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伤》萧玉奢

2、第 2 章

　　他执意亲自洗碗，我拦他不及。我只好仍然站在厨房外看着。
　　这次他有些心不在焉，袖子滑下来沾到水竟然都没有发现。我走过去，替他挽袖子，动作笨拙之极。
　　一节节向上翻，先左后右，大功告成。我仰起脸对着他笑笑，才发现我们离得那么近，肌肤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热度。他平静的眸忽然沸腾，猝不及防的向我狠狠压下。我闭上眼睛，感受唇上剧烈提升的温度，好像有烟火在上面燃烧。接着他柔软的舌也探了进来，纠缠住我的，啃咬吸允，任性肆意。我的意识很快被本能取代，情不自禁去回吻他，他双手捧起我的下颔，加深这个吻，香甜的气息氤氲在鼻息，随即两个人一同陷入意乱情迷，缠绵悱恻的欲望。

　　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我推开他，他退开一步，腰间碰上坚硬的石砖灶台。想来是撞得痛了，他英挺浓黑的眉毛蹙了起来。我抖了一下，低头：“对不起。”我喜欢的一个作家曾经说过，这世上再没有一句话比“对不起 ”更令人绝望。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讲。
　　他说：“你以前连走路都是仰着头的。无论犯了多大错，你都不肯低头。”
　　从前...我心里一动，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搅得人身子轻飘飘的。仿佛自己不过是一只来自过去的游魂。从前我多骄傲啊，虽然没本事没身材没脸蛋，却爱说爱辩，有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即使明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肯服软。因此我们哲学系每次参加辩论会都必定派我打头阵。韩贵妃曾经在底下观摩了我的英姿，总结说：“你丫就是一耗子！对方稍不留神让你钻个洞，你就能生出一窝小耗子来。”这都哪跟哪呀我琢磨半天也没回过味来，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回去我就把她刚打的热水往马桶里倒，把她心疼得直跳脚。我天天湿着头发掐点去上自习，跟辅导员“探讨”学生的民主权利。从来不参加道德教育讲座。整天就想着些风花雪月，讲究着酸倒牙的小资情调。别人拿奖学金用来买学习资料，买好看衣服，我买了一台手磨咖啡机...我相信这世上的事只要我愿意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即使我做不到，还有老袁替我收拾烂摊子呢。
　　老袁...我身子一晃，手指无意识的扣着离我最近的盘子，勉强获得平衡。
　　“这些年你过得并不好，是不是？”
　　我心里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是的，离开你的这些年我过得并不好。父母早已离异，有各自的家庭，虽然出手阔绰免去我金钱之虞，却始终不肯亲近。朋友各自天涯，阳关道独木桥远不相及。工作换了几个，与理想南辕北辙。而爱情，更是糟糕透顶。我再没有吃过一碗好面。再没有遇见一人，如你这般全心全意待我。
　　我手腕一松，盘子摇摇欲坠，他眼明手快迅速把东西后移。然后抓着我的手，将我拥入怀里，我的下颔抵着他的肩胛，哭的一塌糊涂。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去厨房倒了杯热茶捧在手里，走到沙发上坐下。手机上有几条短信，都是小青发来问情况的。
　　这小妮子平时在我面前傲娇得不行，到底被袁康这个“法海”吓破了胆打回原形。我发了一条过去安抚，她没回，大概睡着了。
　　发了一会儿呆，我忽然觉得有些冷。循着风源看去，阳台上冰蓝色的窗帘飘飘荡荡，如轻盈的波浪。老袁喜欢这个颜色，我也喜欢。
　　当初看房子的时候是老袁陪我的，我们两个看到窗帘就直接奔去阳台了价钱都没顾上还。我离开A两年多，这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光洁如新，
　　一尘不染。
　　心里俨俨的，浓的化不开。
