色加苍白,几乎带了令了心惊的颓败,可那一张脸还是漂亮得像九条尾巴的狐狸,眼角浅薄的倦怠和几乎刻进骨血的优雅让青帮昔日的大佬莫名的想要叹息。
金先生站在船舷,目光长久的注视着那个冷寂如雪的青年人。曾经有着圆润眼眸下颌线条优美的漂亮孩子是什么时候成长为今日杀伐果断长袖善舞的青帮太子爷的呢?而那个会为花灯会上一只狐面具便笑盈眉眼的少年又是何时变成了这般冷淡疏离的“千面狐卿十二”呢?他不知道,也无从知晓,只是他看着花九卿在岸边仰起脸,日光晃晃悠悠倾泄而下的时候,他一瞬间觉得无比苍老,眼着恢宏江山城郭万里终归已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他们再是权势涛天叱诧风云,那一切,也只不过是“曾经”罢了。
最后他说,十二,你好好的……
“好好的”什么呢……金先生顿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船舱。
巨大的海轮破水而去的时候,浪花一层层翻打着,让花九卿想到了《圣经》中摩西分海的故事,他抿唇苦笑了一声,然后听见少女声嘶力竭的呼喊:“喂——花狐狸!”
金明琇双手抓着栏杆,任海风吹起她身上美丽的洋装,吹花了她用大把时间描绘出的精致妆容,泪水顺着她的侧脸滚滚而下,她对那人放声大喊:“活下去!来参加我的婚礼——”
黑衣银发的异国祖父站在她身后,弯着一双狐狸眼,笑的异常温柔。
海轮渐行渐远,化为水天相接处的小小黑点。花九卿神色复杂的目送海轮远航,然后微笑着吐出叹息般的语句,“小琇儿真过分,明知……我根本活不到的……”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凛冽的海风刺得人肺腑生疼,花九卿习惯的喊了声“大猫”,然后才恍然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早已为他死无全尸,现在跟在他身边的是性子乖张的唁三张。
脚下的步子踉跄了一下,却有人在唁三张伸手之前扶住了他,硝烟的气息一下子冲进呼吸,花九卿靠在他身上喘息了一会儿,任崇明抬手擦去自己额上的冷汗,转身,对上他深琥珀的瞳:“……崇利明。”
花九卿凝视着崇利明,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认不出这个曾经闯他堂口踢馆要人闹得满城风雨只为逼“青帮太龘子爷”现身的骄傲男子,那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和其后的受伤中毒似乎也只是梦中虚妄。可对方的眉眼却分明是没变的,没变分毫。
他在崇利明怀里靠了很久,直到两人的呼吸都交织在一起才重新站起来,“够了,走吧”。
盛宾楼在不久之后倒又修了起来,大厅中间依着旧例搭了戏台子。虽有不断革新,老派的戏剧在此地依旧很是吃香。花九卿看去时,台上两个唱越剧的小姑娘正伊伊呀呀唱《梁祝》,扮祝英台的那个唱,“观音大士媒来做,你我双双来拜堂。”扮梁山伯的那个则笑着摇头,无奈而宠溺,口圌中唱道:“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子怎拜堂。”
花九卿站在楼外,修圌长的手指执了玉管烟枪,吞吐着轻袅的烟气,任其将肺腑染上污浊沉重的黑色淤块,便连骨都染成了污浊的黑。他抬手掩口咳了两声,不动声色的将冲上喉管的腥涩甜腻悉数咽回,目光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说。
戏里两人一路相送,路途十八里,转尽枯井长亭,共约提亲圌共约携行共约白首不离,女孩子放嗲了声线,娇娇圌软圌软的唱,“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可愿配鸳鸯”。
于是花九卿突然就没了兴致,收了烟枪叫上唁三张抬步便走,“小三,陪我看看桂白吧。”
花九卿再次踏入莲哥儿府中已是满园荒芜,没有人知道它的主人曾在此花下多少心思精心修葺布置,只剩腐水空榭朱漆斑驳,就如同盛宾楼即使再建,花九卿也不会再有兴趣苦心谋划一场密谈了。
大抵便是,旧物仍在,怀怀已死吧。
再后来,为了躲避北边的战火,唁三张随着花九卿一路南下,走到芜湖的时候,花九卿再也无法前进一步。积年沉疴与长期的惮精竭思,让他的身圌子在一场突如急来的暴雨后彻底垮了下去。
