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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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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清晨,城市里的这一片区域悄然无声,天空覆着一层白云,男孩熟练地从空地上的几堆垃圾中穿行而过,来到一间土坯房前喊了一声,“方爷爷!”
房内传来几声咳嗽,然后是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回答道,“小园来了?”
男孩应了一声,放下自己牢牢抱着的牛仔布包,小心地拍去灰尘。这个包对他而言明显过大,背起来会一直垂到小腿,布料也已经洗得泛白,但他总是很珍惜,因为这是他最完整也最好看的包了。
方大爷眯着眼走出来,手中的烟杆敲了敲男孩子的肩膀,“前几天我找到几本书,干净着呢,就放在桌上,去看看吧。”
男孩一脸惊喜,迭声叫着“谢谢爷爷”便冲了进去。
方大爷看着他脚下的球鞋觉得有些眼熟,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自己上个月从垃圾堆里翻捡出来的,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洗干净穿起来。想着想着又有些不忍,叹了口气推出另一间小房子里的三轮车。
“小园,走咯。”
男孩紧紧攥着一本书跑出来,熟练地爬到车后,坐在侧面的硬纸板上,又摊开书继续看着。
方大爷呵呵笑着,脚下用力一蹬,爷俩便颤颤巍巍地出发了。
等他们穿过大街小巷,三轮车上逐渐堆起各种过期报纸、破旧书籍、硬纸板、易拉罐,还有一些塑料瓶。男孩也不再坐在车上,转而扶着车上的东西跟在后面步行。
今天的收获很多,男孩也是欢欢喜喜,少见地说起话来,话题全部围绕着学校,上课如何、考试如何、老师如何、同学如何,都是让人开心的话。
方大爷乐呵呵应着,心里却又是一阵苦涩。他活了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么,小园这样的孩子,在学校里怕是会受尽欺负。
他正想着,远处传来一阵鞭炮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和小园的话,两人同时抬头望过去。
那里正是他们回去的方向,前两年还是一片生满杂草的空地,后来建成了全市面积最大、设备最齐全的体育场馆,不仅有室外田径场,还有游泳馆、室内体育场,另外还有一栋大楼,据说是专为商业用途,计划开办健身俱乐部和舞蹈或武术兴趣班。
这一天也不知道是要庆祝什么,不过方大爷和小园相视一笑——无论是为了什么他们都开心,因为只要人多他们能捡到的东西就多,也意味着他们能赚得多。运气好的话,这一天的收获甚至能抵上平时一周。
“爷爷,你慢点儿在后面,我先过去看看。”小园一脸严肃地嘱咐着,直到看见他点头才一溜小跑地过去。
倒也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这么慎重,方大爷以前就在这种场合被人推来搡去摔了一跤,硬是在家里躺了大半个月才好起来,从那以后小园就再不允许他“凑热闹”了。
还没到体育场大门前,小园就感觉到这次活动不寻常,路边停了好长一串轿车,连市政府的个位数牌照都出现了。进门后看见的场景也不一般,人多,也热闹,只是这种热闹里有一种秩序,小园一下子想到学校的运动会。
他仗着人小,沿着外围无声无息地绕了进去,看见那栋高楼气派的大门上悬着一条红绸,写着“庆祝洛南市市立道馆暨省跆拳道协会成立”,门前铺着红毯,有人站在上面说话。只是外面围着一圈人,小园既听不清又看不见,想了想还是从人群外走到正门,果然没人站在最前面。他靠在墙边远远地踮起脚看过去,红毯下摆了一排桌子和好几排椅子,他一眼就看见每个位置上都摆着一瓶塑料瓶装的纯净水和一听不知道是什么的易拉罐饮料,后面坐着的人也有不少手拿纯净水的,小园咧嘴笑开了。
真是难得,这么多人都有饮料,待会儿一定有许多瓶子……小园一边盘算着一边悄悄溜回去向方大爷汇报。
两人先回去了一趟将东西卸下,拎着个蛇皮袋回到体育场另一个门。从这里走进去,一侧是室外体育场,另一侧有个没什么人经过的角落,那里是整个场馆处理垃圾的地方,现在果然有不少瓶瓶罐罐。爷俩没说话,心里都乐开了花,迅速动手将空瓶压扁装到袋里。
“哎呀!”小园不知捡到什么,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方大爷正用力踩扁一个易拉罐,慌忙探头来看,生怕他一不小心割到手。
“这听没打开!”小园瞪着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似的,把手里的饮料罐举起来,“可以喝的么?”
方大爷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便点头,“可以的,带回去吧。”
小园咯咯笑起来,小心地放到方大爷的裤兜里,“爷爷拿着,回去我们一起喝。”方大爷又默默心疼了好一会儿。
瓶罐虽然不少,收拾起来倒也快,方大爷“哗啦”一声把蛇皮袋甩到背上,小园跟在后面扶着,两人就要回去,没想到还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了,“你们是收瓶子的么?”
那人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一套古怪的白色衣服,极为宽松,领口一圈黑色,腰间扎着一条黑色腰带,像是某种练武的人。
方大爷把小园拉到身后,戒备地回答道,“是。”
那人笑了笑停住脚步,摆摆手说,“那栋楼的三楼有不少瓶子,你们要不要?”
