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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半生荣贵 ...

  •   寒冬凛冽,门外大雪纷飞,殿内有一妇人躺在床榻上,口中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叫声,过了很久才听到婴儿的啼哭。
      经过十月怀胎,李祖娥终于生下了一个女婴。产婆笑得粲然,连忙走到榻前对李祖娥说:“恭喜娘娘,是个小公主!”
      李祖娥听见后面两个字,微微一愣,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一直看着产婆怀中刚出世的女儿,口中喃喃低语:“公主?”
      她看了看刚出世的孩子,心里没有半分欣喜。产婆见她这神色,脸上露出一丝不解。清莲很快上前抱起孩子,坐在李祖娥面前,微笑道:“娘娘你看她多可爱,长得很像你呢!”
      听见她这番话,李祖娥才心生好奇,再次看向清莲怀中的女婴。见到那张可爱粉嫩的脸,她的嘴角不由扬起,半晌又觉一阵苦涩,渐渐收了笑容。

      新生命的降生并未给殿里添加喜气,反倒如往常一样冷清。
      李祖娥坐在床上,看着女儿那张粉嘟嘟的脸,觉得甚是可爱。
      这个女婴是她经过十月怀胎,又经历一次磨难生下来的,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人说母子连心,但是她千辛万苦养大的次子,却说出那么多羞辱她的话,而此刻睡在面前的女儿,将来又会如何看待她这个母亲?像赵郡李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又会如何看待自己,还有高绍德跟刚出世的孩子?
      正想着,忽听婴儿啼哭的声音传来。李祖娥没有立刻上前,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但女儿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她心下不忍,于是走到孩子面前将她抱起,哄了一阵儿。
      没过多久,那个孩子终于又闭上了眼睛,在睡梦之中一只小手还轻轻抓着李祖娥的头发,安静地靠在她的怀中沉睡,闻着母亲的味道。
      她看着婴儿睡觉的样子,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纷争,没有喜怒哀伤,没有一点污浊之气,非常干净。
      若这一生一世能永远安静的沉睡下去,在梦中渡过,也不失为一种福气。
      人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只在一瞬之间,有时亦在一念之间。就在那一瞬,李祖娥只希望这个孩子从未来过这个世上,甚至有想和这个刚出世的女儿一起死的冲动。
      仿佛鬼使神差般地,将颤抖的手伸向那个孩子的颈脖,指尖狠狠一掐,就听见她无力地叫着,声音很小。
      李祖娥见她无声地挣扎,便对她说:“可怜的孩子,别怕,母亲一会儿就能来陪你了!”
      她很清楚依高湛的脾性,若是知道女儿离开人世,一定会迁怒于自己,最后等待她的就只有一死。
      过了许久,清莲推门进殿,看见已死的女婴不由惊呆。
      她无法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更不敢相信一向贤德的李祖娥会变得这么丧心病狂,竟然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女儿。
      李祖娥浑身都在颤抖,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落,眼眶红透,双腿发软,一直坐在冰冷的地面无法起身,指甲上还存留女儿的鲜血,嘴里不断地说:“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清莲扑腾跪在地上,含泪看她,“娘娘,你怎么能做出这么糊涂的事?你这样……要怎么向圣上交代?”
      李祖娥哭道:“清莲,她是我一生的耻辱,你明白吗?”
      “奴婢不明白,奴婢只知道她是您的女儿,是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亲生女儿!”
      李祖娥羞愧难当,重重垂首,泪水止不住地流。她缓缓侧头,又看了看女婴的尸体,心中懊悔不已。

      这段期间,高湛并不在宫中,不过他早已听说女儿被杀一事,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看见孩子被抱了出去,瞒是瞒不住的。
      高湛没有看见女儿半个影子,一眼都没看见,甚至连她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这么消失了。
      高湛第一次尝受到了丧女之痛,几乎像所有的父亲一样,为女儿的离世而心疼。
      随即,他冲着面前的侍卫高喝一声,命道:“去,去把太原王给我抓来,抓到这儿来!”

