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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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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泠十点一刻到达开会教室,偌大的教室空空荡荡,只有零星几个人四散坐着。这所学校的博士生,有七成是委培,也就是说地方上有工作,有的甚至已经工作多年,早混成了社会油子。这种可来可不来的所谓班会,他们大约不会挂在心上。秦泠找了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天气很好,阳光晒在他的身上。他拿出一本借来的《考古》慢慢地翻阅,不一会儿身上便出了一身薄汗。
祝其轩和孔昭明走进教室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翻书的秦泠。秦泠看得开心,嘴角淡淡地弯着。
祝其轩对孔昭明努努嘴,压低声音道:“那个……博士。”
孔昭明一脸凝重地点点头,拉着祝其轩坐到教室一角,不住地回头看阳光里的秦泠。
他昨天打听过了,本校直升的博士总有那么五六个,即便没有博士,他也可以问既不纯洁也不天真的研究生师弟师妹。比起社会上的一般人,还在学校念书的研究生们的八卦热情丝毫不减,偶尔还会更加热火朝天。
“祝,老祝,”孔昭明探头探脑的样子活像一只土拨鼠。祝其轩正在进行又一轮的砍西瓜大作战,不想理他,但老孔不会给他机会的,紧接着就放出一个大杀器:“那个博士,是个同性恋。”
“啥??”祝其轩手一抖,一个桃子成漏网之鱼。他关了游戏,随着孔昭明回头看一眼秦泠,“他……喜欢男的?”
“嗯。”孔昭明点点头,“我问的曹阳,丫一开始还不告诉我,说传出去会给人剥了皮丢海里,咱们这离着大海可就二三十公里……”
“现在是法治社会,曹阳□□小说看多了。”祝其轩重新切开一根香蕉,“二三十公里,跑还得跑一宿呢吧。”
“你懂个屁,就知道手机手机游戏游戏。”孔昭明神神秘秘的,“嗳,那个,博士,有个特别牛逼的男朋友。”
“哦?”祝其轩眼见游戏是玩不成了,悻悻把手机放进裤兜,“有事儿您能一次性讲清楚吗?吊着人胃口,你怎么不去食堂当厨师啊?”
“咳,不是得有个起承转合嘛。”孔昭明清一清嗓子,鬼溜溜地回头瞥了一眼,秦泠仍然在看书,还做笔记,浑不知他变成了议论的焦点。“就昨天咱们碰见那个,开黑车的小平头。曹阳说他是个什么什么公司的老板,爹是什么官儿,娘是什么官儿的闺女,家里很厉害……”祝其轩差点听笑了,打断他道:“街道居委会主任?”孔昭明勃然而怒,“你能不能认真听老子讲话!”
“好好,你说。”祝其轩其实不太信孔昭明的一张嘴,他自己也是老孔胡说八道的受害者之一。秦泠看起来有些柔弱,苍白的脸,没什么精神,祝其轩觉得他跟传闻中的同性恋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老孔继续讲八卦,他也没事做,便竖着耳朵继续听。
“你知道系里那个管研究生的莫老师吗?就那灭绝师太。”孔昭明道,祝其轩想想,“就是我问她哪里打卡被她熊得跟三孙子似的……那个疯老婆子?”
“对,就是她。”孔昭明忍住笑,“曹阳告诉我,咱们是没见到,太可惜了。去年灭绝师太不知为啥扣那个,博士,——他叫秦泠,扣他的奖学金。其实他男朋友有的是钱,根本不差一两千。但不知是谁传到他耳朵里,说灭绝师太欺负秦泠,于是那个二代气势汹汹就来了,还惊动了院长……”
祝其轩奇道:“这么放肆?”孔昭明啧吧啧吧嘴,“这不说么,不过我看灭绝师太活该。二代说这次找院长,下次他就找校长。打那以后灭绝师太就绕着秦泠走,可同时……”
“同时什么?”祝其轩非常好奇,不由又回头看了一眼秦泠。“同时,整个院都传遍了,人人都知道秦泠是个gay了。”
十点四十,所谓的班级辅导员姗姗来迟。短发的女人刚刚研究生毕业,非常有活力,对下面平均年龄比她还大几岁的一众学生做了自我介绍,刷刷在黑板上写了一行数字。
“我的手机号。”她微笑道,“不过,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请不要五点之后找我。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是吧?”
