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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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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年的暑假在林思申的记忆中炎热而漫长。
那漫长是真的很漫长,从六月上一直休息到了九月初,那期间他去了趟上海,回来后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甚至连香港都回归祖国了。而那个暑假之所以漫长,对林思申来说,还因为此时的他再不能像从前一样除了关在家里看书就是跟着陈璠出去疯玩了,过去,这似乎便是他生命中唯二重要的两件事情。
七月中,林思申收到了二中的录取通知书。红彤彤的一张纸片让他不忍直视,尽管父母挺高兴,鼓励他要好好在高中搏一搏拼出自己的真实水平,可林思申却觉得那红色仿佛凝聚了家人的血汗,和红包的红是一个颜色,他除了压力再没觉出其他。
和他一起进二中的还有王鹦枝,这一年,橡中就只有他们两个进了这所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再加上其他几个考上一中三中的,凑足十个人,学校的大红喜报隆重地张贴在了厂门口。
陈璠爸爸的案子在八月底作出了判决,走私罪,十年。
那天,林思申跟着陈璠一起去旁听了宣判,那是他第一次进法院。和电视里的庄严肃穆不太一样,所谓法庭只是个半间教室大小的屋子,象征性地摆了三张桌子分别坐上法官和控辩双方,陈璠的爸爸穿着黄色背心站在法官的对面,手上带着手铐,身上隐约有些淤青,脸上茫茫然看不出喜悲。
当法官用浓重的A城口音说完“有期徒刑十年”时,陈璠的妈妈已经哭得不成样子,而陈璠却比林思申想象的坚强,只是扶着他妈,面色沉重。
那案子旁听的人不多,陈家只去了几个亲戚,宣判结束后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匆匆离开。橡胶厂的人更加没有几个,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林思申自知自己是硬着头皮跟着来的,所以自始至终,他也不敢开口对陈璠多说一句。
那晚,陈璠回家后和他在楼顶上呆坐了好久。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才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陈璠回答他,“也许去南方打工,那边赚钱多些。”
林思申听了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凉了半截似的。
带着凉了半截的心,林思申踏进了他的高中校门。
二中的确不愧是A城最好的中学,它身居闹市区,却在一进校门之后把外面的各种喧嚣隔绝在了郁郁葱葱的草木之外。校内古朴幽静,一棵巨松屏风似的护住了三层高的教学楼,那教学楼红砖青瓦,将三个年级二十几个班级全部容纳了进去,南北两厢,格致分明,内里白色墙面绿色腰墙,层高极高,正统规矩,仿佛空气里都散着浓浓书香似的。
这和橡胶厂那敷衍的校园完全不在一个档次,然而林思申却忽然在心里怀念起从前他待了九年的那个学校。
在他看来,二中是空的,这里没有任何他在乎的东西。
它冷冰冰地高高在上,他孤单单地独自游离。
当然,在查看分班公告时,林思申找到了一点点这个学校和他过去的交集。
那交集是王鹦枝。
好在,看到自己没有和王鹦枝分在一个班时,他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他在四班,而王鹦枝在十班。四班在教学楼的北面,十班在教学楼的南面,也就是说只要他不犯傻跑到南边去,他们几乎可以算是在两个学校读书。
不过,后来林思申才知道,没能进十班对他来说并不算是个好消息,因为那意味着他父母给教导主任的礼白送了。
“唉,十班就是十班,女生都比咱班的漂亮得多,听说能进那个班的都是高干子弟!”林思申的同桌,一个胖乎乎的男孩,课间操结束后回到座位上时对他嘀咕起来。
林思申继续抽出他的物理精编,对同桌刘堃的话不以为意,他口中漂亮又高干子弟的女孩,大概也算了王鹦枝一个吧。不过想来自己所在的四班的确算不上是个好班,这从他们的班主任身上可见一斑。他们的班主任是个教数学的男老师,看上去像刚从大学里毕业不久,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年轻便意味着没有经验,上课都有些腼腆似的,令林思申对二中的感觉又失望了一截,过去他的班主任没有低于四十岁的,并且都是威严的女老师。
坐在四班的教室里,听着年轻老师并不算精彩的讲课,林思申的心思不经意地飘向了窗外。
从此,他便要一个人待在这里了,再没有人会在上课时给他扔个纸条,问他下课要不要去后山打知了,再没有人放了学会在自行车棚里等他,一起骑车回家。
事实上,林思申现在也并不骑车回家了。
二中位于A城市中心,且不是寄宿制,所以林思申每天都必须坐公交车才能回到城郊橡胶厂的家中,来回近两个小时的路途中,他都只能靠随身听打发时间。早上早起出门,晚上披星戴月回家,那漫长的路上磁带里的旋律循环播放着,只让他觉得自己更加地孤单。
而这样的早出晚归也让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上陈璠,直到国庆节的休息天,陈璠来敲他家的门找他。
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的是陈璠时,林思申只觉得楼道里的光线都格外亮了些似的。但紧接着他又有些害怕,怕陈璠是要来和他道别的。
将陈璠带进自己的房间,林思申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新学校怎么样?”如往常一样,陈璠仰倒在了他的床上,双手交握放在肚子上,口中的问话轻飘飘地传来。
“就那样,班里一个漂亮妞都没有。”林思申学着刘堃的原话说了一遍,他想,这样大概算是个正常男生会说的话吧。
“你是去泡妞还是去读书的?”陈璠竟然冷哼了一声。
“去混日子的,”林思申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相比之下,他更心急陈璠的近况,“说说你吧,你怎么样了,真的要去南方吗?”