      该来的总是会来,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该离去的也总会离去。
      高湛手持长刀,纵步冲入昭信宫。侍婢们见他拿着刀刃,目光透着杀气,怒冲冲地走来,都吓得浑身打颤,很快跑出大殿。李祖娥也不由惊惶,见他大步冲向自己,便向后退了数步。
      高湛怒目瞪她,吼道:“你这个蛇蝎妇人,竟然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你如何下得了手?”
      李祖娥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傻傻地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高湛一掌狠狠打在了她的脸上,只见她的身躯重重地摔倒在地,半张脸被打得又红又肿。
      片刻后,二人看见高绍德被侍卫押到昭信宫,推入殿内。
      高绍德显然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也不知叔父为何会把自己抓到这儿来,只是疑惑地、不安地看着这两个人,面上露出一丝不解。
      高湛怒道:“既然你杀了我的女儿,我何不杀了你的儿子!”说罢,手里依旧拿着那把刀,很快走向高绍德。
      李祖娥立即上前制止,挡在高绍德前面,下跪恳求道:“陛下,是祖娥错了,陛下若是有任何怒气,直接冲我来,不要伤害绍德。陛下,祖娥愿意领死,只求陛下饶了他……”
      高湛不肯听她再说半句,一把将她推开,直冲高绍德走去。
      李祖娥接着起身,再次恳求:“陛下,这一切都是祖娥的错,陛下若想下罪、刺死,妾愿独自承受,只求陛下不要杀他。”
      高湛极为悲痛,更是恼怒,只有让她看到儿子被杀才能解气。他没有理会她,继续冲向高绍德,握着刀柄的手直向他挥去。
      高绍德不由惊恐,口中道出求饶之声,连连称他为“阿叔”。高湛却没有一丝心软,还对他大喊:“当年我被你父亲毒打时,你也没来救过我,现在还想活命?”
      说着,就用沉甸甸的刀柄猛击高绍德的头,打了数次,而且越打越重,没有一丝要停止的意思。
      高绍德的头部受到重击,血流满地,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躺在地上无法动弹,几乎奄奄一息。
      他将一只手伸向李祖娥,含泪看着她,仿佛是在恳求,希望能再次握住母亲的手,但是李祖娥却无法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慢慢闭上双眼,直到断气。
      她看到十多岁的少年躺在血泊之中,死状极惨。地上一片血红,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就连李祖娥的身上也沾染了高绍德的鲜血。
      看到如噩梦般的场景真实地展现在眼前,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惊吓,还是悲痛,或是悔恨?
      无论是何种感受,到最后这一切都变成了一声凄厉的哀号:“不——”
      李祖娥的反应彻底惹怒了高湛,随即上前将她身上的衣服扒/光,连挥马鞭,把她打得体无完肤,哀嚎不止。
      这时,清莲忙上前,哭着劝道:“陛下,不要再打了!”
      他却挥起长臂,将清莲甩到一边,怒喝一声:“滚开!”接着又一鞭子抽在李祖娥的身上。
      她已经毫无力气,昏绝于地,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清莲并未放弃,双手紧紧抓住高湛的衣袖,再次恳求道:“陛下,你这样会把昭信皇后打死的!”
      高湛听了这话方肯停手,怒目看着李祖娥,纵声道:“把她装进袋子里,扔到渠水中,朕不想再看见她!”

      月如霜,风似刃,李祖娥早已没有任何知觉,失去了意识,待她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她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不知自己是在天堂,还是地狱,直到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轻唤她一声“娘娘”才彻底清醒。
      她怔怔地看着清莲的面容,自言自语:“我还活着?”
      清莲道:“你当然活着!——是圣上命人将你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留下她一条命,不过从她醒来开始,就没有见过高湛的半个人影。
      “既然他如此对我,那为什么还要救我?如今我已一无所有,与其让我活在这世上,还不如任我自生自灭。”
      清莲轻声道:“娘娘不能这么说,既然没有死,那这一切便是天意。”
      “天意?”
      清莲将手里的佛珠放到李祖娥的掌心,又道:“娘娘,你不要多想。既然你已经苏醒,那一定是佛主在保佑你,想让你坚强地活下去。”
      李祖娥看着那串佛珠,细细回忆多年前那个尼姑的话。她曾说过李祖娥虽然是个大富大贵之人,可惜红颜薄命,将来必定会有一场大劫。
      现如今,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只孤零零地留下她一个人。
      人都会犯错,但这次她真是错得太大了!
      李祖娥的手里一直拿着那串佛珠,缓缓道:“我现在只希望能离开皇宫,去一个清静又没有纷争的地方。只要圣上应允,我便立刻离开这里。”

