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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   (四十六)

      “喂,听说那个皇帝日日都召见你?有那么多话要说么。”
      “嘘,不是皇帝,是上皇,话不能乱说。”李承恩赶紧纠正,“如今的陛下在蜀中耳目众多,你别不小心惹麻烦。”
      小七撇撇嘴,不以为然:“谁管他。”
      说着再一次穿好饵,弯腰一甩鱼竿,浮标落入河流,激起小小一朵水花。她托腮坐下来,皱起眉毛:“这里到底有没有鱼啊?”
      “照你这坐不住的模样,有鱼也早吓走了。少说话多做事,看我钓。”李承恩无奈摇头,“真奇怪,依你的性子,我以为你会同那些武林义士一道,去襄助城防呢。”
      小七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想?只是坊主姐姐说我性急,好心总办坏事,叫我护送着受伤的姐妹们入蜀中养伤,要不然……哼。”

      如今大半山河陷入烽火狼烟之中,川蜀之地倒还算得安稳。李承恩今日又被玄宗召去谈话,回来之后心里烦闷,索性拿了竹竿鱼篓,去溪边垂钓。不料撞见同来捕鱼的小七,算是他乡遇故友,一时也有了说不完的话。
      战乱之下市上的行商极少,米粮有些艰难。小七受伤的师妹想要喝鱼汤,拿着钱却买不到鱼,自己来溪边捉又不得关窍,正好碰见了李承恩。

      其时太子李亨领军北上,已在灵武登基即位,遥尊玄宗为太上皇,改年号为“至德”,史称肃宗。北上途中,李倓率骁骑数百,每战在前,多次击溃盘踞关中的叛军,功劳显赫。只是肃宗有意立广平王李豫为储,将兵马大元帅一职也封给了他。
      此时已是至德二年,来势汹汹的安史叛军窝里起了内讧。安庆绪刺杀其父,自立为帝。趁此良机,肃宗任用名将郭子仪、李光弼,借用回纥兵,大举反攻。
      春寒仍旧料峭,溪边开了些雪白梨花,像是经冬未消的残雪堆在枝头。正如李倓所言,玄宗手里果然再无半分兵权,而他这个跟随太上皇的将领,自然也再无半分领兵平叛的机会。李承恩偶尔也会心有不甘,更有未曾替国分忧的愧疚,然而偶尔听到李倓在前线的消息,便又觉这些都没有什么了。

      浮标向下一沉,李承恩骤然回神,抬手收竿,拉起来一条中等个头的草鱼。小七摘下放进鱼篓,脸上终于有了点笑:“你还真行。”
      李承恩面有得色,换了鱼饵继续垂钓。小七抱膝坐在河边,无聊得没话找话:“皇帝天天找你去,为了什么啊?”
      李承恩调了调鱼竿的位置,面色无奈:“他想要我北上,去跟广平王建宁王一起征战。”
      “这是好事啊?哦,我知道。”小七眨眨眼,打趣地一笑,“你贪生怕死了。”
      李承恩笑了笑。春日里和软的风吹过溪畔,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溪对岸有个樵夫背着木柴往家里赶,倒是一派安乐祥和的田园好风光。
      他摇摇头,声音低沉:“没有那么简单。他想要我获得当今陛下重用,委以兵权。换句话说,他想要兵权。”
      小七顿时反应过来:“他利用你!”
      “虽然我很想为平乱做点什么,但不想带着这样的目的去。”李承恩把竹竿往土里一插,舒展手臂伸了个懒腰,长声叹息,“所以才犹豫难决啊。”
      “嘁,你就去呗。去了不照他话做,谁能把你怎样。”小七干脆利落地说,把垂在身前的辫子甩到身后,“也值得婆妈这么久,真不是个男人。”
      李承恩听了只好笑着点头称是。又钓上几条鱼过后,小七忽然问他:“哎,老是听你提那个相好的呢,怎么总不见?兵荒马乱生死一瞬的,还不把人娶过门,你还要等到几时?”
      李承恩专心垂钓,装作没听见,隔着几步的距离,小七伸手捞起一捧水朝他拍过来,不依不饶:“问你话。”
      李承恩往后一躲,还是被泼湿了袖子,他擦着脸上的水珠,无奈转头,夸张地挑了挑眉梢:“这么关切我的娶嫁之事,不如咱们凑个对儿如何?”
      小七面上好一阵错愕之色,用力一跺脚:“你认真的?”
      李承恩笑着不作声,抬手收了一竿,鱼钩上却是空的。他没有再下钩,拍拍身上泥土草屑站起来,将那篓鱼塞给小七:“够了够了,收工。”
      小七抱着鱼篓,忽然抬头,面上神色严肃之极。她比李承恩矮,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李承恩被她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刚想说那不过是个玩笑,便听见她脆生生地开口道:“我小七一生最恨负心薄幸之人。你别教我看不起。”
      她再一跺脚,拎着一篓子鱼转身走了,长长的麻花辫甩在身后,一跳一跳地飞扬。李承恩没有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倒在原地默然许久。
      这年春天的梨花将要开谢的时候,李承恩面见玄宗,甘愿北上。

