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初稿)》genji

64、怀德

　　打那天从马场回来，一切就回到了原点。就好像什么都从来没有发生过，没有最初的相
　　遇，没有曾经的温馨甜蜜，也没有最后的结束。阮南陵还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祉，金英姿还是那个大而化之的城市俗人。他淡然有礼，她没心没肺。他说“晚安，
　　一夜好眠。”她答“你也是。”他转过身，眼眸低垂，面无表情。她合上门，眼角
　　湿润，苦笑自嘲，从见到他满手鲜血的从树林里走出来那一刻开始，她告诉自己，
　　不要再问为什么，不要再心存幻想，如果她的放弃能让他远离痛苦，即使再回到以
　　前的无悲无喜，她愿意，这也许是她这辈子出手最慷慨的一次了。

　　哪来的好眠，根本就是一夜无眠。生活就像一夜之间由白变黑，由明变暗，忽然间
　　一片混沌，让人找不着方向。童话中的一见钟情不过是成为他人替身的一场秀，青
　　梅竹马的挚友忽然间变成了一个突然而至的陌生人。一幅她用一生幸福憧憬的彩图
　　忽然间褪了色。她不在乎他会看着她慢慢变老，不在乎他曾有过的沧桑与灰暗，然
　　而她在乎他心底深处的另一段刻骨铭心，在乎他平静浅笑后的无奈与悲凉。

　　他告诉她三天后会带洪安到怀德去一趟。去做什么他没有说，只是告诉她，希望洪
　　安回来时，可以认得她，再次记起她。她其实想问，如果洪安能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那他的妻子又将被置于何处，可是她没能问出口，因为她觉得，那是个他也不知道
　　的答案。她于是对他说，在你们临走前，我一定要见见洪安，不管那个人还是不是
　　洪安。

　　在医院门口落车前，她似乎才想起，“请教尊夫人尊姓大名？”

　　“完颜雍合”，他垂着眼说完驾车绝尘而去。

　　推开病房门，“洪安”直直的坐在病床上，像是等她的到来已经等了很久,两人见着，
　　都不约而同的愣了愣。在金英姿看来，对面同样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却闪耀着洪安
　　脸上从未有过的自信和神彩，第一眼的直觉让她完全相信，床上那人确实已经不是
　　洪安了，心中又是一阵揪心的难受。在雍合看来，对面那张脸是如此熟悉，就像铜
　　镜中映出的第二个自己，可惜，已是物是人非，暗叹命运弄人之外心底隐隐升起嫉妒。

　　“你好！”两人异口同声道。完了，又尴尬的相视而笑。

　　“我是雍合，完颜雍合。”雍合自我介绍着。看情形，南陵应该都跟她说了吧。

　　金英姿一时间对雍合的毫不顾忌完全无法适应，“完颜雍合”！十多年的相知，同一
　　具身体同一张脸，眨眼间连名字都换了。犹如一件换上新商标的商品，可那是洪安
　　的身体啊，她为什么能使用得如此的理所当然。她的洪安呢？那个常是涩涩的跟在
　　她身后的孩子上哪儿去了？她一想之下开始火气上升，“完颜小姐，请问你能否解
　　释一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洪安体内？”

　　雍合愣了愣，完颜小姐？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她。至于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正如巴
　　利婆婆说的，“总有一日你会和阮南陵再相见的。”如今这句话应验了，虽然晚了
　　一千年。“我也不知道，知道的人已经。。。过世一千年了。”

　　“这么说是有人刻意安排的，那你知道怎样才能让洪安回来吗？”金英姿耐着性子
　　道。她可以放弃南陵，可以放弃她的爱情，可是她不能放弃洪安。

　　“不知道。”雍合冷着脸干脆道，也不想知道，一千年的等待，她绝对不要再有第
　　二次。

　　“可你不能一直霸占着洪安的身体不放啊！你去找别人好不好！为什么一定要是洪
　　安！”

　　雍合一听，气道：“为什么说‘霸占’二字，戚洪安这个人可能根本就是为我而存
　　在的。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金英姿暗自深呼吸着，握着拳头告诉自己不要发飙，千年前曾经发生过什么她不知
　　道，然而实在难以置信眼前这个蛮横无理又自私的怪物就是让阮南陵刻骨铭心了一
　　千年的女人。那她不仅鄙视这个叫雍合的女人，连带着阮南陵一起鄙视！多说无益。
　　金英姿转身就要抬脚离开，又被雍合叫住。

　　“金英姿！虽然你这人很是蛮横无理，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你，一直以来对南陵的
　　照顾！”以一个女人的眼光，可以看出金英姿确实是真心诚意的对南陵好。纵然她
　　这么做或许很自私，然而丈夫只有一个，是绝对无法与别人分享的。

