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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九十八章 霸道王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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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悠宫内太妃的欲言又止以及那隐隐约约的暗示让绾绡有了不好的预感,仿佛是山雨欲来。
很快,绾绡便明白了这不安的真正来源。
十一月中旬,大息与西戎最强的瓦萨部落开战。
这并不让人意外,犹记得一年前瓦萨部落满都汗王来访时的咄咄逼人,在草原荒漠横行无忌的狼,终于是向中原沃土伸出了爪牙。
至于大息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早在一年前她向殷谨繁表示对瓦萨的忧虑时,尚是年少的帝王只平静的回复了她两个字,放心。
既然互不容忍,这一战不可避免,只是绾绡没有想到,居然来的这么快。
后妃不得干政,而她自上次那一劫后对朝堂之事更是敬而远之,骠骑将军领兵西征,她都是从宫人闲聊中才得到消息。
帝都红墙之中的三千妃嫔佳丽皆是活在软罗胭脂香中,嗅不到硝烟的气息,数千里外男儿的厮杀,似乎与他们全然无关——然,并非如此。
这一战,举国牵动。
汉人划江而治南北对峙数百年,从前息与萧二国相斗,乱世战火纷乱民生凋毙,待到止戈时方惊觉,西边蛮族的势力已不容小觑,在悄然之间蚕食着西陲疆土,积蓄了可怕的实力,成为了息与萧之间的心腹大患。
这些年来西戎对中原的侵夺愈发肆无忌惮,殷谨繁年少气盛,忍不得外族侮辱也属正常。
然而却有人说,此番率先开战的,是瓦萨。满都为人精明,看出了大息正在厉兵秣马,于是索性先下手为强。
绾绡曾问太妃大息胜算多大,得到的回答是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但仔细思量也可推断出瓦萨绝非等闲对手,这一仗,怕是凶险,而更可怕的,是战后的代价。
南萧有不臣之心,周遭蛮夷蠢蠢欲动,而殷谨繁又是少年皇帝,若这一仗败,后果不堪设想。
绾绡想到这一点,不犹有些紧张,但旋即又自嘲,好端端的她紧张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她无半点关系。
但脑海中总会不自觉的浮现出一副血淋淋的画面,那是生灵涂炭,苍生蒙难,若败……苦的必定是芸芸黎元。
虽未亲临西陲,但她总感觉到压抑,仿佛疆场上浓烈的血腥味随风传到了数千里的皇城内。
她开始留意战局,但所得的消息都不算好。听闻大息在西边节节败退,打得十分吃力。大抵是因国事烦忧,殷谨繁一连大半月都未踏足后宫,即便是最得宠的祯嫔、瑶贤妃,在此期间都没能见到他半面。
而时隔大半月后,第一个被承恩车接进泰昭殿的女人,是婕妤谢绾绡。
真是让人意外,绾绡在璎华宫听到钟尽德宣旨时,几乎以为这是幻觉。
云嫣却清楚的告诉她,这是真的,原因么,是因为大息即将联合萧。
她说这话时眉眼沉静,听者心头却是惊涛骇浪起。
心乱如麻之下连打扮梳妆都顾不得,若是一年前的她,在前往泰昭殿前必定会细细描眉敷粉,挑最合宜的衣装,再精心绾好发髻,在苏合熏香的气息中静心盘算着自己夜间要做的要说的。而一年之后再度入泰昭殿,绾绡不曾再讲究许多,素服松髻,便坐上了承恩车。
泰昭殿……这个地方她已经许久未曾来过了,可她竟然丝毫不觉陌生,仿佛她昨日还到过这里一般。
真是往事历历在目。她不再是常伴君王侧的宠妃,而泰昭一切如故。
她有些摸不准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心中不免忐忑,进殿之后宫人悄然屏退,大门合上,她沿着熟悉的路向大殿最深处走去,然后停在了那暗红金丝腾龙水纹帐前,跪下,“臣妾婕妤谢氏,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额头贴着地上铺的厚厚的波斯地毯,她才觉得眉心有些微酸,原来自己方才一路上都是蹙着眉的。
之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然,帘帐后的那个身影静默,她亦不曾开口,持着方才的姿势,时光仿若凝滞。
而在这时她竟然又想起了很久以前她第一次来泰昭殿侍寝时的情形,那时候的自己,是紧张多一些还是愉悦多一些呢?她忘了,需好好回忆回忆。
“绾绡。”熟悉的音色忽然打断了她的神游,那是不复清亮的少年嗓音,那是帝王的嗓音。那是……殷谨繁的声音。
“臣妾在。”她道。
“今天,是十二月初一了罢……”
“是十二月初二。”她打断他,“已经过了子时了。”
他苦笑,“原来已经这么迟了,朕近来实在是很忙很忙,到现在才召见你。”他揉了揉额角,“既然已经是初二,那么……再过十六日便是你的生辰了对么?”
“是的。”绾绡面无表情。
“朕,打算为你好好操办一番,你……稍稍准备下罢,到时候帝都的贵妇王亲都会到。朕……还会封你为昭仪。”他说这话时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绾绡漠然且默然。看来云嫣说得全是真的,大息要联合南萧,殷谨繁要拉拢她。
“皇上,无功不受禄。”她不知为何便生了逆反的心思,他想要什么,她偏不让他顺遂,“臣妾自惭,未出力与大息社稷,不敢受陛下恩宠。”
殷谨繁有些无奈的叹息,“绾绡,你其实已经听说了是不是?”
