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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折枝 ...

  •   十二折枝

      冷,真是冷。

      夜雨成帘,半宿未歇。打碎一地黄花堆积。

      他是在一连串绵长的琴声中醒来的。

      他原以为自己没机会醒来了。

      脑中还轰轰作响着,有点分不清眼前的景物。

      纱帘后朦胧中有个温婉的女子,锦衣纱裙清贵无双,正微垂着头,纤柔的手指拂过宫商羽弦,拨弄出一串串扣人心弦的音律。

      起承转合,时而凄婉哀怨,时而欢快明朗,时而含蓄悠扬,时而荡气回肠。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清越动听。

      门扉敞开,雨打芭蕉的滴答声与那琴音息息融合。

      “你知道吗,”那女子开口,嗓音醇柔,似吟似唱,“我苦练琴艺十年,就是想为他奏一曲。”

      “我本是魔,是不用如此的……”连连嗟叹,幽幽闺怨,也从她手下的锦瑟中流泻而出。

      陈靖仇想说话,才发现自己哑然,他迟钝地感觉浑身无法动弹,四肢被枷锁桎梏着。这是个很不舒服的姿势,手臂拉伸被迫半挂着,后背的伤口似乎已止住了血,很麻木,只下腹仍痛着。

      那痛觉唤回了神智也让他舒了口气,只是还并未完全清明,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夜寒湿气入侵,宫衫单薄浑身都冷得失去知觉,时不时瑟瑟哆嗦,他模糊地看着重重幕帘后的倩影。

      沉香暗燎,没有人的脚步,踏入荒院。不过是被遗忘了。

      女子似乎并不介意他醒来与否,蛾眉轻皱,自语别殇,凝起一川悲愁。

      “只可惜,他一次也没听过。”

      “他总是在练剑,我喜欢看他舞剑的样子,他一握剑,便仿佛寻回了灵魂。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那般的挥斥遒劲,衣袂飞扬,在那桃花树下震下片片落蕊,宛如天神下凡一般。”

      “他说救回母亲之后,便同我们一起隐居,从此不问人间事,不理江山换。南山麓下,竹庐陋舍,夭夭桃花,我抚琴,他舞剑,那场面我构想过无数次。”

      “曾经以为,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是没有什么办不到的,到现在亦如此相信着。”

      女子的脸上悄然滑过一丝异样,转眼恢复优雅,琴音却是骗不了人的,一改先前的柔缓逐渐急快了起来。

      “我以为我是懂他的,是我陪他了那么久,忘记了自己是魔,忘记了利用,真心实意地陪他!”

      “他也说他爱我,他是真的爱我吧,除了我他还能爱谁呢?”

      陈靖仇吃惊地看着那温柔翦水的眸悄然变红,阴冷聚集。那红里蕴藏着疯狂正一口一口噬心。

      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白皙指尖渗出血丝。悠扬的琴声变成折磨,不断重复着,不断震响着,不愿停止,灌入耳中,头痛欲裂。

      “我为他孕育子嗣,他为我洗手羹汤,我曾以为那便是幸福了。”

      “可是我是魔啊!是魔!为什么……为什么?”

      那根琴弦铮地一声断裂,戛然而止,女子怔怔望着自己的手,十指已被勒出血丝。

      “为什么……”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悠悠轻愁缓缓褪下眉心,浮上的却是令陈靖仇感到恐惧的癫狂。

      “为什么他不属于我!!你告诉我,为什么?!”

      桐木琴摔在地上,生生迸出裂痕。

      女人如狂风骤雨的逼问,让陈靖仇不知所措。

      “他还能爱谁啊?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可爱的?你告诉我啊!!”

      精致的妆容掩不去极端的煞气与暴戾,再瑰丽的外表都掩盖不了内里早就是腐败枯朽,紫黑的指甲在他脖子上抠出血痕。

      那质问应该跟他无关的,除了悲哀外他却感到一丝异样的情愫。

      “咳咳…他爱你啊……”说不清自己怎么有胆子在魔的盛怒中开口,陈靖仇笑得有点苦,无法抑制心中的一片荒凉。

      “你是他的妻,不是么?”