“本来是要去的……”陈璠说着,悠悠叹出一口气,“可是被我妈死活拦着了,她说南边太远,她一个人留这儿,活不下去。”
“阿姨一个人在这边是挺可怜的,不去也好。”林思申嘴里说着也好,心里的石头却终于落了地,不离开就好,在A城就好。
“我现在在练车。”陈璠又道。
“练车?”
“考驾照。亲戚家有个人是出租车公司的,帮我在出租车队里搞了个名额,到时候一拿到驾照就可以上路了。”陈璠仍然躺在床上,眼睛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林思申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没成年也可以拿驾照吗?”
“其实只差几个月,报名的时候找人塞两条烟就行了。”陈璠笑了笑,脸上竟带了些沧桑的世故。
“哦。”林思申轻轻应道,出租车司机……其实还不错吧,他心里想着。那时,在A城,打车是有钱人才会偶尔选择的交通方式,相应地,出租车司机也算是地位比较高的工种了,至少,对于林思申来说,他还从来没坐过出租车。
“以后你开上了出租车,要免费带我兜兜风啊!”于是,他故作轻松地对陈璠道。
“以后我专门负责接送你上下学,做你的车夫!”陈璠伸长手,在林思申的头上捣弄了两下。
“有那工夫,你还是去伺候王家小姐吧。”林思申挡开陈璠的手,把自己被捣乱的头发抹了抹平。
“王家小姐……”陈璠慢慢敛起了笑,脸色终于落寞了起来,“说真的,我已经不敢想了。”
“嗯?”林思申转过身,看向床上的陈璠。
“你觉得我还有资格喜欢她吗?”陈璠悻悻道。
林思申没有接话,他只觉得陈璠的语气令他难过,难过陈璠过去没有而现在弥漫周身的自卑感,更难过陈璠神情中那毫不掩饰的失落,放弃喜欢的东西的失落。
“我以前有段时间觉得自己挺傻的,天天跑去等她出门上课,没事就溜达去工会琴房看她在不在里面……现在想想,其实那时真开心啊,至少可以想追就追,大不了被拒绝。”
“现在呢?”
“现在?人家是重点高中的好学生,我是初中毕业就干活养家的打工仔……以前她妈就瞧不上我,现在还不得把我当盲流?我爸判下来时我就死心了,咱不能祸害人家姑娘。”
陈璠说得平静无波,林思申却听得心里发酸。那人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闭着,挺直的鼻梁使整张脸显得英俊而坚毅,连落寞都变成了额外的魅力似的,再加上语气中的深情,让林思申只恨这世界上找不到一种灵药,可以让眼前的人脑子里的身影换成自己,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这种药。
只可惜,现实不是神怪故事,听完陈璠的话,他只能故作呕吐状地装出一脸鄙夷,“行了,你当演电视剧呢?别装情圣,怕被拒绝就直说,难不成她要真喜欢你你还伟大地拒绝?矫情不矫情,我要是你……”
林思申说着说着,声音忽然慢慢低了下去,因为,陈璠此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只是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并不说话。那神情令林思申不由自主地心虚,自知道自己喜欢对方起,这样的对视中他就从来都只有败下阵来的份,默默移开目光,生怕被那人看出一点内心端倪。
“你要是我会怎样?”陈璠开口问。
“什么都不想,该怎样就怎样!”林思申背过身去,僵硬地答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