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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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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不会不来?”
酒馆里,七夜看着手中的酒杯,随口说道。
为了查明自己身份的事,他昨日投贴邀金光今日正午在这个酒馆见面。只是想到那个门将狐疑的眼神和迟疑的动作,七夜实在有些担心那份帖子能否交到金光手上?退一步说,即使金光见到了,他会不会来也是个未知数——毕竟他们仍旧是敌人,而燕赤霞虽然是玄心正宗的前任宗主,对现在的玄心正宗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叛徒”……金光那人向来对燕赤霞一家都怀有一种不知所以的敌意,七夜曾经想过金光怎么会如此讨厌燕赤霞等人,最后也只能归结出“大概金光和这一家子八字不合天生相克”这一结论。
“他也知道,阴月皇朝的魔君,竟然约见他,怎么会不来呢?我反而担心,不知道有没有把握说服他……”
燕赤霞亦看着杯中的液体,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过话头。
“的确不易——你也只好尽力而为了。”
“七夜,我知道,你寻找七世怨侣的真相是一片苦心,但是,这是你唯一的方法吗?”
“难道你有什么好提议,可以化解这段悲剧?况且,我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了。”
七夜面上没有什么异样,心里却有些苦——他知道燕赤霞的言下之意,毕竟这样一径追查下去,若自己不是七世怨侣倒还好,但若然呢?那宁采臣和小倩,又该怎么办?他自己,又该如何自处这让所有人尴尬的身份?
举杯和燕赤霞轻碰了下,七夜仰头喝下杯中有些刺喉的液体。
但是,他终归放不下。
如果可以,他自然希望宁采臣才是七世怨侣,这样,小倩才会幸福,事情才能按照预定好的轨道发展下去。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能自欺欺人的逃避真相,如果当初对宁采臣身份推断错误,那么就必须在天魔冲七煞来临之前将这个错误纠正,把脱轨的命运拉回应该走的道路!
何况……何况,金光也有权并且必须知道他七夜才有可能是真正的七世怨侣!
“国师驾到!闲杂人等,全部出去!”
一道严厉的声音打破了酒馆里本来细碎的嘈杂,也让七夜收回了思绪。
“唉……这个人,就是爱耍派头要面子,永远改不了!”
身旁燕赤霞咽下口中的酒,淡淡叹了一句。七夜斟酒的手不着痕迹的顿了一下,嘴边露出了一抹笑意,的确,七夜从没有见过比金光更重视面子和身份的人类了,但这样的,才是金光么……
瑰紫金边的长袍宽袖,随着来人前行的动作线条优雅的舒展在视线中,七夜只是目不斜视的专注于自己斟酒的手。
金光也不看那靠窗坐的两人,径自走到正中间一张四方桌旁撩了衣角坐下,甩手间飞扬的袍裾随着他的落座缓缓铺衬下来,煞是行云流水般的好看。
七夜放下手中的壶,眼中已微微带了笑——也只有金光,才会即使是坐下这么简单普通的动作也要力求完美无缺了……
“一个是魔君,一个是叛徒。竟然请玄心正宗的宗主喝酒,这未免太有趣了吧?”
金光喝了一口茶,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
“宗主竟然真的应约前来,也是七夜始料不及的——”
“废话少说。听你们说,七世怨侣的事情,有所变化?该不是,你们怕——宁采臣考不上状元,要本座出手相助吧?”
被金光有些冲的话打断,七夜握杯的手紧了紧,突然有些气馁。
算了,还是让燕赤霞说吧……自己犯不着和这人闹,反正本来就是敌人,没有见面动手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宁采臣这书生读书真的差到连金光也知道他考状元有十足问题的地步吗?小倩的眼光——
喝着酒,七夜索性闭口听燕赤霞和金光周旋,细听下来其实也颇有意思。金光说话干脆利落并且十分刺人,燕赤霞则没什么气势可言,但偏偏能在金光的话语里插上想表达的意思,虽然表达得有些晦涩。
“宁采臣,可能不是七世怨侣!”
“这个时候,用这种伎俩,未免太低级了吧!”
“七世怨侣,可能另有其人……”
“你们该不会说——魔君跟小倩,才是一对吧——”
金光听到燕赤霞说七世怨侣可能另有其人时,心里一动,轻瞥了那自顾喝酒作壁上观的青年眼,有些迟疑的说出也许是正确的征询,或者说,推测。
“我们邀你前来,也是希望找一个方法,来验明七世怨侣的正身。”
七夜放下杯,没有注意到那飘在自己身上的一眼,只是淡淡表明了来意,以免金光不耐烦起来拂袖而去。
“你也想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七世怨侣吧?”