      就在李承恩离开成都的同一日,一道圣谕从灵武抵达了沣水之东的军营。
      这里是大唐中军主帐所在,唐军屯兵于此,意在收复两京。李倓刚刚从前线赶回,踏入主帐的时候便接到了一纸急诏。
      “父皇召你即刻回宫,未必是好事。”广平王李豫面色微沉,“李辅国之前参了你一本,说你因兵马元帅一事心生怨忿,想对我加以谋害。这是莫须有的罪名,我已经上书为你辩驳,但愿父皇不会听信小人挑拨。”
      “多谢长兄。”李倓敛眉道。
      李豫转头瞥一眼他:“怎么,有心事?”
      “只是在想,”李倓迟疑了一瞬,而后与他对视,“长兄不怕我真有此心?”他目光锁紧李豫,声音低缓,“我与长兄自小并不亲近,若我真有此心……”
      李豫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之后的话:“三弟志不在此。”
      李倓眼神微微一闪。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养在深宫默默不得宠的皇孙的时候,李豫给他宫中调来一名金吾卫随侍,正六品的昭武校尉,算是不大不小的官。他结识了这个名叫徐承恩的少年,从此人生天翻地覆,再不复从前。
      他稍稍退后半步,忽然朝李豫郑重行了一礼,李豫倒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无论如何,谢过长兄。”李倓轻声说。他一撩衣摆,转身踏出主帐,此时此刻,灵武城中等待他的是一壶毒酒。他放眼四望,大营里兵士列队成行,往来匆匆,沣水滚滚东流。而今大唐兵力已占上风,收复两京指日可待,他想,建宁王这个人,或许是时候被消抹于这乱世之中了。

      李承恩抵达沣水中军之时,李倓已经身在灵武。他久在川蜀,于朝中局势知晓不多,北上的决定又匆促,连李豫也是在他到的前一天才知道玄宗往这里派了人。这正是唐军秣马厉兵预备进军长安的时候,李豫没有告诉他李倓其实是被软禁灵武,李承恩并未思虑太多,投身到了这场扭转局势的战斗中。
      他自川蜀而来,早被视作玄宗亲信,此时军中多是当初马嵬兵变时拥立肃宗的人,对他多有冷眼排挤。所幸李豫与他有旧,礼待有加,更让他暂代了李倓在军中的职务。
      之后不久,肃宗犒赏三军,广平王挥师南下,直取长安,继而东进洛阳,收复两京,历时不过月余。李承恩随李豫一同进入洛阳时,见百姓扶老携幼,欢声夹道,他心里既觉宽慰,又不免有些失落,想着这时并肩同行的若是李倓便好了。
      这样得胜凯旋的日子,却没有个晴朗的好天气。天色阴沉,黑云乌压压的一直堆到城墙上。
      “要下雨了,”李豫侧身和他说话,面上笑意无限,“下下雨也好,洗一洗这四野八荒的血腥气。”
      李承恩仰头看天,心想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与李倓分道而行。正在走神时,忽见城外一骑飞马踏着黄尘奔至近前,传讯兵下马时几乎是滚落到李豫身前。
      他这时和李豫拉开了有一段距离,没有听清兵士向李豫禀报的是什么,却见李豫瞬间收起一脸喜色,甚至转头朝他望了一眼。
      李承恩心里微觉不详,他看见传讯的兵士在城口张起扎眼的皇榜,上面的字写得端正公整,个个他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的意思,他恍恍惚惚看了许久,也没有看懂。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荒唐,实在太荒唐。李倓是九天的钧天君,没有人能轻易置他于死地。
      至少在他还没来得及原谅他之前。
      直到念榜人高声宣读,他才浑身一震,仿佛被雷电击中,骤然闭上眼睛。
      “--建宁王倓,包藏祸心、谋害长兄,赐死。”

