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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第二十四章 情深不寿(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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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呜咽,听在夜行人的耳里格外的阴诡。
不管这里重新生长出多少绿意,这里总是曾经死去过无数的子民,他们的灵魂若是归去,这风声自然安适,可是不管怎么样,总是叫我痛悔当初。
叶天这样想着,身子在马背上晃了几晃。
紧随其后的柔平察觉到不妥,疾行而上:“天哥?!”
叶天带了带缰绳,示意无妨。
柔平与他并骑:“你心里不舒服。”
叶天叹息:“你听这风声,就好像是他们在哭。”
柔平道:“海澈大哥已经净化过生灵了。他们已经升天去了。”
不用多言语,他知道叶天现在在想些什么。
他不想让这个人一个待着的原因就是他从这个人的眼睛里总是看到不应该有的负罪感。
这个人一向是说风便雨,自由狂妄的,若说谁更像风,在柔平眼里,天下间没有比叶天更像风的人,但是这个风自从那一年之后安静了许多,甚至不再像是他自己。
原以为这一次浴水之泉重生,他肩膀上的担子能放下一些,可是如今看来却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或者一直以来自己就是那么简单的,所以当这个风一样的男子和从前不同时适应不来的反是自己。
柔平突然心头一跳,带住了缰绳:“天哥。”
叶天一怔:“怎么?”
柔平道:“我在想青非哥。”
“藏青?”
“嗯,我想为什么烈焰焚身时,青非哥没有用紫金藤护身?而且,从黑狼谷后,就几乎见不到他的紫金藤了。如果紫金藤还在手,青非哥应该不至于输得这样惨吧。”柔平心里这个疑问显然是盘旋了许久的,也是他憨直,硬生生憋着直到今日今时才问了出来。
只是这个解惑的对象似乎搞错了。
叶天微一沉吟:“你这么一说,细细想来还真是如此。”
他转念一想,释然:“纵然是有紫金藤在手,植物天生惧火,又能怎么样?”
想起那日的琉璃净火冲天而起,明蓝火焰耀亮四野,想来,藏青也是十分震惊的吧。琉璃净火,传说中的无妄之火,其实早已消失在史书之中,谁也想不到北歆竟然身怀琉璃净火。
不要说是藏青,恐怕连目下的海澈都难以与之对抗,因为他们本质相同,份数花灵,本就先输了一城。
柔平听到他后面那句,亦了然:“是我一时想岔了。如果是琉璃净火的话,纵然是手执紫金藤恐怕也无济于事的。”
两个人在那里想像了半天,都想不出个可以解决事情的办法来,当时的藏青于应变之时自然也不会想到更多,再究及他一向的性格,自然就得出了所谓的结论。只是这个结论与本人当时的想法大相径庭。
说是赶路,其实孟德尔距激情平原并不算晚,不过六十里,策马转瞬便至。两个人若是愿意以本身灵力而行,更快,只是他们不知不觉放慢了些。
到达孟德尔离宫时,月正中天。
冷森森的一轮孤月高高的悬在头顶,映得四下里那些冰雪愈显酷寒。
这里,是藏青受伤的地方,这里曾经被琉璃净火烧过,可是琉璃净火在这里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它们在冰雪大地上,连一丝烟火都不曾留存。若是没有藏青受伤的这件事情,这理就平静的像是被封印了多年一样,让人冷彻入骨。
站在这像是一只独眼冷看世界的天穹下面,只两人两骑,印着眼底那些看上去完好却了无生机的游域人特有的民居,却像是黑洞洞长着獠牙的猛兽,直勾勾的瞪过来。