　　他离开的时候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这是我长久以来最渴望的一句话，其意义远甚于“我爱你”。幼年时的寂寞，少年时的漂泊让我对安定的生活怀有深切的向往。诗经里那句被世人吟唱千年的歌谣亦是我心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而我无法回应他。我一直都很感谢他，因为他知道他为我做的我永远不能为他做。他的爱很深，我的爱很浅。韩贵妃当年曾说“你根本就拿男朋友当哥们用。”那时候我不以为然，许多年后才发现她的对的。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高我一届，比我提前一年进入社会，打拼的很辛苦。他又要强，从来不肯向家里诉苦。就是对我，也只报喜不报忧。我忙着补学分，很少去看他，只发短信，三言两语不过敷衍了事，他却会回很长的短信回来，花尽心思找些有趣的事告诉我，一条不够就发两条，三条。时间常常都很晚，想是加班到深夜。我看得见他，却放不进心里。他对我逾好我逾觉得心虚。欠债的感觉让我寝食难安。
　　当初和他在一起我便没有想过长久，我是爱无能患者，有严重的心里问题。我可以轻易和一个人打得火热，但从不让任何人进入我的心。老袁是那样出色的男孩子，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他。他细心体贴为人持重，是可以依靠一生的那个人。只可惜我们遇见得太迟。一切只能这样
　　收场。我下定决心离开他，恰好韩贵妃不小心怀了孩子，对方不肯负责任。于是我把她的名字换成我的，拿着医院的确诊单找到他，告诉他“真相”并求他借我堕胎费。他那时候瘦的厉害，脸上没一点肉，下巴尖尖的，冒出一点胡渣都没顾上刮掉，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清亮如星。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很安静，直到我把化验当拍在他面前，打算离开。他猛的站起来，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的响。我抚着脸怔在那里，忘了痛，只记得他全身都在抖，手心紧紧攥着，洁白干净的牙齿咬着唇，拼命压着翻涌不息的情绪。一瞬间我几乎要反悔，我想抱着他，把头搁在他膝上告诉他刚才不过是恶作剧。
　　我的指甲深深陷在肉里，逼迫自己冷静。我不知道我居然狠不下心。最后他只说一个字“滚”，我便灰溜溜的逃也似的滚了。我一个人去做了过山车，下来的时候吐得一塌糊涂，心肝肺都尽了。回去我抱着韩贵妃哭，我说我这辈子就欺负了一个人，恨不得拿命赔他。她也很难过，我们两个抱头痛哭。
　　第二天我去取钱陪她做人流，卡上多了一笔钱，大概一万多块。我知道他是把大学四年所有积蓄都给了我，他曾经说要用这笔钱租一个小窝，等我一毕业，我们两个就搬进去过二人世界。没错，如你所想，当年我们两个就是看中的这座房子。我们分手两年后，父亲发了比小财，怜悯我无依无靠分了大半给我。恰好房主要出国，主动联系我代售，我便买了下来。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翻云覆雨手。
　　韩贵妃在医院里坐了一整天，我陪着她。美丽年轻的女孩子们来来往往从身边走过，多数没有伴侣。进门时脸色苍白，出去时脚步虚浮。腹中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夭折，竟无缘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眼这个世界。她问我：“我如果留下这个孩子，是不是这辈子就毁了？”我慎重的抓着她的手去覆上她略显突起的小腹，孩子轻微的律动让年轻的准妈妈温顺下来，目光柔和，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高贵无暇的母性光辉。天黑下来的时候，她抹了一把眼泪，
　　零落的头发扫过我的肩，她找到一根发线随便扎了一个最普通的马尾辫。回过头冲我笑：“我饿了。”想到什么，又加上一句：“孩子也饿了。”最终我陪她找了一家上海菜馆——她是上海人，两个人点了一桌子菜，大快朵颐，直到吃不动才结账离开。
　　她没有再掉一滴眼泪，倒是我哭了半天，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些废话。最后她不耐烦起来：“给老娘闭嘴，是你生孩子还是我生孩子？”我抽抽噎噎的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过了一星期，韩妈妈得了消息赶过来，帮她申请休学带她回家。临去时，我把卡塞到她手里，嘱咐她收好，将来事情有变用来应急。她抱了我一下，只简单的跟我说了三个字：“好好的。”我喉咙一呛，眼睛发红，幸好忍住了没哭。她不许我送她去机场，我只好站在窗前，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慢慢汇入人海消失不见。
　　韩贵妃，韩湘华，我大学四年最好的朋友，就此告别。

作者有话说

　　晋江是个适合自言自语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