　　金英姿握着手袋的手气得微微颤抖着，转过身定定的看着雍合，“我想让你知道，
　　即使过了一千年，南陵他一直都还爱你。一千年对你不过是睁眼闭眼间，对他来说
　　却是一千个寒暑冷暖。如果你真的爱他，请试着好生体会他的感受，一千年后的血
　　性感受！”说完，狠狠砸上门，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最近的日子对于阮南陵，说是水深火热也不为过。完颜亮的苏醒是自海陵王墓重
　　现便有了准备的预料中事，然而雍合的突然出现绝对是平地一声惊雷，历经千年的
　　心伤在即将被慢慢抚平的时候被重新触及，在数月与千年的抉择中于情于理的选择
　　了雍合。然而亭山上的完全失控却将一刀两断变成了数不清,理还乱。阮先生有生
　　之年第一次做了逃兵，选择对自己真实感情的完全回避。同时对于即将苏醒的完颜
　　亮则抱着与其被动的等待不如主动迎头而上的截然态度。在历史被黄沙淹没的一千
　　年后，对于这位被他在长江边上一箭穿胸而亡的岳父大人，隐隐带着一笑泯恩仇的
　　歉意。自己的丈夫亲手了结了自己的亲爹，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绝对难以接受的事。
　　对于雍合来说其中的痛苦自是非常人难以想象，不仅是悲痛，还有着都死都无法释
　　怀的自责。如今突然得知完颜亮和自己一样，会在千年后重生，其喜悦和兴奋自是
　　难以言喻。生命中曾经以为永远失去的挚爱相继回到身边，忽然间只觉得世间的幸
　　福莫过于此。

　　阮南陵，雍合，董存一行三人于是启程前往怀德海陵王墓。第一日到了机场，雍合
　　透过窗户看着宽坪上一架架巨鸟般的银色庞然大物，任阮董二人好说歹说坚定拒绝
　　乘此物上天，并且大力提议骑马前去，阮董当场骇然。第二日到了火车站，二十分
　　钟的车程雍合就吐了十分钟，三人于是只好在第一站下车。第三日在自家家门口上
　　车，总算称了雍合的心意，骑铁马前去。锁好家门，三人上了吉普，如愿以行的绝
　　程而去。

　　三人一路行来倒也和乐，阮南陵在雍合看来仍是一如既往的捉摸不透，然而对自己言
　　谈举止间竟似乎比以前更为细心体贴，心中也颇感欣慰。明天就到怀德了，今天晚
　　上就歇在离怀德旁边县城的一家汽车旅馆。仔细一看，旅馆竟然叫海陵，细问之下
　　才知道金国虽然已经灭亡一千年，然而或许因为在当地仍是有不少后裔的关系，仍
　　保存有不少当年的文化风俗和遗迹。三人道了晚安便各自回房休息。旅馆虽小，却是
　　五脏俱全，唯一美中不足是剩下的两间房都只有一张床。

　　像往日一样，雍合先去洗澡，阮南陵就在房间里换床套被罩，对于他的新习惯，她
　　很是不习惯。想起以前在家，别说是这些琐事，即便是加减衣衫都是她在一旁督促
　　管理着。如今单身了那么多年，虽说他的住处多半是因为懒的原因仍是简单得只剩
　　一张床，然而改变还是很明显的。这几日看他似模似样的铺着床单，熟练耐心的理
　　平单子上的皱褶，她欣慰之余，也有着淡淡的心酸，这许多年，他一个人都是这样
　　过的吗，一个曾经在腥风血雨，尔虞我诈中生存半生的人忽然间如此的甘于平淡。
　　如果没有那一粒鲛丸，他的一生必然是在轰轰烈烈中开始与结束的吧，她一直都知
　　道长生不老非他所愿，较之以前，除了深沉，他眼中还多了偶尔不经意流逝的沧桑。
　　她一直都不敢追问他，这一千年，他到底是如何走过来的。金英姿的话近日常在她
　　脑海中闪现，“一千年对你不过是睁眼闭眼间，对他来说却是一千个寒暑冷暖。如
　　果你真的爱他，请试着好生体会他的感受，一千年后的血性感受！”雍合站在浴室
　　的蓬蓬头下，就像密密地洒落在身上的水点子，心里也是越想越乱。不知为何本来
　　热气腾腾的水柱忽然慢慢冷了下来，她伸手旋转着刚会使用的淋浴器开关，使劲往
　　右一扭，本来还有些温度的水在两秒钟内变成了彻底的冷水。突然而至的冷水当头
　　浇来，雍合忍不住尖声叫了起来，“南陵！！”

　　阮南陵扔下手中铺了一半的单子，两步迈到浴室门口，大声道：“怎么了！”
　　浴室里只传来一片哗哗水声，他不作多想，一把扭开房门，进门就见着刚关了淋浴
　　器，满脸狼狈站在浴盆里的雍合，“。。。水忽然变冷了。。。”雍合牙齿打颤抖
　　着声音说。他垂着眼顺手将一旁架子上的浴衣递给她，“先穿上。”说完就转身出
　　去了。