“是。”绾绡颔首。
他们的谈话一直隔着帘帐,是因为彼此都不想互相面对。殷谨繁隔着鲛纱帐看那个模糊的影,心头有莫名的陌生与哀伤,胸中千百句话,最后只能化作一句,“朕希望你能帮朕。”
他是帝王,帝王的每句话都是命令,所以从一开始,绾绡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容臣妾问皇上一个问题。”绾绡却在此时扬起了头,记忆中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隔着模模糊糊的帘帐与现实重合。
“讲。”
“皇上当真要与南萧联合。”
“这不是你该在意的。”
绾绡看着他,目光茫然一片,“皇上应当知道,自南萧称臣于大息之后,南萧的军队便是由息人掌控着了,十余年来不断的削兵减马,所以南萧十余年来一次出战的机会都没有。”
“朕与萧联合,便是放任南萧招兵买马,给他们趁乱发展的机会。”殷谨繁打断她,“你想问的是朕为什么要给南萧这样一个机会么?”
绾绡默认。
殷谨繁没有回答她,他沉默了良久后反问,“那你先告诉朕,你心底里,究竟希不希望南萧得到这样一个机会?朕要听实话,你尽管畅所欲言,今夜你不论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机会……绾绡怔忡。
皇姐一定会非常高兴得到这个机会。她首先想到的竟是太妃的想法。
据说萧曾是当年中原大地的一方霸主,百万雄师横扫,胡汉莫不宾服。如果有了兵马,便不用再受制于人,她谢家就可不必再卑躬屈膝,她谢家的臣民就不再低息人一等,多好啊。
不说长远,就看眼前,大息既然需要南萧襄助,那么她身为南萧公主,自然也可以复宠,多好啊。
她无意识的攥紧了手,然而损毁的筋骨因这个动作而隐隐作痛,她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若能复宠,她之前的仇便也能报了。
这样大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要呢……
为什么……
她猛地颤了颤睫,有些狼狈且懊恼的垂下头,“臣妾不知道。”
她有时候真是恨自己的心慈手软。
“绾绡,你……有时候真是不像你那些铁血冷酷的先祖。”殷谨繁看穿了她的挣扎。
绾绡抿紧了唇,不语。
“但朕也一样。”殷谨繁的这句户让她一惊,他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若大息与南萧联合,势必会放宽对南萧兵马的限制,可一旦南萧借着此次战乱大肆招兵买马,那么大息就会失去对南萧的绝对性压制,那么两国之间的平衡就会打破,那么息与萧的纷争便会再起。其实若萧能趁机发展到足够毁灭大息的实力,作为谢家的韶素公主你是该高兴的。”
“可臣妾不仅是韶素公主,还是南萧的子民,更是大息的……妃嫔。”绾绡垂下头去。
“是啊,身份太多,所以难以取舍。你希望一切都好,希望平静能够延续下去。所以朕说你不像史籍中你那些果决的先祖。”
绾绡有些自嘲道:“让皇上见笑了。”
殷谨繁摆摆手,“其实朕,未尝不是一样。朕也不及朕的先祖,做事总是顾虑太多,不知有舍才有得,总想尽力保全。此番与瓦萨大战,息军节节失利,不得不依靠南萧,因为南萧地势险要且山路崎岖,有利于从南包抄瓦萨,又便于防守,萧地的山民性情剽悍战术灵活,不似息军长年平原作战,战术老套,到了高地还常有人因水土不服而染病。朕若是不与南萧联合,死磕数年或许也不会输,但必定人财两伤。那些死去的是我大息的百姓,那些被占据的是我大息的疆土……朕,实在狠不下心来。”
与南萧联合,南萧未必能发展到足以和息对抗的地步,不与南萧联合,那么在西疆战场吃亏的必定是大息的黎元庶民。
所以,这是殷谨繁与南萧的一场赌局,纵然看不清未来,也仍是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前行。
绾绡忽然感到很悲哀,息与萧,同源同族,为何非要如此不死不休,难道便真的没有彻彻底底的安宁了么?
不,想斗的不是无辜的百姓,而是谢与殷,是高高在上以天下为局人命为棋的上位者。
“皇上……是个好皇帝。”她缓缓低叹,声音有些哑,无比郑重的稽首。
初见时,她以为他是飞扬洒脱的少年,耽于享乐的庸君;后来,她以为他是善于隐忍,精于伪装,狡诈多谋;再后来,她觉得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现在,她,谢家绾绡,大萧韶素公主,愿意真真正正跪在他面前叩首,赞他是一个好皇帝。
“朕小时候很想做一个好皇帝。”殷谨繁淡淡道:“但很难。”
“是啊,很难……”绾绡眼波黯了黯,“臣妾以大息妃嫔的身份再问皇上最后一次,皇上,真的考虑好了么?联萧抗胡。”
纱帐被缓缓拉开,殷谨繁慢慢走了出来,蹲下,直视着她的眼眸,“朕,也问你,不,是请求你,绾绡,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