学生们发出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辅导员例行照本宣科几条注意事项,末了眨吧眨巴眼睛,微笑道:“为了方便沟通,我需要一个班长。有自愿为人民服务的吗?”台下一片寂静。其实在座的博士生有不少在地方院校上做行政工作的,甚至还有一两个院长、党委书记之类的“高官”。但学生干部费力不讨好,且没油水可捞,再说大部分人都是委培,毕了业拍拍屁股回本校,也不稀罕当班长跟老师混熟了留校做辅导员这种基层工作。见没人吭声,辅导员一双曼妙的大眼睛一排排扫视,一些脸皮薄的赶忙低下了脑袋,摆出一副拒不合作的架势。
正在陷入僵局之时,突然角落里有人举手了:“辅导员,这里,这里!”
这年头还有毛遂自荐的?这下连辅导员都有些惊讶了。她眯着眼睛看了看,举手人生怕她看不清似的,跳上跳下,嘴里还嚷嚷着:“老师,我有个人选!”
“你请说。”女辅导员说话非常客气。站起来的是孔昭明,大圆脸上满是得意之色,转身一指背后,“老师,我认为,秦泠同学是当班长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话音未落,惊呼声四起。显然,热爱八卦的博生们早对秦泠耳熟能详,都伸着脖子朝后看,打算一睹直面出柜的同志博士为快。秦泠正在看《走出疑古时代》,还用铅笔在书上圈圈点点。这本书他根本不想买,图书馆有十几本。谁知章云天喝多了酒善心大发,把他放在卓越收藏夹里的书一股脑全买了下来,天知道,里面不少书他只是做个记号备用,完全没买的心思。不过既然书到手了他也妥善地包了书皮,还用自己的印章盖上记号——这个印章也是章云天给他的,据说托人找了什么大家,花了很天文的一个数字才刻到的。
他瞬间吓呆了。所有人都盯着他看,包括那个年轻的辅导员。秦泠真想把书盖在脸上逃出门去,他惊恐地睁大双眼,看着前方站着的孔昭明,那人还洋洋洒洒地介绍他的诸般好处:“第一,秦泠同学是本校的老学生了,各方面比较熟,第二,秦泠同学热爱学术……”再往下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血冲到脑子里,他简直下一秒就要爆炸。但那个女辅导员明显毫不在意他的痛苦,爽快地一拍手,赞同道:“很好,我看秦泠同学也很合适。”说完了还笑容可掬地问他:“你觉得怎么样?秦泠同学?”
“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辞也没有一丝用处。秦泠点点头,坐在角落里,浑身像筛子一样细细地抖。他觉得他好像被人从躲藏的贝壳里拖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剧烈的阳光几乎把他晒得干涸至死。但是,章云天早就这么做过了,他也没死,反而没人再过来招惹他。所以当当班长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他默不作声地垂着脑袋,一直到指导员说“散会!”他抱着书包就逃出了教室。
中午,食堂挤得水泄不通。祝其轩买了一份面,七块五,只有两片薄薄的牛肉。他皱着眉挑起一根,嗤之以鼻道:“这也卖七块五,太贵了吧。”
“茶蛋还一块五一个呢。”孔昭明吭哧吭哧地挖着蛋炒饭,“学校穷疯了,食堂就知道给学生要钱。”
“隔壁学校茶蛋七毛一个,”祝其轩叹口气,吸了口面条,一边嚼一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十二点五分,没短信,没未接来电,没□□息。
“得,犯病就赶快回家吃药。”孔昭明的饭快见了底,抹了一把脑门的油汗,他四下看了看,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秦班长,嘻嘻嘻,老祝,咱们去跟他打个招呼?”
“你省省吧。”祝其轩把手机塞回衣兜,继续吃他的天价面条。“你就不该推荐他当什么班长,吓得他脸都白了。万一吓出心梗,你不怕他那个什么□□男朋友宰了你下油锅啊。”
“老孔天不怕地不怕,导师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富二代。”孔昭明朝人群挥挥手,热情道:“班长,班长!”见那个清瘦身影没理他,便加大了嗓门,“秦泠,秦泠!这边坐,这边!”
