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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花羊] 杯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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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一】
 
 “道長,這是對面那桌的客人請的。”小二匆匆將酒盞放在桌上,傳完話又忙活開去。
 盞中一泓清冽,沿著杯壁激蕩。雖是農家小釀,卻醇香四溢,令人聞之欲醉。
 他抬眼尋去,卻見一人玄衣黑髮,背向自己而坐。杏花煙雨中,周圍的一切都是淡淡的,唯有這人,像是宣紙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墨蹟順著畫紙的紋理向四周暈染、蔓延。
 從未有人贈酒予他,何況是這樣一位陌生人,他有些意外。雖不能飲酒,但出於禮數,仍當向對方表以謝意。
 他手持酒盞,起身端然作揖,“謝過這位兄台。只是酒乃穿腸毒藥,道門有律,這酒怕是只能閣下自酌了。”
 玄衫客並不回頭,只將細長的眉眼微微一瞥,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哦?那道長腰間的酒葫蘆又當如何作解?”
 “那並非尋常酒器,而是我道門法器煉妖蘆。”
 “咳……既是如此,我也不願強人所難。”
 他從他手中接過酒盞,送至唇邊,抿取一口,似問非問道:“酒乃穿腸毒藥。毒藥既已穿腸,留下的又是什麽?”
 枯茶色的杯盞依著他腕間的韻律在掌中輕晃,他仰頭將殘酒飲盡,脖頸勾勒出流水般的弧。
 他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的問題,只是一臉錯愕地看著他微微泛紅的側臉,宛若浸染了花漬。這花漬也尋著肌理漫上了他的顏,他覺得有點發燙。
 “你若是想明白了,就來找我。”
 “不知當去何處找尋閣下?”
 “我自谷中來,往谷中去。”他笑吟吟地答道,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支筆來,墨光幽昧,在指間流竄。“就此別過。”
 話音未落,人已遠在十丈開外,玄衫化為孤星,消失在一片霧雨茫茫中。
 
 【二】
 
 昆侖的風,冷得瘆人。
 他越往山上趕,風雪便越是嚴酷地向他襲來,一刀刀,皆名無情。
 他的鬢髮已與冰雪結在一起,眉睫上覆著薄薄的霜。
 腳下一個趔趄,他跌倒在地,一時竟站不起身。體能接近極限之時,斷不能隨意休停,一旦止步不前,也許便再也沒有下一步。他心知肚明,面色更加慘然。
 貼身收著的貓婆婆給的酒囊,此刻正自腰間傳來陣陣溫熱。酒已半涼,但畢竟殘有餘溫,對一個凍極的人來說顯得尤為珍貴。他勉強用雙手捧住酒囊,撕開凍在一起的雙唇,顫抖地用牙齒咬開木塞。酒液濺到他的手背,像是蟲豸爬過凍土,有一種不真實的溫暖沿著酒漬的輪廓慢慢召回他的觸覺,但又很快地退散在風中。
 氤氳的白氣,順著小小的口子于冰天雪地中冉冉騰升。他瞅著這景象,不覺有些癡了。白氣已非白氣,赫然是老君宮前煉丹爐旁的裊裊煙霞,引領他神遊太虛,魂歸故地。
 
 雲襪是白。袍衫是白。符紙是白。拂塵是白。鶴羽是白。焚香是白。
 朗月清風是白。鷗鷺忘機是白。
 白如遠山尖,白如純陽雪。
 白雪皚皚中夾雜著暮鼓晨鐘的聲聲幽咽。
 
 那日他做完早課,師傅捻捻長鬚謂其略有小成,可下山歷練一番。他於是拜別了從六歲起便不曾離開一步的純陽宮,順著長安南下遊走了半個大唐。純陽宮便是他的家,師傅與同門即是他的親人,他推開“家門”,只覺得沒有目的,亦沒有方向,八千里路雲和月,他是一路的少年意氣,卻也是一路的跌跌撞撞、迷迷惘惘……
 