这里的居民,全数通过风洞给移去了地下高原的世界礁,但是他们的牛羊,家什却都留在这里,他们所有的生活痕迹都保存在这里,唯独没有他们的影子。他们离开的时候,心如刀割,泪落如雨,因为他们在这里亲历了决别,因为他们部分人回来时发现,家已无家,人已无根。与被兵祸所害的其他地方的百姓不同,他们是自己放弃了这里,因为为上位者的决断,因为他们做出了要保留种子的决定,所以自弃。这不是风族人自身的性格,真正的风族人应该与故□□存亡,就像十七年前一样,誓死与共。他们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自己的域主由生及死的残酷过程,却亦被诛心。唯一不同者,不过是他们又重新见证了浴水之泉的向死而生罢了。但这并不能被称之为有幸。
叶天深刻的感应到了这一点。
他离开游域时,是在重伤昏迷之中,他不知道兄长代替他被寸磔而死前所经历过的那些痛苦,更看不见误以为兄长是他的那些族人跪伏在地痛哭流涕的模样,只是双子连心,那一刻他唤出了“哥哥”这个词。他这一生,再难赎其罪,正如后来藏青对他说的那番重话:“当然了,叶宇之死,你百死莫赎!我要是你,哪儿还有脸苟活!可是,既然活下来的那一个是你,你就有些担当吧!你瞧瞧我家殿下,你去和他比一下谁更惨?我想只会是我家殿下……叶天,不是我护短,我家殿下除了他自己没死,连林飒都搞成了这个鬼样子才回来,殿下他亦是百死难赎,他对那些因他而死在彼域的那些人说上一万次对不起都没用,死了的人活不过来!这种结果是他自己找来的!你也一样!不过,你好歹养好伤还是个全乎人,我家殿下……却是已经一脚踏入了黄泉,再扯他不回来……所以,你没珍惜的已经失去,就别老是回头看了。君正壮年,当惜取眼前人。”
那时的藏青刚自孟德尔返回,被妖狗所伤,九条命大约已经在那时去了八成,歪在床头对向他表达谢意的自己说出了这番话,字字诛心。
从前不珍惜的已经失去了,再不可能回来。
叶天对柔平道:“我们去离宫。”
柔平紧随在他身后,第三次靠近了这座曾经翠盖庭庭的离宫。
在这里,他是最后一次见到叶宇哥哥和珍珠嫂嫂,还有那对双胞胎。
他灵机一动,突然道:“我听说,珍珠嫂子就改葬在这附近。”
叶天脚步一顿:“知道了。”
当年有认识珍珠的族人目睹北程将摔得粉身碎骨的珍珠葬在叶宇被杀的刑台附近,后来他们偷偷溜了回来,将珍珠的骨骸偷偷挖出,改葬在孟德尔与激情平原交界处的山岳间,倒并不是刻意不让他们夫妻相守,只是他们不知道那是叶宇的妻子,只想让这看上去孤苦的小女子离那恶煞之地远些,好早日投胎重新做人。再后来,柔平着人仔细打听了叶宇临终那时的情景,才知道他们当日所迁的无主荒坟中有珍珠的一座。
叶天道:“等去看过了古泉无误,我亲自去迁了嫂嫂的坟回主城。她是我的长嫂,自然得陪我爸妈在一处。只是,”他想:“哥哥却要去哪里找?只得嫂嫂一人,哥哥,我哥却什么也没有了,连块碎骨都找不到……”心口痛的厉害。
正如藏青所说,不管如今怎么样的后悔,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转回来。我和我现在仅存的这些族人,都得要好好的生活下去,方不负当年哥哥的付出。
他将眼底的悲凉藏尽,看向柔平:“走吧。”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面前,那样近的距离,正发生的事情匪夷所思。
只是,这座冰封的离宫之中万籁俱静,遮盖住了所有发生事件的时间流速。
孟德尔的这座离宫,上古所留,里面隐藏着的秘密并不下于风族人本身。
当慕凯再一次走近漆黑的古泉时,心底的震憾较之两年前仍没有半点改变。