      骤然而落的暴雨迎头浇下,李承恩终于睁开眼。入城的军队依然从他身侧不停歇地涌过,天策营中随他北上、残存仅有的一小队兵士簇拥在他周围,像是人潮里一座孤岛。面上有水珠滚落,他抬手抹了一把。许久之后,有个天策弟子小心地问他:“将军怎么哭了?”
      “没有。”李承恩仰起头,让暴雨打在面上,再分不清雨水和其他。他轻轻催马往前:“进城吧。”
      几乎没有人在意一个意图争储而被赐死的皇子,整座洛阳城依旧在为赶走乱贼、重迎官军而庆贺,甚至载歌载舞,欢喜无限。在这样的笑语欢声里,李承恩抬头望天,在滂沱雨声之中,泪如雨下。

      李承恩此刻还能在心里为自己侥幸,他想幸好有这场大雨,才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太过丢脸。懂事以来他就不曾有过这样眼泪掉得控制不住的模样,实在枉为铮铮八尺男儿。
      周遭的欢庆声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倒隐隐混入了许多哭喊之音。李承恩初时以为是自己误听,凝神四顾,却是大吃一惊。
      为了收复失地,肃宗曾借回纥兵马相助,这时进入洛阳城里的也有回纥叶护领率的大量兵马。他们入城之后却登时变换脸面,挨家挨户大肆抢劫财物,直如强盗一般。李承恩心头震惊,连忙去寻广平王踪影。
      他在府库门前找见李豫,竟见大唐的军兵亲手将库府里的财帛之物尽数搬出,送与回纥人。李豫袖手而立,面色如常。李承恩几步上前:“殿下,这……”
      “将军不必管。”他挥了挥手,声音里也有些强压着的不快,“父皇当初与回纥相约,若是能得其借助,收复两京。长安、洛阳城中财帛、子女,任其索掠。我也无法。”
      “荒唐!”李承恩厉声道,“陛下昏聩,殿下不劝阻,反而听之任之吗!”
      李豫脸上冷了三分:“将军慎言。”
      李承恩豁然握紧双拳,提枪上马,眼中有决然之色。李豫见他离去,眼神微闪,终未言语。

      “报个数吧。”
      李承恩看着列队在他面前的天策弟子,人数极少,不过二三十之数。天策府里三千余人,自安史之乱起到如今,所剩下的也几乎仅是这二三十人了。
      报数声在二十六的时候停住,李承恩轻轻点头:“很好,连同我一起,有二十七人。”
      “我天策府创立的初衷,是护佑山河,苟利国家,不求富贵。只要还有一个人,一杆枪,天策的意志就与之同在。”李承恩缓缓开口,声如金铁,“有句话说在前面,今日我领你们做的事,有违圣意,甚至可能背上乱党的罪名,只是不为有辱‘天策’二字,不愿俯仰愧于天地。若是有人不愿同往,速速离队,我绝不怪罪。”
      他环视一圈,二十六杆长枪伫立雨中,分毫不动。
      “上马。”李承恩说。
      整齐一片的踩蹬声里,天策府的统领微微垂下了枪尖,指向正在夺抢劫掠的回纥兵士。雨水从锋锐的刃上滑落,他纵马而出,下达的命令干脆利落:“杀。”
      洛阳城中的回纥兵士不下数万人,李承恩策马在雨中,枪走如龙,毫无惧色。这二十七人迟早会被千万人吞没,就这样结束,也未尝不好。
      不用再管效忠不效忠的事,两个皇帝争权夺势也和他没有关系,他李承恩不再是握在谁手里的枪或者棋子。他的枪是从自己心里长出来的,有着整个天策的魂。
      “希望我们马够快,”有个厮杀在他身侧的天策小将放声而笑,“这样还能赶上前头去了的兄弟。”
      李承恩与他一道笑起来。不错,但愿还能赶上前头的人。
      他这一生赤诚尽忠,从未逾矩,今日违逆皇命、率性而行,只此一次,只为一人。

      至德二年的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唐肃宗听信谗言,赐死建宁王李倓。不久,广平王李豫上书奏曰,天策统领李承恩战死沙场,以身殉国。
      至此,天策府内三千七百八十一人,在这一场家国动荡中折损殆尽,几无生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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