唁三张还记得那是立春的前两日,一直昏昏沉沉卧床静养的花九卿精神忽然好了许多,只是他当时的情况,别说是崇利明,连唁三张都知道那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崇利明端一小碗熬得香糯的赤豆粥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花九卿喝下去,然后侍侯他漱口,拥了厚厚的狐裘,抱他去院中小坐。
花九卿便也任他折腾,安安静静的靠在崇利明怀中抬眼看这生最后一次的春景。对方的体温顺着狐裘微微透过来,并不似以往那般火圌热,却温暖得想让人落泪,花九卿怔了一下,轻阖了眼,唇角却带出半分清浅笑意。
院里的桃花初露颜色,还不及显露圌出夏日桃之夭夭的盛景,仅仅是初吐粉蕊,也足矣让人心醉。唁三张端着碗清汤牛肉面蹲在墙角慢慢吃,清淡的面条入了口,一片寡淡无味,他于是抬眼,看着花九卿用颀长的手指去端那一盏淡味醴酒。
崇利明拥着他坐在摇椅上,指尖纠缠于花九卿如墨长发之间,眉眼里俱是如水温柔。
——花九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小三,你走吧”花九卿淡然开口,声线平淡。温和一如往早,他眼睫轻垂,侧脸在韶光下别样安静,他从右手食指上脱圌下一枚青玉圌指环放在一旁,对着唁三张微笑,“好好活下去,青帮……交给你了。”
唁三张吡了吡牙,筷子挑圌起面条往嘴里塞,低下头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他有些费力的吞下一口无味的面条,对花九卿翻翻眼睛,答得鸡同鸭讲:“卿少,我知道你不喜欢牛肉面,吃完我就端走。”
“……”花九卿静了一下,笑的颇有些无奈。
有些人的风采终归是一辈子都无法磨灭的,纵然时光无情,对他却已厚待如斯,哪怕病入膏肓无药可医,花九卿举手投足间仍有足以震慑人心的不世风华。就如两人初见时,闪入崇利明脑中的那一句“素闻山中多艳鬼”。
“崇利明,你可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
“……记得”
崇利明自然是记得的,在那个满是麻疯病人的小山村,有诡秘的洋人公馆,有化着殓葬浓妆的奇异女子,有漫山遍野妖妍盛放的千瘴桃花,还有最后火海中冷漠骄傲的花九卿。
或许自花九卿持一盏昏灯自地道中走出时,便注定了青帮太龘子爷卿十二是正白旗小贝勒额尔吉·崇利明一生一世的劫圌数,桃花劫——此劫无解。
花九卿半转了身,仰起脸直视崇利明,他举高了手中的酒盏,薄胎雪瓷的精致酒盏,勾绘了赤色西番莲,日光晃晃悠悠的洒下来,竟映得他的指尖比比雪瓷更苍白。他便那般举着雪瓷小盏专注的看了崇利明很久。那种奇异的专注像是要把早已熟记的清俊五官烙印于心,哪怕看曼殊沙华开过千年,走下黄圌泉十里,饮过忘尘汤栾要铭记不忘。
唁三张直到很久以后都依然记得那一日的场景,花九卿在暖暖春韶中安然微笑,他与崇利明碰杯、交臂、互相饮尽对方盏中清酒,静默中他低声开口“——合卺”。
他那种冷漠中的艳色让崇利明日后回想起来,每每便会痛入骨髓,在此后长久孤寂的梦境中,崇利明反反复复做着那个清圌醒的梦,花九卿的一声“合卺”一句“我答应你了”困住他所有年华,徒任韶光静住,黯然老去,独困孤城。
——花九卿淡淡说,崇利明,我适应你了。
他知道他答应的是什么,他们初遇时,崇利明对他的“哑巴美圌人”说,有幸再见时,不如以身相许吧。
即使他不知他便是御用暗圌杀部圌队艳势番的最高统领,他也不知他是整个青帮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太龘子爷。
雪瓷小盏自手中滑落,在青石地面上砸碎成一地晶莹,残存的酒液在青砖上蜿蜒成艳烈的花,空气中冷香浮动,听得见落花之声。
唁三张端着粗瓷的碗在墙角蹲了很久,直到面汤凉的透底,这才放下碗慢慢站起来,向院中扬声喊了一句:“卿少,我走了!”他站在原地等对方回答,那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被血色夕阳模糊成黯淡的剪影,崇利明固执的拥着那人单薄的身圌子,哪怕那人残存的温度早已在春日身长寒的空气中渐渐消弥殆尽。
唁三张终究没有等到也再等不到花九卿的一声“走好”,微风卷过,将一朵早春碧桃悠悠吹落,青玉圌指环滴溜溜滚到他脚前,唁三张盯着指环看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将指环套圌上了一枝桃花,“卿少,我配不上这个位子。”他向着花九卿的方向深深的鞠躬,然后直起身,转身推开院门。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服,第一次知道,原来春日也可以这般寒冷。
