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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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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城西,十公里开外。
有一片被遗忘在尘世喧嚣外的竹林。竹林里,坐落着一栋被慵懒的清风簇拥,被静静溪水环绕的亭台楼阁。
那座楼阁被称为西楼。
西楼一共两层。进门便能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一幅残缺不齐的水墨画,画中描绘的是一位女子的侧身,宣纸破旧到无法看清容貌,只觉得长发如丝、浅笑明眸,宛然是一位温柔可人的女子,然而却有一行格格不入的墨泪,从她脸颊淌下,只觉得明媚中多了一抹哀伤。厅中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堆满了灰尘,桌上只有一个砚台,里面的墨汁早已干涸。西楼二层是露天亭阁,只有一架断了四根弦的古琴歪歪斜斜倒在那里,旁边有一滩模糊得早已分不清是什么的痕迹残留。
西楼附近除了一条水质呈墨色的墨溪,旁边还有一沟小水潭,水潭呈砚台状,里面水也净是墨色。
据说这条溪以前并不叫墨溪,水也不是墨色;水潭亦如此。
究竟为何后来与“墨”字沾边呢?
没有人知道。
然后传说,这其间有一个凄美的故事。
……
很久以前,有一位赴京赶考未中的书生,曾在这座西楼定居。
那时只有他一个人居住,远离闹市,很安静也很孤寂。
原本以为一辈子可以平平淡淡地过去,但命运却让他遇到了她。
就在那年的三月之晨,细雨微飘,他按惯例上二楼弹琴,弹的是一首“寻佳人”,曲毕收指之时,他很无意地,侧身、低头望了一眼溪边竹林。然而这一望,使他沉寂多年的心房跳动了起来。
溪水边静静伫立着一位打伞的女子,着粉色绸裳,发髻半绾半垂,露出半张素净的侧脸。女子似乎也察觉了他,转身抬首微笑。新云初开,清晨第一缕阳光吻落她的脸颊,雨光下的她娇美可人、如水般温柔。
书生怔怔地望着她,忘了身份、忘了时间、忘了一切……只想一生与她在一起。
因为那一抹微笑,是他毕生最渴望的梦想。
于是他邀请女子上楼弹琴、吟诗作对、听雨落、赏月光,尝尽风花雪月。他知道了女子名叫墨颜,家族世代经营墨业,这天是被父母兄长逼迫出嫁,中途因道路塌方离散才来到此。其他的,她不说,他也不敢问,因为她那双墨眸,沉静如海深,笑里藏着无尽的哀愁。
一周后,她告诉书生,她喜欢厅堂内挂的墨竹图,希望能用自己自制珍藏许久的墨汁作交换。墨竹图是书生最珍贵的画,而女子是他最爱的人儿,所以书生答应了。
取下墨竹图,书生静静凝视了许久,才将它包起,交给女子。女子从怀中掏出一块手掌大小的墨汁,依依不舍地放入书生手中,希望他用这块墨汁再完成一幅作品、完成自己嫁人前的心愿。
然后,她说,她要走了,回家,去成未完成的亲。
书生请求她逃婚,与自己隐居西楼,她拒绝。
男方是名门大户,如果不成亲,自己的家族会垮掉,她不能这么自私。
能与书生相遇、相爱,虽仅有一周,却也足够了。
最后,女子捧着墨竹图离开了,她说她一生都没见过这么美的竹林,一生都没遇到过如此深爱自己的人。
她走那天,他的感情裂成碎片,落入砚台,沉淀。
小心展开宣纸,细细磨开墨汁,毛笔轻描……他无法继续爱,只能将心中的那抹素颜身形勾勒出来。
他决定用这块最珍惜的墨汁,画出一生最珍惜的人。
一缕半绾的秀发随风飘起,画中的她侧脸扬眉,嘴角是一抹上扬的微笑,如春风般温暖、又如静潭般忧伤。书生突然很想,在她的脸颊画上一行泪。
一笔一划,描绘出绝美的女子,也刻下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感情,那裂成碎片的感情。
一生的情、一生的泪……全都深深刻在画里了。
他要把自己最深最痛的思念,永远保存下来。
画成,砚台的墨也正好用尽。书生将心中唯一人儿的画挂在正厅,这样,他一进门,抬头便可以看见她。这样,她就可以永远在他的眼里,不会走掉。
这是他最后一幅画,也是他最后一段情。
桌上,干涸的砚台静静摆在那里。
那支毛笔,被书生扔入西楼旁水潭。
从此,书生再也没有动过笔、画过画。
那天之后的书生,只会弹琴。
明知道只是挣扎,他也要天天独上西楼抚琴等她归来。
是夜,墙上画中的女子一阵颤动,墨竟从画中飞出,凝聚成人形。
人形是一位长发素衣的女子,她睁开眼,尽是墨色。
一样的容颜、一样的温柔。
只是她不是人,是墨,是墨颜送给书生的墨汁魂。
虽然不是人。
但是她却也爱上了他。