　　半晌雍合裹着浴衣出来，见他坐在床边，慢慢走过去挨着。他将她搂在怀里，“还
　　冷么？”

　　“好些了。”她脸红红的摇了摇头，虽说这身子是戚洪安的，可是刚才被他见着了，
　　她还是老大不好意思。

　　他掀开被子，拍拍她的头，柔声道：“晚了，早点睡。”她低声喃喃道：“还早着
　　呢。”见他已经躺上床了，无奈只好跟着躺在他身边盖上被子。黑暗里她眨着大眼
　　望着天花板，一旁的他一动不动，呼吸均匀，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过去几日，
　　两人都是同房不同床，今日忽然睡在一张床上，她心里一时又是高兴又是紧张。虽
　　说同床共枕对她来说记忆犹新，就像才发生在昨日。然而对他来讲，如金英姿所说，
　　是一千个寒暑冷暖，那般或有似无的距离感，她是感受到了的。可是，这样的隔阂
　　总不能一直这样延续下去啊。。。“南陵”，她低声叫道。

　　“嗯”。半晌，那边应了声。

　　太好了，他果然也没睡着，“我还是很冷。”她脸红红的。

　　他转过身，长臂一勾，将她搂在怀里，自言自语道：“不会是感冒了吧。”

　　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没关系，因为现在一点也不冷了，他的身子真是温暖，
　　和以前一样，无数个寒夜里，两人都是这样相依相偎着互相取暖。她总是东家长西
　　家短的不停说话“骚扰”他，有几次他实在忍受不住了，就悄悄的在耳中塞上软布。。。
　　她又往他怀了钻了钻，忽然自己又忍不住皱了皱眉，身子的契合度不一样了，以前
　　他抱着她，她的头可以挨着他的肩，现在只能及着他的胸口，戚洪安真是。。。这
　　身子就像还没长成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不过，那也没关系，她一定会慢慢的将这
　　些不适应一点一点的消除掉。她伸出小手，慢慢的往他的胸上移去。。。在自以为
　　即将得逞时手忽然被他轻轻握住，她愣了愣，“你不想要我？”

　　黑暗中再次一片沉默，她听见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的声音。

　　“不是。”他开口了。“身体是洪安的，我不想将来后悔。”他说。

　　“打进了洪安身子那一日起，戚洪安就已经不存在了！”为什么所有人，包括他在
　　内，仍是念念不忘着那个因她才存在的戚洪安？

　　“雍合！”她见着他的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戚洪安是个有自己思想行为，有
　　着自己喜怒哀乐，在世上存在了十九年的人。没有任何人有权否定另一个人的生存
　　价值！这次我们上怀德，除了见你爹之外，也是为了能找到让洪安回来的方法。”

　　她越听心越凉，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你们都想着戚洪安回来，她回来了我怎么
　　办！”

　　他握着她的手，“我怎会让你再有闪失，可是任何事没到最后都有一试的可能，我
　　希望，我能把洪安重新带回来，如果有机会的话。”

　　眼泪顺着眼角滴了下来，她一把挣脱他的手，“你是为了‘她’才坚持着要让戚洪
　　安回来的，是吧？”

　　“你想多了。”他淡淡道。

　　那样的淡漠，什么时候他开始用着那样的淡漠对待她了。她一把抹干脸上的泪，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墙上的壁灯忽然亮了，他缓缓的坐起身来，仔细的看着她，“雍合！无论你相信与
　　否，从你回来的那天开始，我甚至没有犹豫的决定一定要重新好好对你，我会尽我
　　所能不再让你受到伤害，如果可以的话，没有任何条件的让你宠信幸福快乐。”

　　“你爱上了别人还敢说是不让我受到任何伤害！”她毫不示弱的看向他，盼了一千
　　年，竟盼到这样的结果。眼泪开始不停的往下掉。

　　他心头一疼，伸手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我终究还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然而
　　我一直相信，不受控的感情是能被理智所挽回的。过去的那一段漫长的岁月，我对
　　你的感情从来都没转淡，从来都没有。我不是一道开关，说关就能关，说开就能开。
　　我们需要的，只是时间，重新磨合适应的时间。”他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你相信
　　我，一切都会回到从前，请给我一点时间！”

　　她泪眼朦胧的看着他，他的狡猾奸诈都上哪儿去了，突如其来的诚实让她心碎。他
　　这样的人，既然承认了，便果然是爱上了吧。他果然是真的爱上了金英姿。。。她
　　忽然好恨，她迟到的那几个月。。。短短数月，淡漠如水的他竟真的如此轻易的喜
　　欢上了另一个女人。然而她又能怎样，如今的她，除了他根本就是一无所有。时间。。。
　　啊。。。时间真的能让一切回到从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