再之后,或许真是报应,曾经被他们不屑一顾的小帮圌派在唁三张最狼狈的时候,给了他近乎致命的一击。火炮在身边炸开的时候,唁三张靠多年养成的本能迅速护住要害,被灼人的热浪远远掀翻。
没有人知道唁三张到底是如何圌在弹片擦伤一边肺叶、右肋骨骨折、全身多处炸伤的情况下活着离开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咬牙撕下策划才的人皮时,浑身骨骼都在尖锐的叫嚣,口圌中有些咸涩的味道,他以为是血,抬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竟然早已是泪流满面。他跪在一地血污狼藉中吐得一塌糊涂,吐出的却仅仅是稀薄的胃液。
当天的夜里发起了高烧,纷乱的梦境中他看见花九卿隐没于凤凰涅磐般绚丽的火海,那人着一身四月韶光的艳色,妖妖灼灼烧得他痛彻心扉,他反反复复喊着“卿少”,到最后却哽得说不出一字。
他醒来的时候眼前是黯淡的灯火,衣着褴褛的老妇圌人佝偻着腰背用断了柄的长勺搅动着锅子中黑乎乎的草根汤,“孩子你醒了?醒了就走吧,往前就是长沙城,再乱也比这小地方强,别怪老婆子不留你,生在乱世,命如飞蓬,总得先顾全自己不是?来,喝完汤,就走吧……”
唁三张没有听老妪絮叨的低语,甚至没有接她递过来的汤,他咬牙支起身圌子,将口圌中腥甜的锈味用圌力咽下,指尖紧紧扣着一把蝴蝶剔骨刀,一步步慢慢走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这么活下来有何意义,可是花九卿让他“好好活下去”,便要活着,这大概算是一种习惯,从第一次对那个男人宣誓效忠,直到如今似乎连个“不”字都不曾说过。毕竟花九卿是唯一一个仅用两声咳嗽就会打断他用圌刑的人。
于是他继续沿着花九卿初定的路线走,直到“长沙”二字终于映入眼中。
进长沙城时,唁三张在城外抢了一辆马车,他用蝴蝶刀顶着那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刀尖从对方眉骨下滑圌到咽喉,然后扬起唇笑的天真无邪,“喂,大叔,这辆马车我要了哟。”
——诚然,他唁三张,从来都不是善类。
把富商踢下马车后,他拉开布帘,让带着硝烟气息的风将车内低俗的脂香铜臭吹得一干二净,肺叶的伤也已经开始感染,每一次呼吸的痛楚都让人恨不得立刻死掉,唁三张咬住袖子蜷在马车车箱内,眼前阵阵眩晕。
然后他听到窗外有人拉住了马缰,旗名“容哥儿”的男子笑吟吟开口。
“少年,我帮人疗伤,你告诉我你家卿少的行踪如何?”
——唁三张的故事·终——
“……我讲完了”唁三张抬眼看着暮色沉沉的天空,眸子有些干涩,他撇眼不屑的扫了瓦格纳一眼,语气中莫名就有了几分自嘲,“就为这个结局,容哥儿辛辛苦苦跟我这么久,当真辛苦得很”。
天边飞过返巢的鸟雀,“啾啾”鸣叫着相互追逐,化为两个小点,消逝在视野中。
唁三张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桂白第一次登台时唱的那折《桃花扇》,他记起的并非李香君那娇婉的戏腔,而是全剧末那一声苍凉的“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无限感慨。
他看崇利明与花九卿纠葛一生,黄梁已熟,南华一梦,梦醒才明白自己跟本不是戏中的人,他们便再有千般缱绻百转情衷,终还是不曾与他半分相干,他只记得那时岁月安好,年华镀成迟暮,他不过看一场白日烟花,情谊虚空。
唁三张终于抬头,扣着摇椅的手用圌力到指节青白,“你不问?我诓了你那么久,想杀我就直说啊!”他的表情带着挑衅,眼尾流丽锋锐,让瓦格纳回快起多年圌前初见唁三张时那个放肆乖戾,嚣张到一言不合便动手撕了大菁七寸人皮的骄矜少年,那时的唁三张,当真是一把一触即伤的刀,寒光凛冽,刃出伤人。
“起风了,走吧”瓦格纳抬指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他望着唁三张,直到唁三张几乎撑不住那故意做出的狠戾表情,才懒洋洋伸出一只手,优雅的摊在对方面前,“小唁,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