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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七章 心比天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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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妃生辰那一日后宫的局势在陡然间起了逆转,原本风头正盛的曲充仪只一个夜晚便成了落魄的曲更衣,而原本与曲滢一同有孕却不大惹眼的陆充媛则取彼而代之,成了宫人争相奉承的主子,殷谨繁为安慰她冷宫火场受惊之事,更将她晋做了顺华。她们腹中的皇嗣,也因母亲命途的迥异而云泥有别,不过几天前,曲氏腹中的孩子还是皇庙师太口中的“福禄之子”,惹得人人称羡,几日后已无人记得这事,他们只说,陆顺华腹中胎儿大难不死,定是天赐福星,若是男儿,必将有所作为。
也所作为,意指为何,不言而喻。这些风言风语虽是宫人谗媚之词,但也足见陆氏之春风得意。
至于她那位冒死救她逃出火场的姑母,更是以废妃只身获封太嫔,这是前所未有的殊例。
而陆顺华却没有曲氏的张扬,胎气稳固能下床后便谢绝了宫中妃嫔的探视,除却每日给映柳宫主位淑妃请安之外再不出门——尽管淑妃已免去了她每日问安的规矩,可她依然恭谨。
所以祯嫔清早在淑妃那看到陆顺华时,并不觉着意外。
她梳着低垂的平髻,着一身家常的水绿蝠纹宫装,气度温和举止娴雅,叫祯嫔都不犹赞叹。其实平心而论,陆顺华生的并不十分美,比起才被贬为更衣的曲氏来说少了三分娇俏,却胜在笑容恬静,叫人一望便觉舒心,无怪殷谨繁也曾一度宠幸过她。
见祯嫔前来淡然莞尔,无半分盛气凌人。有孕七月,腹部高耸的同时面颊也愈发丰腴,眼角眉梢有了慈母的温和,面色更是红润,丝毫不显胎动伤身后的病态。
对此祯嫔并不意外。因为她知道,冷宫走水那日,陆顺华其实更本没有身处火场!
一切,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阴谋罢了。
曲滢是有几分小聪明的,更是有野心的。她自以为可借冷宫的一把火烧死陆顺华却不知她的醉烟居早就在淑妃的监视之中。她的算计自然被呈报给了淑妃,而淑妃听闻后只淡淡一笑,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仿若闲聊般问她:“妹妹以为当如何?”
淑妃容色平平不见惊艳,总有温婉识礼的气韵,但那双笑意盈盈的眼底,分明藏着深沉的杀气。
她入宫后被诸妃轻贱,亦得罪了柒、谢二宠妃,根基未稳时全凭淑妃为仰仗,出谋划策是分内之事。故而她略微沉吟后便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缓缓写下了四字,“顺其而变。”
淑妃只短短片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后来太妃寿宴,曲滢果然买通了冷宫嬷嬷诱陆顺华前往冷宫,于是她们将计就计让陆顺华与竹贞一同去了冷宫。然后,她们赶在宫人尚未来得及点火之时,从后门离开了冷宫。至于陆顺华放心不下她的姑母,她们索性将其一并领了出来,又煞费苦心教会了这个痴呆妇人如何去背自己的侄女佯装成一副从火场匆匆逃生的模样。
之后的一切都按着计划有条不紊的开展,曲滢自以为阴谋成功洋洋得意,却不知陆顺华在后殿凄厉的惨叫皆只是佯装而已。
至于最后出面指证,将曲氏打入万劫不复的洪氏,也不过是淑妃早已买通好的冷宫废妃而已。
之后曲滢赔了夫人又折兵,而陆顺华之姑母亦得以脱离冷宫获封太嫔。此计不可不谓一剑双雕。
“哟,祯嫔来了。坐罢。”淑妃笑靥和煦。
她依言坐下。立时有宫人上来斟茶,是上好的碧螺春。
“祯嫔妹妹这是打哪来呢?大清早便到本宫这映柳宫来了。”淑妃笑问。