小园眼睛一亮,拉着方大爷的衣摆,“爷爷,去吧,我去拿。”
方大爷想了想,“我们一起。”
“不用了,”小园挺了挺,“爷爷你腿不好,别爬楼,我自己能拿得动。”
那人看着小园有些犹豫,这小孩看起来不过六七岁,小胳膊小腿的他还真有些不放心,不过小园已经劝住了方大爷,自己抓着另一只蛇皮袋跑到他面前,脸红红地说,“在哪儿呢?我现在去。”他点点头,小园便跟着走进那栋楼里。
在楼梯间里,小园便看见许多人穿着和这个人一样的白衣服,只不过腰间系着的带子颜色不同,有红的、还有红黑双色。虽然他们只不过是些十多岁的孩子,但对于小园来说,还是有绝对力量让人畏惧的,他下意识地向领他进来的那个人身边靠拢了一些。
“白教练!”他们一见到这个人竟都弯腰行礼,在小园看来直觉得好玩得很,反而不怎么怕了。
到了三楼,推开门只见一片空旷的场地,地上铺着木地板,地板上又是一层垫子,用不同的颜色拼出两片区域,另一头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器械。
小园跟着那个“白教练”走到墙脚,小小的垃圾桶里堆满了空瓶子,还有不少溢出来似的堆在附近。
“大部分都在这里,还有一些在别的地方,你等着,我去拿过来。”白教练轻轻拍两下他的脑袋走了。
小园满心欢喜,立刻动手捡起瓶子来,拧开盖,捏扁,放到袋子里。这么好几十个瓶子,至少足够他一天吃饭了。而被喜悦充斥脑海的他没有注意到,那一群孩子正慢慢围拢在他身边。
等白教练抱着空瓶返回时就看见他们围在一块儿,他立刻意识到不好,这群孩子正是十一二岁调皮的时候,不知道会对那个小孩儿做些什么。可是他还没走进就被看见,孩子们一哄而散,只留下那小孩儿蹲在一边瑟缩着,衣服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
他暗自叹气,把瓶子放在地上,“喏,这还有。”说着,蹲在他旁边捏起瓶子来。
小园眼睛红红地抬起头,小声嗫嚅道,“我不是要饭的。”
白教练一顿,“嗯,当然不是。”
小园眼泪哗地流下来,“我也不是没人要。”然后声音又小了一些,“我,我也不臭。”
白教练回头狠狠瞪了那些孩子们一眼,然后摸摸小园的脑袋,“当然,你又乖又可爱,大家都喜欢你。”
小园勉强笑笑,抹掉眼泪,用力点头,“嗯,小园最乖了!小园也没哭!”
白教练打出生以来头一次这么想哭,“真是好孩子。”说完,拎起蛇皮袋牵着他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念叨,“小园你记住,以后别人要是欺负你,你别一动不动让人欺负,别人打你你就趁他们不注意打上几下,要是打不过你就跑,跑到他们不能打你的地方,躲开让他们打不到你,知道么?”
小园蒙了,“可是,可是打人是不对的。”
白教练支吾了两声,又说,“打人是不对,但是人家打你的时候你可以正当防卫,这个时候就是对的了。”
小园懵懂地点了点头。
白教练松了口气,继续教育他,“还有,别人骂你、说你不好你都不要管,你只要记住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就可以了,别人说的话你都别听。”
把孩子送还到方大爷手里后他仍是有些愧疚,可是身上什么都没带,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连声道歉。
方大爷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说了句谢谢就走,倒是小园已经忘记刚才发生过什么一般,乐呵呵冲他摆手,“白教练,我叫池园。白教练再见!”
方大爷见他这样反倒不好开口问到底怎么了,只能收拾收拾东西,帮他整理整理衣服,把要给他的书装到他背的包里,目送他回家。
走到家门前,小园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他攥着背包小心翼翼迈步进去。
“你又跑到哪儿去了?”一个年轻妇人声音尖厉,猛地将他拽到房中,“又去找那个捡垃圾的老头了是不是?”说着,巴掌就纷纷落在他肩背,“你怎么这么不学好?能不能争气一点?捡垃圾丢不丢人?我养活你容易么,你还不听话?”骂着骂着她却又流下几滴泪来,低声说,“捡了多少?”
小园像是麻木了一般,不哭也不躲,从口袋里掏出十来块钱递过去。
妇人拿过钱便放到一旁的小包里,开始准备做饭,把小园推到里面的隔间去。
这个小房子是他们的家,拥挤逼仄,唯一的房间就是卧室,还是自己用帘子隔开的,隔间里摆着不大的双人床,上面躺着一个男人,正呼呼睡着,呼吸间散出浓郁的酒气。
小园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几眼,就坐到床脚看起了书。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又传来那个妇人的声音,“小园,喊你爸出来吃饭!”
小园把书小心摆好,转身去推床上的男人,“爸爸,吃饭了。”
连喊了几声男人都没醒,只是嘟囔着翻了个身。这时妇人绷着脸走进来,把小园往旁边一推,握着拳就打在男人身上,边打边骂,“作死啊,又出去喝这么多酒?有本事别吃饭了!喝酒怎么喝不死你!”
男人躲闪了几下,终于勉强睁开眼,“起来了,别打了,起来了。”妇人才停了手,狠狠地瞪眼,“快点!”
小园低着头慢慢向外走,男人迷迷蒙蒙间又不知在念什么,只依稀听见反复的一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