当年,他是怀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将慕羽的那颗琉璃心抛入水中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日他在这里亲眼见到的那些幻境记录了什么也只有他自己亲见,再不能给人分享。他在海因斯坦最好的朋友和最亲近的人都已经如隔参商,再不能去向他们表达他当日的愧疚和疼痛。这些疼痛,他不能让义父看到,慕秋亦不能理解,至于大小姐,她自顾不暇,哪有什么闲情去管他心里的折磨。这些过往这些苦痛他唯有让它们烂在心底,可是如今,他为了血凝之症再次回到了这里,去面对让他心里难安的苦痛。
慕凯站在这里,耳边回响起北歆说的话:“你在做什么自己心里要掂量清楚,这浴水之泉除了叶氏嫡亲,谁也不能抓住风的影子,你就这样赤手空拳的想去套取,根本是痴人说梦!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里的危险。”
我并不是赤手空拳啊,我……
慕凯看向自己的手心。
一节干枯的白骨。
当年鬼使神差,他在掩埋了慕羽的残骸之后,留下了这一小截指骨。
说是残骸,其实不过只留了一颗头颅和些许碎骨,再有就是那颗琉璃心。
他不知道,三弟的心竟有两颗。一颗是鲜活跳动的红色,一颗却是流光溢彩的琉璃。如果没有剖开他的胸膛,这个叶氏的秘密大约永远不会被人所知。
他不能将弟弟的心脏安葬,甚至眼看着这两颗心一个被碎若粉雨,另一个被义父强令挖出又被自己弃入古井。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义父终究不曾将那颗头颅掘起,扬成骨粉。
若是那样,便只有这一截残骨……可是,我却要用这残骨来取他家的泉水,真是讽刺!我留下他这截骨殖时,哪里想这些东西!我,不过是看那对双生子可怜,想把这给他们做个对自己父亲的念想罢了。却用到这种地方。阿羽,阿羽,你心里一定看我不起,想我海因斯坦竟是要把你用到寸骨不留的地步。
掌里的这一截骨,被制成了一枚小小的骨笛,却仍旧惨白的可怖。
北歆当日见了,冷笑道:“这要给那对双生子?笑话!就算是他们父亲的东西,怕也吓得半死了。”
那位大小姐,嘴硬心软。
可是,如果没有这截骨,我连半缕风影也捕捉不到,更别说取得浴水之泉为义父治病了。阿羽,你若是还活着,也希望养育了你十数年的义父能好好的活下来不受病痛折磨吧?可见,冥冥之中,万事皆有定数。
慕凯这样想着,狠一狠心,将骨笛轻轻抛入水中。
漆黑的泉荡起微澜,本能的排拒外物,但是片刻之后平静下来。
那枚骨笛在水中静静的浮着,泛起一丝淡金的光芒,然后通道打开了。
慕凯欣喜若狂,纵身,跃入水中。
金色的光芒猛的闪了一闪,在他身上凝成一层膜样的风影似乎要把他强推出去,但在他拿起骨笛的瞬间,光芒消失了,然后,他顺利的潜了进去。慕凯似乎听到空间中有人的一声长叹。
叶天和柔平赶到时,古井平静无波,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柔平看着漆黑的古井,叹息道:“明明激情平原那边像清流一样,这里怎么还是一团漆黑。”
叶天苦笑:“因为肝肠已断。”
柔平不由得提高了自己的声音来提醒对方:“天哥!不要胡思乱想!”
叶天的眉眼突然一凛,然后脸上掠过了一丝疑色。他有些狐疑却又不能完全确定,于是伸手探向水中。
在孟德尔,一切冰封,只有这一眼古泉还有生命在流动,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叫人觉得惊讶,但叶天知道,那是因为哥哥的风魂在其中沉睡的缘故。而除去这一点风动,孟德尔的一切都已经被埋葬在冰雪之下。那些寒冰之下的苍翠,有生之年再不能得见。哪怕海澈大哥给予它的契约仍在。这,也是海澈他们再三确认之后,放弃了孟德尔,选择了激情平原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