祯嫔稍稍垂首,“嫔妾自泰昭殿而来。回宫时顺道来给娘娘问安。”
“哟,这么说昨夜侍寝的是你。”淑妃掩口而笑,“恭喜妹妹。”
“有什么好恭喜的。”祯嫔叹道:“近来最是得宠的,依旧是那二人。皇上不过是偶尔才会想起嫔妾罢了。”
“你这妮子还不知足。”祯嫔半嗔半笑,“你问问这皇城六宫的女人,她们都有多久没有被皇上翻牌子了?”复又执起祯嫔素手,语重心长道:“妹妹如花美貌,有机会就当好生把握。趁着现在承恩沐雨,也该琢磨琢磨后嗣之事。”
看着淑妃一脸关切的神色,祯嫔险些冷笑出声。她是舞姬出身,被肃盈公主献给殷谨繁之前便被灌了绝孕药物。她于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言,不过是个取悦帝王制衡后宫的工具罢了,哪怕她有朝一日成为贵妃,在肃盈公主眼里,她也依旧是那个卑贱的乐姬,不配为殷氏繁衍血脉——何况凭她的出身,也爬不到贵妃的位子。如同菟丝,终其一生,也需攀附于人方能存活。
想到这里她谦和莞尔,“娘娘取笑了。嫔妾哪比得上陆顺华有福,顺华腹中的,必是皇子呢。”淑妃哪里是希望她有子嗣,她怀有身孕于淑妃无半分好处,她自然知道淑妃真正关切的,还是陆氏腹中的胎儿,因为那才是她可以名正言顺掌控的孩子。
陆顺华面颊微红,“是不是皇子还难说呢。只要孩子平安就好。”
“不知曲氏的胎儿如今怎样了?”祯嫔忽然想起。
淑妃气定神闲,“据说胎象有些不大好,但好歹暂无大碍。”
“曲氏也有五个月的身子了,有些事可拖不得了。此番她倒是命数好,这样都没能落了那个孩子。”祯嫔细长的淡眉微微颦起。
“本宫知道。只是现在,不是时机。”淑妃将茶盏一放,气度沉稳。
“是。”祯嫔不敢多言,转而又说起了另一件事,“听说皇上要赏洪氏,以彰其勇——原本依皇上的意思,洪氏虽不及陆太嫔救出顺华功大,但敢于直言亦是勇气可嘉,纵然不能复为先帝妃嫔也可搬出冷宫安度残生。”她觑着淑妃的神情,缓缓道:“谁知洪氏竟不要富贵不要荣华,只求皇上将其逐出皇宫。如此稀奇之事,不知娘娘可有听闻。”
淑妃知她弦外之音,只淡淡道:“本宫早便听说了。当初她答应助本宫,开出的条件便是这个。”她瞥了眼略显惊诧的祯嫔,“洪氏是永业元年被选入后宫的才人,不过几年便因得罪了当时的婉贵妃而被废。幽囚尽十年,而今已是三十有余。她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还乡再见一眼家中双亲。”
“可是娘娘,这终究是个后患……”祯嫔忍不住道。
淑妃正容,“祯嫔,你可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她语调有些凛凛,“身在皇宫,大可损己利人,因为这里的规矩是弱肉强食。可若无关生死利害,何必逼人过甚?洪氏家在北疆,她没有必要说出与咱们的交易,也不会有人会去千里迢迢追问她什么。那么便也无需将事做得太绝。答应了要给她自由,怎可食言。须知世间一切皆有因果,你不给她人留后路,来日也不会有人给你留后路。”
祯嫔哑然,愣了愣后方讷讷道:“嫔妾、嫔妾明白了……娘娘仁德。”
然而在心底,她却是唾弃的。自幼的摸爬滚打教会她的只有不择手段,仁义?那是腐儒之女才会恪守的东西。她不犹的对淑妃生了几分轻视。
而那时的她看不到未来,所以她不能理解淑妃所言的意义,她不知道,她终有一日,会命丧于自己的狠毒。
暮春之际的花总是来得分外绚丽,大约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拼尽了全力去怒放,以求最后的美丽。泰昭殿前花木夹道而栽,繁丽似锦。而有佳人自远处款款行来,艳色不输群芳。
钟尽德每每瞧着,总会惊艳于她的风华,也不见怎的浓妆,轻点唇,淡描眉,却生生容光迫人,眉目间自有风流百转——无怪皇上总是宠着不忍舍下。钟尽德如此感叹。
然而今日,他却不得不一改往日的殷勤献媚,上前一步拦住了她,“谢荣华,皇上、皇上暂无空闲。”
“什么?”泰昭殿来来往往这么多回,被阻却是头一遭,绾绡也有些惊讶,她眉心微蹙,而后笑道:“皇上是政事忙碌么?”
