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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凡人 ...

  •   十五 凡人

      母亲擀面的手法纯熟,切好了葱再加上青菜和鸡蛋,下了锅不一会儿就热气腾腾。

      母亲不太细腻的手抚上他的面颊,一双新月似的眸子那样慈和。

      “拓儿啊,娘只想你平平安安,做个好人。”

      他想说娘我们回家吧,我已经怕了,不敢再走了,一个人,太累了。

      母亲只怜惜地将他抱在怀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醇柔的声线轻轻吟诵: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转而母亲不见了,廊亭小榭,苍茫雪夜,他搂住宁珂。

      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少女说,我只想你好。

      很快天暗了,那是个少年,搭着他的肩关切地说着什么。

      “我朝思暮想的,就是有一天能和师父,还有伏魔山所有的人们重聚。”

      双掌一合,神情生动。目光中有希冀和信任。

      “那你做的是美梦啰?”

      少年鼓着腮点点头,拉起他的手,彼时昙花几重,快乐无忧。

      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生死不弃。

      那时他叫剑痴。

      “宇文拓!”很快换上生铁铠甲,剑掷过来只觉得一条手臂没了知觉。

      仔细分辨,原来是脱体而去了。只不过伤口还痛着,宇文拓捂上去,才发现空空如也。

      愈合了。没有了。

      一只手抱住怀中的人,有些吃力,干涸或尚流淌的红色在地上拖出一串串印迹。

      他的,他的,都分不清。

      他记得那少年说伏魔山上风景秀美,绿树繁荫,芳草青翠,他说大哥,什么时候,等我们把这一切乱七八糟的解决了,我带你去见我的师父,我的家人。

      他笑着说好。

      此后过了多少天,多少年,树叶枯黄又抽枝,风雨忧愁,何顾天下?

      回家吧。我带你回家。

      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加重要。

      “宇文拓!”

      似是有人在叫他,在门槛前绊了一下,充耳不闻。

      “宇文拓!宇文拓!”

      ‘宇文拓,你这冷血的狗贼!’

      ‘宇文拓!你活该下地狱!’

      ‘宇文拓,我恨了他十八年。’

      ‘宇文拓,你为什么还能活着?’

      他发现自己并不想要这个名字,肮脏又罪恶的名字。

      可笑可悲,他一生半生杀戮,再半生不愿造杀孽,不信神佛苍天,只隐隐想着,若那样能保宁儿,和那个少年不被他的错误所牵连。

      好吵,那个名字关他什么事?凭什么又要他去背负?

      既然宇文拓什么都做不到,他宁愿做剑痴。

      若能求得一痴,也是件好事,谁让他总是太清醒。

      “宇文拓,宇文拓!”

      小雪不放过他,站到他跟前看他使劲眨着混浊的双眼。

      深吸一口气,竟似一天,老了好几十岁。

      他就那么看着她,像死的一般。

      “宇文拓!”

      说不上来的悲愤让她一巴掌招呼上去,手掌生疼。

      “宇文拓!你还有宁儿!他需要你的照顾!还有靖仇……快放下他!”

      男人怔了怔,片刻薄唇翕动,却又听不清说了什么。

      “宇文拓!!”她急了,“你是真要靖仇死吗?!”

      他的手颤抖起来,从来都是克制自持的男人呆呆地站着,须臾眼中燃起一簇火苗,小雪只觉得快烧了起来。

      ***

      关于死之一字,于小雪其实并未真正明白。

      她是女娲之女,生而不凡,□□皮囊并不在她眼中,不过是坠入轮回一世历练罢了,从前,他不懂人们为何悲切。

      生老病死,落叶归根,应当是世界运转的规律。

      所以冷眼看过那么多的生死离别,她都可以独善其身,当作是炼情,而炼情对她,或许也并非重要到不可缺少。

      从前落下多少泪,懵懂地在人间跌跌撞撞,碰伤了,痛了,因为得不到想要的,她哭。

      现在呢,她不太明白自己怎么就一直在哭。

      她觉得陈靖仇的躯体真像块破布,明明早上还被她打扮得宛如清秀佳人。

      只能感到微弱到几乎消失的生命气息,血流潺湲,颤抖着去感受那微不可见的气息。

      是她放弃的他呵,为了天下苍生,女娲之女的责任。

      可大地之母之爱何其博大,怎么就福泽不到他的身上?

      她开始后悔,那年从将军脚下的寒冰中将他唤醒,是不是个错误?

      护住他的心脉,她蓦然感到那个与之一脉相连的小生命不在了,从裙摆见露出湿透的底裤,俱是鲜红。触目惊心。

      神当是无心的,她的心是块石头,能模仿人们悲喜情痴,却不会真的痛。

      可她记得几天前他们还在想,还在说哪,那孩子该是怎样的乖巧可爱,怎样的伶俐活泼!烛光曳曳下陈靖仇的脸上浮起笑意,是她从未见过的慈悲和期许。他叫安儿啊,要平平安安。

      怎么一下子,就没了?