      ——是嫉妒。

      他的孩子叫做宁儿,他的袖管空空荡荡,他的眼里长存寂寞,他常常不对人说话,只对着一只鹰,吐露满腹心事。

      他嫉妒,他从来也看不懂他。

      “妻……?”魔姣好的容颜有一丝茫然,很快化为嘲讽的笑,“是,我是他的妻。”

      “我们有了孩子,他叫宁儿是吧,如此怀旧的名字……”

      她自语道,却又慢慢皱起了眉头,“孩子…孩子,孩子!”

      “是你!是你们!夺走了我的孩子!!”

      一瞬间魔光大盛,陈靖仇恐慌地看着她眼里的暴虐与仇恨,那个温婉如水的女人不见了,回来的,是黑衣诡秘的魔!

      “我是魔啊!魔的孩子,也只能是魔!”

      “你疯了!”

      “我的孩子,我的宁儿呢?你把他藏哪去了?”

      “……”

      “说呀!”

      狠狠地抽在脸上的,是魔女手中的骨鞭,那一鞭又重又狠,口腔中血气弥漫,陈靖仇向边上啐了一口,打落牙齿和血吞。

      如果说方才还有理智尚存,那么她现在已经完全歇斯底里了。

      疯了,疯了……陈靖仇并不是有骨气的人,怕疼怕到骨子里。

      他想他真是不适合硬气的,夹着魔气的骨鞭抽在身上,带起零碎的风声,绽开鲜活的血肉,他好想大哭大叫,一种莫名其妙的执念却让他一声不吭。

      “快说他们去了哪!你说呀!说呀!”

      “我的孩子在哪里,混蛋!”

      “把他还给我!”

      孩子……孩子……女人尖利的声音像把锯子反复摩挲,意识模糊中陈靖仇忽然感到猝然熟悉的刺痛,来自下腹。

      所有身体上的痛都比不上那剧烈的坠落感来得更令人恐惧。

      “孩子……”他好想伸手碰碰他,五指却是虚抓。

      已经尽量避免鞭子落到腹部,一直强扭着身体,仍是痛,痛……

      鞭声猎猎,那恐惧越来越大,逐渐形成一张网,将他围住,腹中急剧的下坠感让他的眼眸倏然睁大,难以自制四肢痉挛地不断抽动,最终咿咿呀呀只有破碎的呻吟。

      “啊…啊……”

      不!!

      “孩子…不要……”

      那刻忽然忘记了所有坚守,神智尽失,不要,不要让他离开他,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陈靖仇远没有想象中的深明大义,就算没有人知道,就算所有人都骂,可这是他的孩子啊!!

      “求…求你……不要打……”

      一声闷雷訇然炸开,来自血脉,来自挣扎的躯壳,微弱的生命,微弱的搏动……

      什么天下,什么苍生,他不要,不在乎!

      他不该如此,错得离谱,以为自己足够大义凛然,以为自己能轻易决断生死?什么死在一起,什么同归于尽!

      可他还活着啊!他还在呼吸!为什么要他活生生地感受,他的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没有见到他,还没有用双手抱过他,还没有说过……

      爹有多爱你……

      “…不要打……我的孩子……”

      他在离开啊!他不要他了!

      “不……”双手疯了一般地挣动,叫哑了嗓子徒劳只让那铁器将手腕地皮肤磨得血肉模糊,一意孤行,仿佛不知道了痛。

      有什么悄然从身体里流走,不留声息,坠落,坠落……

      “什么……你……”魔的眸中掠过诧然。然陈靖仇早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一味地摇着头还想再开口浓郁的腥味却萦鼻入口,干痛的嗓子咳出血丝,他逐渐感到彻骨的寒冷。

      从刚才锥心刺骨的刺痛之后,再后续无话。

      □□淌过一片湿润,他睁大双眼怔怔感受着,什么东西,顺着腿根流了下来。

      “孩子……”没有人回应,从来都没有。

      离开、离开……

      他没有不舍、走了,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脑中忽然空白了,他看不见魔失色的面容,也听不见她最后扬长而去讽刺的狂笑。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待得她离去半刻疼痛才铺天盖地地袭来,然陈靖仇只感到麻木。

      丝竹喑哑,一切怵然静得怕人,那雨声打着不规律的拍子落下屋檐,击打窗棂。

      滴滴答,滴滴答。

      行不得也哥哥。那是半开的门外,鹧鸪在叫。

      眼睛合不上,有温热的液体,止不住。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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