钟尽德笑得有些发虚,“可不是呢?容华有何要事?”
目光越过身高不过五尺的老太监,落向朱门——那里是紧锁着的,让人不得不生疑。
“有别的娘娘在里头伴驾么?”绾绡问道。
不过一句随口的试探,却让眼前的老宦官面色一白,虽说多年历练让他早学会了收敛神色,而那一瞬的慌张还是没能逃脱绾绡的眼。
“容华说笑呢。皇上为政事操劳,哪有心思红袖相伴呢?”钟尽德笑得沉稳,“容华有何要事?”
“也不算什么大事。”绾绡将目光收回,“前些日子闲暇时与陛下一同填词翻曲——陛下素好音律,公公是知道的,于是我将过去的词曲抽空收录集成了一册,本想向皇上来讨巧,不想,我来得倒是不巧了。”绾绡浅浅哂笑。
“容华这是哪里话,皇上不过一时不得空罢了。”钟尽德陪着笑,“容华不妨将东西交与奴才,等会皇上忙完了,奴才再呈给皇上也不迟呐。”
“那便多谢公公了。”绾绡没有再为难他什么,领着宫人折回祈韶居。
只是里泰昭殿走了约莫半射之地,她停下,回首向那座隐于丛木花草外的宫殿眺去,语调有些冷,“钟尽德不像是说了真话。”
“主子何以见得?”云嫣轻声。
绾绡略略沉吟,“现下尚是午后,皇上甚少有在此时批阅奏折的习惯,就算是,也当移驾御书房方合乎规矩。”她声音低而缓,“而钟尽德,钟尽德也古怪,平日里总是一脸的谗媚,我还未至殿阶前呢,他便赶忙着迎上来了,今儿倒敢拦我,还有所隐瞒。”
云嫣回望了泰昭殿一眼,“皇上该不会在里头藏了个美人,怕主子见了起醋兴罢。”
“有什么好怕的,宫中的姐妹往日里还没少明争暗斗还不少么?”绾绡有些心烦的卷着手中的撒金烟罗帕。
“总归是尴尬的。”云嫣想了想后,道。绾绡素来多疑,她是清楚的,多思者多忧,常时气血不足面容苍白的,以一个医者的眼光来瞧,绾绡身子不算康健。何况绾绡此番疑心,根据委实不足,“皇上心中毕竟是有主子的,让主子撞见他与别的妃嫔主子相会,只怕主子尚未多心,他便先多心了。”
“是么……”绾绡颦蛾,隐隐总觉着有些不对,却又找不出缘由,也就颔首,“罢了,回去罢。不过是件小事。”
只片刻,她便将这微不足道之事抛在了一旁。
而人往往会因一时的疏忽坏事,上天喜欢在人松懈时作弄于人。
浅眠醒时已近黄昏。夕阳如金,泼进半卷朱帘的幽暗殿堂。殿内悬着重重金丝鲛纱帐,上绣着繁复的腾龙祥云纹,与夕阳交织,流转出迷蒙般绚丽的色泽。
鲛纱帐内有美人慵懒侧卧——却不是哪宫的妃嫔。
她倚在软枕上,眸中是掩不住的雀跃与野心勃勃,肌肤露在锦衾外,莹白如雪——倒真是不妄负了萝雪这个名字。
说起来,萝雪,这还是柒染赏给她的名字呢。
美人嗤嗤冷笑。过去瑶妃柒染是侯门千金,而她,不过是宁国公府邸的家生子,生下来便注定了要伺候柒染,五岁时被领到柒染跟前时这位贵胄小姐嫌弃她奴仆出生的爹娘为她取的本名俗气,随口便改成了萝雪,也不管年幼的她是否喜欢——柒染,可真是极高傲的呢。
若是不可一世的柒瑶妃知道她的婢女正睡在她往日里躺的龙榻,不知会作何感想。萝雪无声冷笑。
也多亏了祯嫔的点醒,否则她还没有意识到爬上这张床是多么容易的事呢。柒染能做到的,她也可以。萝雪摩娑着自己娇美的面庞。
很快,很快就可以不用看柒瑶妃的脸色了,很快就不用做低人一等的宫女了。她会成为更衣、才人、嫔……甚至更高的妃子。