      高绍德离世不久,高湛便让侍卫将侄子的尸体抬起,随他去了游豫园,将侄子随意下葬。
      清莲一直站在殿外等着,直到傍晚才看见高湛的身影。
      刚进大殿,高湛就问:“想必是昭信皇后让你来的吧?她都说了什么?”
      清莲双膝跪地,垂首道:“昭信皇后说,她愿离开宫廷,到妙胜尼寺为齐国祈福,为陛下祈福,望陛下准允。”
      高湛又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清莲答道:“没有,除此以外,昭信皇后没有再说别的。”
      高湛有些失落,侧目看她,半晌方叹道:“罢了,就随她去吧!”
      清莲口中称是,正要转身离去,却忽听他道:“还有,你告诉她,在她离开之后,我会厚待她的家人,不会为难他们,让她放心。”
      听得他道出这些话,清莲彻底呆住,过了良久方才离殿。
      回至昭信宫,缓步走到卧榻前。她看着床榻上遍体鳞伤的李祖娥,不由垂下了泪,心痛不已,泣道:“娘娘,圣上已答应您离开宫廷,他还说会厚待您的家人,不会为难他们。”
      此时的李祖娥已是万念俱灰,仿佛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呆呆地、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缓缓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滑落。

      母寡子弱,君弱臣强,生于乱世之中的悲凉,身处多事之秋的无奈,看尽一幕幕的血腥杀戮、至亲相残;尝尽人间冷暖,还有失去亲人的痛苦,到如今,一切皆已成空。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加上宫女们细心的照顾,李祖娥终于痊愈。随着伤势渐渐好转,她也开始准备离开齐宫。
      宫门外停放着一辆牛车,主仆二人站在宫门里面。清莲抬头看向李祖娥,道:“娘娘,奴婢不能再跟随您左右,您要好好保重自己呀!”
      李祖娥微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清莲,我的好妹妹,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你的。”
      “奴婢也是!”清莲含泪道,“奴婢记得,曾经大小姐说过,当初娘娘就不该嫁入高家。若不是这样,也许您就不会遇到如此不幸的事情。”
      李祖娥苦苦一笑,“事已至此,想那么多又有何用。无论幸或不幸,是福是祸,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或许,这真的是我的宿命!”
      李祖娥离开时除了一身布衣和一辆牛车,还有身上的鞭痕以外,几乎没有带走任何其他东西。
      此时,高湛独自一人站在高处,面色平静,凝望着她的背影,看着那辆牛车缓缓前行。
      他很想再唤她一声“祖娥”,但是到最后却吐不出一个字。
      她连头也没有回,哪怕一次也没有,几乎没有留恋地走了,带着深宫中的回忆彻底地离开了。

      高湛一向认为李祖娥是个温柔贤淑的女子,不仅长得美,性情也好,在这几个嫂子之中,最喜欢与她亲近。
      漂亮的女人总是给人很深刻的印象,虽然当时高湛还很年幼,但是他第一眼看到李祖娥的时候,就让他愣了好久。
      不知何时,高湛忽听得二哥高洋开口:“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叫二嫂!”
      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一直凝视李祖娥的脸容,轻轻唤她一声“二嫂”,他的面色忽然变得透红,又低着头说:“二嫂,二嫂……好看!”
      小孩子的话没人放在心上,更不会当真,只当是一句玩笑。片刻过后,高湛就听见众人发出一阵哄笑之声。
      不过高湛自即位以来,就再也没有叫过她二嫂,“祖娥”这个称呼反倒成了一种习惯。
      以后连“祖娥”这个名字,他也没有机会叫了。从此,他们便如同陌路人,不会再相见,更不再有任何交集。

      来到妙胜尼寺,李祖娥见到了这里的住持,也就是侄女李难胜。
      看到姑母沧桑的面容,褪去了华服,身着一袭布衣,显得十分憔悴,早已不是过去享尽荣华的国母。
      进入大殿,李祖娥立即跪在佛前,举目仰望佛主。未几,一个年长的尼姑走来,拿起一把小刀为她剃度。
      李祖娥缓缓闭上双眼,只听得细碎的声音传入耳边,犹如心间阵阵碎裂的声响。
      刺骨的寒风吹入殿内,青丝随风飘到门外,仿佛满心的绝望都随着那一阵轻风带到污浊的世俗。
      繁华如梦,转眼皆空,随着乌发一丝丝落于地面,也斩断了她在这尘世中的半生荣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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