就在他画画时,感受到了他的痛苦,深深地爱上了他。
此时,书生独上西楼,不断酗酒、兀自抚琴。
酿了多年的酒一瓶瓶少去,琴声由哀婉伤心变得尖锐刺耳。
他紧闭双眼,眉头紧蹙,嘴角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心死了,死在墨颜离开的那一天,已经无法救活了。
女子躲在亭阁门槛旁,隐在黑暗中,静静听这一曲“相思”。
心底只有凄凉。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想墨颜,她却不可以。
因为她是墨颜送给书生的,是砚台里的墨汁,是永远无法以“人”的身份来爱一个人的。
他蘸墨汁的难受,她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得到……
她能够理解,书生的爱和痛苦。
但是她担心这种苦痛,已经快要把书生窒息了。
她承认自己也深深爱着他,然而不能说。
墨颜是她的主人,不可以背叛;书生不爱她,她无可奈何;她不是人,无法帮助他。
所以她只能静静看着他、默默守着他、独自深爱他。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一个月。
书生每天都在楼阁上喝酒、抚琴,在岁月与自身的消磨下,容颜渐渐苍老,身体渐渐虚弱,以至于步履蹒跚、记忆下降。
他居然渐渐老去了。
她也一直守着痛苦的他。看着他难受,她更痛苦,明明看着他日渐消瘦,却无法帮助他;明明深爱的人在眼前,却不能说一句话。她其实,很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人。
如果是一个人该多好,可以关心他,可以照顾他。
后来的一天,子夜。书生从梦中猛然一阵咳嗽,惊醒,然后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注视咳出来的血,似笑非笑,许久,身体开始抽搐起来。
这天晚上,他独自在正厅凝视墨颜的画像,用惨白的手轻抚那抹微笑,似乎想抓住什么逝去的东西。然后,他转身上了楼,又是弹琴。
当他转身的那瞬间,画像上女子的眼,竟流下一行墨泪。
看着已苍老十年的他,除了心痛,只剩无能为力……
她不是墨颜,只是一块墨汁,却动了真情……可笑。
因为这样,只能痛苦。
只能陪他一起痛苦。
楼上,突然一阵刺痛的尖锐声。
古琴弦,四根,从书生指间猛然断裂!
伴着一口猩红刺眼的鲜血,瘦弱的身躯,从琴架上缓缓滑下……
四道伤痕的手指,拂落了古琴,苍老得惨白触目。
她看到了,在黑暗中默然……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应该做些什么。
终于,她从黑暗中走出,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他死了,终于还是死了。是为了墨颜,那个执意离开的女子、她曾经的主人,不是为了自己……
她踉跄走到他的尸体前,轻轻将他拥入怀中,生前他不曾知道她存在,死后就让她自私一点,留下他仅有的一点点温暖吧……
只要一点点,那也足够了。
然而,怀中书生被自己碰过的白衫,染成了墨色。
她看着被染色的黑衫,叹了一口气,沉默许久,终于低低地哭了。
她不是一个人,这是永远无法改变不了的。
不是一个人,所以连最后拥抱的权利,也没有……
擦干眼泪,她抱起他,转身,从阁楼之上,纵身跳入小溪。
小溪不深,但将两人完全吞没。一瞬间,清澈的溪水慢慢化为墨色,像一种深藏许久的情感,终于缓缓浮出。
他死了,她就陪他一起死,至少可以用这个自私的举动,让自己感受曾经有过的爱情。
她很高兴,这样,至少曾经爱过。
至少,还有可以回忆的东西。
……
从那以后,清浅的小溪再没有流过清色的水。
在岁月的冲刷下,西楼旁墨色小水潭慢慢变成砚台的模样,似乎也在纪念着什么。
拂落的古琴和墙上流泪的挂画被西楼永远保存了下来,成为一个谜。
西楼的大门,缓缓关闭了,画上的女子,也永远成为传说。
这扇大门,最终还是把所有的爱与痛苦,全部尘封了。
相信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一切岁月留下的痕迹都会慢慢消失。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曾经有一缕墨魂深深葬在此处。
带着所有的故事,全部埋葬了。
也许这段有关墨与爱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也许,真的就再也无人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