“萝雪姑娘。”帐外蓦地有人唤,隔着鲛纱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抹缇色的身影,是皇上身边的女官烟凝。
“烟凝姑姑么,什么事?”知道烟凝非等闲,萝雪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分,“是不是皇上……”她的期待已然按耐不住。
“皇上命我,给姑娘送份汤药。”烟凝轻轻巧巧的回答,瞬间击碎了萝雪的幻梦。
“皇上、皇上不打算封我做宫嫔么?”她急急诘问。
“姑娘说笑了。”看穿了她的心思,烟凝淡淡道:“皇上的意思是,不记档。所以尚寝局的《彤史》里大约是找不到姑娘的名字。也请姑娘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喝药罢。这避子汤,有些苦。”
萝雪惊惧得面颊煞白,眸中原本飞扬的神采凝固后转瞬黯淡。是啊,她早该想到的,比起她那国色绝丽的主子来说,她委实微不足道了些,殷谨繁不过是一时新鲜,犯不着为了她一个奴婢失了美人——柒瑶妃的醋兴与美貌一样咄咄逼人。
这么说她还是败了,真可笑,付出了一切却原来只是笑话一场。
“姑娘,喝药罢。”烟凝催促。
“等等!”死灰般的眼眸又有不甘的亮光跃起。
“怎么?”烟凝挑眉。
“我、我……身子有些不适。现在还坐不起来呢。姑姑且容我、再歇会罢。”她扯谎。
料想她也没别的法子逃脱,烟凝犹豫片刻,于是颔首答应。将药碗搁在楠木几上便离去。
萝雪躺在床上飞快的理着思绪,上好的丝衾贴着肌肤冰凉一片,她的神思也渐渐冷静。斗彩瓷碗在不远处折射着破碎的亮光,萝雪看着它,眼底的不甘愈发浓烈。
喝下药,她依旧是那个九瑶宫的宫女萝雪,日子平静无波澜,处处都要看人颜色,在皇宫的朱墙翠瓦中消磨一生的光阴,直至寂寞老死。
不喝,她就有可能一跃枝头,莫说成凤凰,总不会是只无名野雀。毕竟,连阙一朝的龙嗣凤子并不多。
时机稍纵即逝,她绝不能就这样错过!绝不能!
挣扎着爬下床,她端着药碗向窗口挪步。可斜阳在窗纱上映着隐隐约约的黑影——那外头分明是有人的。
萝雪无奈,在房内四下环顾,以期可以找到一个能将药汤倒了的容器。可惜泰昭殿寝殿虽大,却连花盆都没有一个。
最后她横下心来,将碗中的汤药小心的倒在了地上。汉白玉砖砌成的地面平坦无缝,漆黑的药汁缓缓流淌着。萝雪将自己所脱下的亵衣一把抓来覆在了药汤上。亵衣本是香云纱所制,轻软易透,而瓷碗中的避子汤亦不算多,很容易的便被亵衣吸了和干干净净。
萝雪将亵衣当做抹布把地上的药仔细擦去后,咬着牙穿上了亵衣。贴身的衣物被药汤浸湿,烫得她不犹低呼,但顾不了许多,匆匆忙忙又捡起地上的衣物将自己层层包裹,束紧了腰带后她出门,对着等候在外的烟凝道:“姑姑,药我已经饮下了。姑姑可放心。”
伸手向殿内的药碗一指,趁着药味尚未弥漫,在烟凝进去收拾的空当她快步离去。
此后荣辱成败,皆系于天命。她将手按在腹部,眼里有赌徒般果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