 恍惚間,玄衣黑髮的身影又不知第幾回浮現在眼前。他淡淡笑盡楊柳曉風,他淺淺飲罷杏花微雨。他似問非問——“穿腸毒藥……留下的又是什麽?”“……谷中來,谷中去……”
 來找我。
 來找我……
 來找我…………
 他的話語如萬弦合鳴,在他的腦中縈回不去。純陽的鐘聲一記記敲在心頭,悠悠沉沉,由遠及近。嗡嗡鐘鳴在他跟前被冰風撕碎,留下混雜的遺響,振得他心房作顫。
 一片皓白中,有誰佔據了他的身體。像是技藝生疏的偶戲技師,以無形的絲線操縱他的四肢,凍銹的骨節發出刺耳的咔咔聲。
 
 道長,我敬你一杯。
 僵硬的雙手,巍巍作顫,將那融融白氣送至唇邊。
 一團烈火過喉,弦斷鐘碎。
 
 【三】
 
 惡人谷的風車緩慢從容地轉著。
 此處沒有小橋流水人家,只有浸在夕陽血色中的古道西風瘦馬。
 道旁的石碑赫然刻著八個古樸凝重的大字——一入此谷,用不受苦。一種英雄末路的慘壯之氣,自筆鋒間滲出。
 藍衣道人伸手摩挲刻槽,指尖遊走過一道道歲月的血紋。流雲的影子覆在他的臉上,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酒乃穿腸毒藥。
 它像毒藥一般流過你的食道腸管,像毒藥那樣灼燒你的五臟六腑。天地暈眩,頭痛欲裂,你以為你將要死去,可它卻偏偏休了效力,將你從高唐醉夢中推攆出門,只予你一件頹喪的袍衫。回過神來,仍要面對一切塵世喧囂。
 烈酒下肚,焚身如火。是毒藥,是惡華,卻救了他。
 死生一線間,他突然悟得了很多。
 
 未涉紅塵,何談勘破。未歷浮世,何以超然。
 純陽清修二十載,始終不過是在一個與世隔絕的處所求仙問道,終年不化的積雪冰封了一切,沒有令人耳聵目迷的顏色,也沒有教人執迷不悟的誘惑,有的只是一個個玄之又玄的道理,一條條不容置疑的戒律。師尊說要放下,可放下什麽呢?如果從未拾起,又哪裡來的放下?如此閉塞五識修來的道,縱不是邪門歪道,亦難趨三清之境。
 他決心入陣惡人谷。三字一出,江湖人人為之聞風喪膽,活似見了十殿閻羅,避之不及。偏生谷內的人毫不在意,更加以惡自詡,只求此生快意恩仇。善到了極致,與惡無二。惡到窮途末路時,放浪形骸,倒超脫了一切世俗羈絆。這豈不是得了道了?
 他低首沉思——酒。毒藥。惡人谷。入世出世。羽化而登仙。
 冥冥中,自有一種微妙關係,它們相互牽引著匯到了一處。他尚未參透,只覺得幽昧中有一豆微光在前方跳動,自己卻如身陷泥淖,難以動彈,欲求不得。
 他要去尋,去探求一個答案。
 他還要找,去尋覓一個身影。
 谷中來,谷中去。去往何方?唯有此處——
 惡人谷。
 
 十方鞋一步邁出,是涅槃重生,亦或萬劫不復?
 
 【四】
 
 荒山月下,惡人谷的風車還在孜孜不倦地轉著。木質的輪軸吱悠悠地唱著陳舊的歌謠,唱碎了谷中人的迷夢。一年三百六十日,有多少個夜晚遇得好夢留人睡?又有多少人夜夜驚夢,沿著背脊流下的不知是汗還是血。
 他的夢境是黑白二色。白的是那純陽雪,黑的是那玄衫客。雪花落在那人身上,他也不撣,任其染白了頭,青絲成雪。
 他不曾再遇見他。
 