燕赤霞随声附和了一句,表情苦恼,眉峰倒是松了些——总算这魔君知道说话了。在口舌之争上,他燕赤霞可从来不曾在任何人面前讨过好去。
“天魔冲七煞的日子近了,七世怨侣体内的怨气,会受到天魔星的牵制而活跃起来,只要在这个时候,向七世怨侣施强大的正气,那他们体内的怨气,一定受不了刺激,而形诸于外。”
七夜看着对方,慢慢解释着。
“你是怕一个人的正气不够,想要本座出手相助吧?本座为什么要帮你们?”
金光只是正视前方,似乎不屑看这坐着魔君与叛徒的方向,声音平稳,听不出有何种情绪。
“你不是帮我们,你是帮玄心正宗解决七世怨侣的事。只有知道原因,才知道该怎么解决。”
七夜的语气有点急,不过脸上表情却未变,古井不兴的阑珊。
“如果你真是七世怨侣的话,是否又想跟小倩——成亲了事?”
金光轻轻哼了一声,头似乎微微转了个角度,五官却因光线而有些模糊,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不知落在了哪个方向,嘴里的话有种含糊的声调轻扬展开,带着些微的疑问和未曾掩饰的讥嘲之意。
“——!”
七夜本来举至嘴边的酒杯被重重砸到了桌上,散着微香的液体从杯中溅出,湿了七夜握杯的手。整顿了一瞬间涌上心头的狂怒,七夜不带感情的开口:
“机会只有一次。能不能把握,全在你一念之间。”
短暂的沉默。
七夜死死盯着被泼了一半酒液的瓷杯,低敛的眼睫不时轻颤一下,掩得眸中的神情更扑朔迷离。
金光却细细打量着七夜这边,眼神专注,表情却是漠然,不知到底是在研究七夜有些反常的举动,还是在想自己心事。
“不需要惊动你的大驾。只要你和我同时,将正气封进三杯茶里面,就行了。”
燕赤霞忙忙打了个圆场,虽然他实在不知道这七夜魔君突如其来的暴躁举动原因为何,但是总不能就这样僵持下去吧?
“好。不能离开京城,随时要向我汇报事情发展的情况。别妄想着可以逃走!”
金光收回视线,回答得倒是爽快,连着条件也一并交代了。
七夜有些惊讶的抬眸看过去,在听到后面等同软禁的条件时脸上的讶色便收了回去,眼神沉沉的不知心思怎样。
在旁的燕赤霞则开始担心七夜会不会忍不住金光的张狂而动手——这魔君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沉稳有致,但毕竟还是个双十年华的少年,难免有年轻气盛压不住脾气的时候。
还好七夜最后面色恢复了往常的淡薄,金光起身靠近以便往杯里注入正气的当儿,也不见坐着的青年有不合时宜的暴力动作。
金光收回手,看了接过杯子注入自己正气的燕赤霞一眼,又转眼看向侧头看着窗外的文服青年。
七夜知道金光在看自己,只是他现在连视线也不想转一下,更不用说转头去回视金光另了。窗外其实没有能吸引目光的风景人物,不过一片空旷日光而已。七夜是觉得整个人有些倦怠惫懒,什么都不想动,就想这样坐着,看着阳光发呆……
金光左手本是放在桌边,此刻微一撤手,袖袍翻飞,带着凉意的细腻软布便轻轻划出一道弧,从七夜放在桌边手指微曲的右手手背淡淡扫过。
七夜惊了一下,右手握了拳,掌中攥住的,是一节细软之物,带着一点人体的温度。
夜色浓黑如墨时分,七夜避开魔宫诸人来到京城郊外一处小树林。
刚刚喝了不少酒,加之急急忙忙赶过来,七夜有些头晕。信手挥开石头上的落叶,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什么威严,缓缓坐下,双手分撑着膝,人也重心前移的向前微倾,黑色卷发随着低垂的头从两鬓散落下来,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颓唐味道。
秋夜的风已经是凉意逼人,扫过林间,便是一片纷纷落落的黄叶飘零。七夜被这不算温情的风一吹,醉意逐渐消了去,人也清明了些,只是身子仍懒懒地不愿动。
“七夜。”
醇然的嗓音顺着风飘入七夜耳中,七夜一下一下的逐步抬起了头,有点呆茫的表情,眼瞳幽黑清澈,意外的稚气与单纯。
金光站在七夜前面,低头看着这个似乎没有弄清楚状况的青年。凌厉的凤眸略微眯着,眉眼舒展消弭了平日的严苛不近人情。
“……你喝酒了?”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酒味,金光右手轻抬捏了个诀,一阵带着暖意的风拂过,散去了清淡的状元红的味道。
修剪整齐的指甲在黑夜里闪着莹莹的淡金色光彩,吸引了七夜的目光。嗔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金光捏诀的手,像是想盯出个所以然来似的专注。
金光笑了一下,索性将手伸到七夜眼前,任他看个够。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最后的答案要到明日日出之时才能知道——或者,你觉得已经没有再等的必要,打算提前动手了结了本君?”