秦泠正在窗口打大锅菜,买了一份西红柿炒鸡蛋和一份海带丝,加上米饭,一共花去他五块二毛。背后有人喊他,他刷了卡,扭头一看,顿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排在后面的一个女生怯怯问道:“同学,你买完了吗?”
“完了,完了。”秦泠喃喃,也不知道是“买完了”还是“全完了”,他一步一挪,浑然拿不出个主意。祝其轩回头看到秦泠惊恐的表情,冲不断挥手的孔昭明怒道:“你干嘛总吓唬他呢?”
“他好玩呀。”孔昭明毫不在意,“你不觉得,他的脸……很有一种求虐待的感觉吗?”
“放屁,我看是你欠虐。”祝其轩看事态无可挽回,便向着秦泠尽可能做出一个和善的微笑,“班长,这里有位子。”
一瞬间,秦泠相当后悔为什么没带饭盒出来。假如他带了饭盒,自然可以说回宿舍吃逃之夭夭,但他现在傻不拉几地端着一个不锈钢盘子,手里还捏着一双一次性竹筷。秦泠宁肯被漂白粉杀死也不要用食堂的公筷,一面是他怕那些年深日久的筷子消毒不达标,另一面是他觉得自己哪里有点问题。
他最终还是坐到了祝其轩旁边,勉强笑了笑,低头夹了一筷子鸡蛋。孔昭明对于他的温顺非常开心,他早吃光了自己的那份,舔着脸道:“班长,我吃点你的西红柿行吗?”
“好,好的。”秦泠受宠若惊地点点头。他有点踟蹰,捏不准这个大胖子是好意还是恶意。是的,他推荐自己当那什么班长,完全罔顾自己的意见。事实上他对孔昭明完全没有印象,他就着一根海带丝吞下一口饭,犹豫地思考,这两个人,知道他是个同性恋吗?
不过孔昭明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他阴郁的脸色,自顾自夹了他盘子里的一大块西红柿,一口吞掉,还评价道:“好酸。”秦泠笑笑,祝其轩吃了半碗面条,猛地想起点什么,便自我介绍道:“我叫祝其轩,是系里博一的。他是老孔,孔昭明。刚才开会我们坐在你前面。”
秦泠又点点头,他的胃扭成一团,嗓子眼好像被堵住了。他突然记恨起章云天来,为什么急匆匆接了个电话就走了,不能留下来陪他吃午饭。这样他就不必硬是在十二点人最多的时候出来挤食堂,还要被迫跟陌生人坐在一起。
当然这也是他的错,他想。孔昭明又吃了他的一根海带,表示盐巴多的能把人齁死。他兴致勃勃,对秦泠笑嘻嘻道:“班长,我们还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呢。”
说是不知道,其实他早就从秦泠硕士同学那里弄到了秦泠的手机号码。他就是这么一心扑在八卦上的人,业余爱好就是整理各大高校的蜚短流长。学校也是个一个小社会,形形色色的人,发生光怪陆离的事——永远都有资源提供给他。秦泠想了想,抱歉道:“我,没带手机。”
“没关系!”孔昭明眉飞色舞,“我带了。”他摸了摸屁股,“哦,我没带。老祝,你肯定带着,拿出来,让班长报号码给你听。”
“事儿多。”祝其轩摇头叹息,但还是拿了手机出来。秦泠吞吞吐吐地报出一串号码,他飞速地填到新联系人里,打了个“秦”,又问:“是哪个ling?”
“秦始皇陵兵马俑的‘陵’吧?”孔昭明明知故问,筷子蠢蠢欲动,忍不住夹了一块鸡蛋塞进永远填不满的嘴巴。秦泠摇头,他一转眼珠,“那是赵武灵王的‘灵’?”秦泠还是摇头,孔昭明想了想,还没张嘴,祝其轩打断他,问道:“是秦岭的‘岭’?”
“不是,是三点水一个令的那个字。”秦泠低声道。起初章云天连他名字都叫不对,一个劲喊他“冷冷”,他教他好几次他才记住这个字的偏旁是三个点,而非两个。他还记得,章云天撅着嘴巴抱怨道:“冷冷,你的名字真奇怪。”
嗯,我的名字真奇怪。人更奇怪,不是吗?他凄然地咬了下嘴,对仍在喝面条的祝其轩和原因不明一直愉快不已的孔昭明道:“我吃饱了。先走了。”
说完他又逃了,一天之内的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