      他会不会有来世,会不会转生,做了谁家廊前燕子?他还未曾面世,她许了他世上最好的福音,他都来不及享用。

      她的脸上湿答答的,一种强烈的悲恸让女娲之女咬紧贝齿。

      何谓生死离别,何谓爱憎怨会?不过是因为相聚时短,欢愉命薄,不过是曾经展望却无从实现。

      不过是从此消散于天地间,还要对着那些美好的泡影自艾自怜。

      而那个矗立在一旁的男人,点墨的眉眼寂寞胜雪,就那样站着,僵直而生硬,目光灼烧着。

      她发现他肩膀上的创口正因为肌肉的紧绷流血不断,顺着手臂淌下紧攥的拳头。

      她几度想开口,发不出声,只怕说出了什么,便压断了这男人最后的希望。

      “他没事。”咬住唇,女娲之力治愈了身上魔气割裂的伤口,殷红却染脏雪白的袖。

      青年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恬然而美好,好像了无牵挂。

      所谓没事,不过是不会死。

      身体到达极限,血流不已之后近乎魂飞魄散,却有一缕魂魄还未散尽,停留在体内。

      犹如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不甘的挣扎,不舍的呐喊。

      说着没事,然后她的泪淌得更急。

      拓跋族的蛊,既是如此稀品,掺了毒性,又怎会没有另一面。

      药中三分毒,这金蝉巨蛊,列于疗伤圣品银蚕之上,不止是毒性,更因为它可以孕育生命,而那生命,在危机关头却会成为母体的保护。

      死死地,缠住那缕快要湮灭的魂魄的,是那个孩子的力量。

      金蛊脱体,留一丝精气还抓住一线生机不散。宁安宁安,一语成谶,守护的,却并非他所愿。

      她不知作何表情来面对,只讷讷开口:“他没事,你不要担心。”安慰苍白得自己都不相信。

      用灵力聚集的缥缈魂魄,再回不到原来的形状。正如摔破的瓷器,去论如何填补那裂缝犹在。

      女娲之女可以再生,不过是将身体中的潜力调起,使其恢复最理想的状态,而这具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抿着唇将那空气中荧荧光华的粒子凝成团,打入青年的体内。

      只不知道……是否还能承受?

      令她灰心的,毫无反应,她用力盯着那干净的眼角眉梢,哪怕他颤一颤睫毛,弱而轻地呼吸……

      她不敢去验证。

      一只手比她勇敢,抚上他苍白的脖颈,一个怀抱比她有力,揽过枯叶般的身躯。

      “…你还活着。”嘶哑到难以辨认,刘海掩住神情,她只看见男人浑身发抖,他一向稳如泰山。

      “你还活着,真好……”

      颤抖着,仿佛在哭——她看见男人第一次哭,为了母亲,第二次,为了宁珂,这是第三次,泣不成声,虚长了年岁只如孩童。

      不断重复着破碎的句子,她怕他的力道伤到陈靖仇,不留神却发现了他的小心翼翼。

      你还活着,真好,真好,真好……

      抹干净眼泪,眼眶仍是通红的,她深吸一口气,接下来的话,需要一辈子的力气:“宇文拓,我想你应该知道,”她顿了下,忍住心中的辛酸,“靖仇他,也许醒不过来。纵使醒来了,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他的魂魄有所残损,极不稳定,我虽尽力修复,但神魂之事,也只得靠时间磨合,我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男人抬起了头,半晌说道,“他还活着。”

      活着,活着,你的愿望便这样卑微吗?

      小雪甚至无力去唏嘘,她用力极大的神力去修复陈靖仇的躯体,已然累极,她忽然想起那年那月为了他跳崖又走火入魔的傻道长,今日的宇文拓,眼中已没有她。

      本来就是无果之姻缘,何必缠绵,何必不舍?

      那他们呢,他们又会怎么样,已然是如此凄悲的结局。

      “你要想好,靖仇终是个凡人,他会老,会死,会生病,你能陪他一年、两年、……多少年?”

      他能陪你多少天,多少月,你是神器之主,你可以永恒亘古地在岁月中沉默,他却不再年轻。

      凡人的性命脆弱,一点风寒,一点伤口,都足以致命,更何况是这样饱经创伤的身体?

      大地皇者,也只是上天选中的可怜人。

      宇文拓的手拂过陈靖仇的面颊,留下血色的指纹,轻柔地想要抹去,只越弄越糟,他却笑了,“他还活着。”

      活着,皮肤是温热的,呼吸是匀浅的,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有什么资格去奢望更多?

      他若醒不过来,他就陪着他;他若病了,他就照顾他;他若是先去了,他就一辈子,记挂着他。

      没有什么苦不苦的,他可以等五百年,一千年,一遍遍重温鲜活而明快的记忆。

      他已经失去太多了,他只想要一个人。

      扣住无力的手的五指修长有力,有血色和污浊,却更加坚定。

      那漫天的神佛还不舍得带走你呢,靖仇。

      于小雪的眼中复杂,她不知道该哭还是笑,只觉得心里发酸又发苦,什么她得不到,什么他只有失去,才知道。

      “宁儿被我安置在城郊的客栈,他很好,宁珂…什么都没有做。”她的话让宇文拓眼神一亮过后又盛满苦涩,宁珂下不了手,从来都是。

      那样的女人为了他付出一生,那么于小雪,她女娲之女又怎么能自私半分?

      “我将女娲石安置在靖仇身上,暂能保他性命无虞,只是夜冷阶凉,已种下病根,此后可要吃些苦头。”

      她说完,清楚地看见宇文拓的感激,那漠然的男人终于好好地看她:“那你呢?”

      她,自然是回到该去的地方——“炼情之路甚苦,我已感悟良多,是时候回到母亲身边了。”

      守护大地,才是她的职责。

      世间行路难,她走了许久,伤了痛了也乏了,就为这偷偷滋长的浅显感情,做最后的纪念。

      “多谢你,小雪。”这是他最真挚的一次谢了吧,于小雪发现自己的眼泪干了。

      她忽然有点懂宁珂的心情,有点不甘,有点怨愤,却终于放手。

      “只是,在这之前,我想……有一件事情,你应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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