七夜也笑了,左手握了金光近在眼前的手顺势站了起来,笑容温煦,说的话则是与之相反的尖利。七夜的声音有时沉稳威严有时温和有礼有时情深意重,但金光从来没有听到过此刻这种充满了讥讽和自嘲口吻的声音,就好像眼前的并非以前那个紫衣少年也非阴月皇朝的魔君,而是一个彻底陌生的灵魂,一个浸染了黑暗气息散发着莫名绝望的灵魂……
“怎么不说话了?”
轻拍掉身上沾染的落叶,七夜并没有刻意抽回被金光反攥住的左手,就连那加在腕上越来越重、几乎要捏碎腕骨的力道也似乎感觉不到,仍是一脸轻松闲适的表情。
“七夜,你想我说什么?你想我做什么?我是不是应该说‘魔君纳命来’,又是不是应该不管不顾先取了你的命再作他想——”
金光手上的力道慢慢减轻,声音也随之逐渐放软,说到最后简直轻柔到毛骨悚然的地步。
本来掩映在云层后的半月此刻正露了脸出来,清湛的银辉落在金光身上,给他镀了层银边,衬着他那镶着金丝暗绣的衣服,交织出细碎的光点,映在七夜的眼里折返出晶莹华彩,更显得那双黑目深渺莫测,似笑非笑的表情却透着几分孩童般的无辜稚气。
“我不知道,金光。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扔下小倩跑到这里来见你!我倒宁愿你干脆杀了我,也不用费心受这般折腾……”
“折腾?原来你一直是这么看待我的……七夜,七夜!你很好!你想死么?想死么!好,我成全你,只要你肯拔出一夕对准这里刺一剑,我便杀了你!”
金光面上一片惨白,唯有眼睛氤氲着浅红雾泽,就着拉住对方的左手之势将七夜扯到近前,然后握着那骨节突出的手点在自己胸口,金光神情里有着不可名状的哀绝和愤怒。
七夜先是怔了,随后被强迫按在柔软绸缎布料上的手挣扎起来,想脱开那人的箝制。金光松开了握住七夜手腕的手,转而将那人拦腰按进了怀里。
七夜僵住身形,即使隔着层层衣物,他也可以感觉到金光略显急促的心跳和搁在自己肩头浅淡的呼吸。
“七夜,我喜欢你,不管你是魔还是七世怨侣,我只是喜欢你而已,跟你的身份无关。”
金光的语气十分柔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烈,当中甚至还掺杂了几丝宠溺呵护,带出了一种像是在安抚小孩子般的无可奈何口吻与叹息。
“可是不管是魔还是七世怨侣,我都有自己的责任——喜欢并不能代表一切。”
轻轻拉开一段距离,七夜从来不习惯纵容自己沉迷温柔呵护,他只习惯去温柔呵护别人。所以虽然对方的拥抱温暖安心,七夜仍然觉得不自在。
“喜欢不能代表一切,但也不一定和责任相冲突吧?七夜,你若是魔,是魔宫圣君,我便想法和你一起解决阴月皇朝与玄心正宗千百年来的纷争;你若是七世怨侣,我便想法和你一起化解即将到来的天魔冲七煞之灾——无论如何,我也决计不会放弃自己的心情的。”
金光本来便是责任心极重的人,当初因为阻止七世怨侣降生而狠心诛杀无关之人,后来又逼得诸葛青天一家俱死在悬崖下,种种情由都基于他坚信,有些时候,正义的实现需要通过非正义的手段,也即是所谓的“以杀止杀”“以恶制恶”。在遇到七夜以前,金光是决不会说出此番温言软语的。就算是现在,金光心里也并未想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七夜是魔君,则一切照旧,他会按照自己最初的决心歼灭魔宫完成玄心正宗开山祖师的遗训,只要把七夜留下来,再让记忆消失并非什么难事……但七夜若是七世怨侣呢?如此的阴差阳错,势必要有牺牲品出现方能解决,而金光,不知道自己会选择哪一个作为牺牲品……
“……金光,我们当初怎么要见面呢?我不该偷偷跑到人间来,你那时也真不应该出手救我。”
“是么?可我倒从未后悔过救了你。”
“我要回去了。明早结果出来后,我自去玄心正宗交代与你。”
“……早些来罢,莫让我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