 入谷的第二年,安祿山起兵。一場長達八年的戰亂自此拉開帷幕。
 國未破,家已亡。治亂興衰,苦的永遠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在宏圖霸業面前,他們如螻蟻般卑微、渺小。小人物總是容易湮沒于埃塵,成為“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遍地狼藉。
 雪魔王遺風集師惡人谷,谷中弟兄傾巢而出,無有甘居人後者。惡人幫眾,皆是在谷外死過一次的人。今日再拼死一回,又有何懼可言!
 誓師那日,惡人谷的青楓一宿緋紅。誓詞吼聲震天,丹楓應聲而落。片片紅葉簌簌作響,像一簇簇火花鋪天蓋地地放肆燃燒,火光中湧動著血的腥氣。
 雪魔出谷,谷中楓樹再不發枝。
 
 數年後當他再度踏上歸谷的路,世間已無惡人谷。
 取代谷中惡人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流離失所的百姓。惡人谷那數十載的光輝漸漸褪淡,成為一段塵封的記憶,帶著劣酒的澀辣味道。只有說書的還在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著這段過往,小孩兒聽了瞪大了眼,老頭兒聽了淌下了淚。“雪魔覆手翻雲雨,謝淵談笑停風雷”。惡人谷與浩氣營爭鬥半生,到頭來都成了光陰的灰。
 安史浩劫,太多瘡痍滿目,能留得一命已是造化。當日義干雲天誓師出征,如今返轉回來的能有幾人?他淒然一笑,嘴角又沁出一縷慘紅。
 長年累月的廝戰沙場,使他內力耗竭,經絡受損,而今已不能再運氣勁。
 
 月下酒肆,浸潤在一抔寒光中。苦悶的、多情的、欲求一晌貪歡的都來此處買醉,酒肆為所有亂離人提供了一個療傷的去處。
 此刻他正端坐在一張方桌前,對著窗外的夜霧微微出神。他在硝煙中養成了嗜酒的習慣,只是每次放下杯樽,心中都愈發清明。他憶起初次遇見那人的時候,也是在一片霧色之中。如今他又在何方?是生,還是……他連他的名都不曾知曉,縱使墳塋在前,亦不相識。心下自覺可笑。
 
 燈火搖曳間,又有客人來到。老闆慌忙出櫃相迎。
 “喲,是恩公!快裡邊請,裡邊請。”老闆一面迎著客人,一面環顧四周。空桌已經沒了,只剩窗邊那張唯有一人自斟自飲,似乎還能擠擠。可眼前的是對他全家有救命之恩的恩公,與人拼桌實在太委屈了他。
 客人看出了老闆的顧慮,揮揮手道:“無妨無妨,我就同那位道長擠一擠吧。”
 老闆當下釋然,又殷勤起來,邊引路邊詢問酒菜是否與往日一樣。
 客人點點頭,道了一聲“勞煩”,便在對面坐下。
 
 一襲玄衫鑲紅滾白,闖入他的眼簾,也闖入他的十載流年。
 仍是那淡淡的笑,濃重的他。只一句“好久不見”便將十年的光陰悉數化解。
 他卸去頭上紗巾,露出滿頭華髮,宛如夢中覆雪的形容。熟悉而陌生,他不禁愕然。像初遇時那樣,說不出話來。
 他知他驚異,不緊不慢地解釋道:“這些年鎮守谷中,忙於救死扶傷,不留神就成了這副模樣。呵……”
 “我亦是一身傷痛……好在一切都已過去。”不知怎地,他眼底傳來陣陣酸澀,幾要落淚。自感狼狽,不由低下頭,將臉上的神情埋入燭火的陰影中去。
 “我定要醫好你。”他拉過他的手,兩指覆在脈上。
 他抬頭看看他,沒有做聲。一切又歸於靜默。
 小二送上了酒菜,剛熱好的酒冒著融融白煙,為這春寒料峭的夜晚平添了不少暖意。他鬆開手,自斟了一杯,忽又想起什麽,“道長可曾悟得?”
 “毒藥既已穿腸,便是什麽都未留下。”善惡如酒,在他心中穿過。他不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
 那人唇角微微上揚,又斜眼瞅他身後,問道:“噫,你這碧玉葫蘆里賣的什麽藥?”
 他卸下葫蘆,拔去木塞,飲了一口,遞予對方。那人似得到了滿意的答案,笑意更盛。接過葫蘆,仰頭豪飲。
 
 窗外,邊城風起,天心月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