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第五十一章 千秋同贺(下) ...
-
琵琶是她姨母留下来的遗物,有些陈旧了,每一根弦上都凝着岁月,见证过她从一个垂髫女童成长为大息宠妃,从未背离。据说死物存在的时间久了,也会有灵气,会认主。绾绡一直信着这个似是荒唐的传言。轻轻摩娑过雕着凤尾的曲颈,她忽然就宁静了下来。四指在一片翘首以待的寂静中缓缓滑过朱色长弦,音色清脆如水滴坠深潭,继而蓦地一扫弦,音阶陡然拔高,凛凛有金石交击之铿锵。
“谢嫔一开始便起如此高音,怕是不好续罢……”她听见有人这样小声议论。
不露痕迹的冷笑,挑、揉、扣、勾,十指飞快穿梭于弦上,琵琶语倾泻似玉珠泠泠,又若暮秋冰雨,连绵不绝且清冷萧瑟。
恍惚间便让人想起了寒时肃杀的风雨夜,百草枯颓,霜结枝头。不自觉的屏息,偌大的饶欢殿无一人开口,皆凝神细听。
乐能摄魂,这话是不假的。虽说绾绡还无此等出神入化的本事,却也让在座诸人深切感受到了藏于曲中那种名为悲怆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她曾在过去无数个夜晚中独自品尝过很多次。寄人篱下的屈辱,亲者长逝的哀恸,艰辛求存的无奈……坐在这里的哪一个人能体会?从小锦衣玉食的人们呵,哪个会在夜里因为寒冷而无法入眠,缩在窗帘听着冰雨打窗至天明?
终究是人各有命罢了。能活下来已实属不易,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更是步步艰辛。她只记得很多年前,她答应过一个人,要好好活着。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漫天漫地的雪,与室内的乐声相呼应。心念略动,指上稍缓,琵琶语哀凉凄凄,不复方才肃杀,却更添冷冽婉转。
她竟被自己的乐声给魇住了,悲从心起,不知何往。她清楚这一曲琵琶含愁太过,她亦清楚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应当奏一支欢乐感念圣恩。但她无端的不情愿。今日虽喜,却更多的让她忆及了昔时之潦倒。有些事,有些人,因为来之不易,所以分外患得患失,比如今时之荣宠。所以这繁华富贵,她从不敢轻易去沉沦。
又或许是今夜被展翠突然提起的母后搅乱了她的心神,太妃为她行礼时的目光像极了慈母,一些久远的回忆不可抑制闪现,五岁前的锦衣玉食、七岁前惶恐度过的每日、十三岁前温顺讨好姨母的岁月、十六岁前萧宫所有的孤独黑暗……十余年来所有的委屈与心酸都无故倾涌而出,凝在了指上琵琶弦上。那些记忆碎片纷乱如雪,将她掩埋其中。
不自觉的再转曲调,嘈嘈切切,哀戚缠绵。细碎的乐声若谁的哭泣,响在灯火辉煌的金玉殿堂与窗外的北风相呼应。
不少妃嫔听着,亦染上了几缕哀思,触动了一直隐于人后的情肠,甚至有些已忍不住低声抽泣。
乍然间,却有箫声响起,穿云破月。突兀,柔缓,似阳春和风脉脉流水,驱散琵琶语中的严寒。
绾绡愕然,侧首,吹箫人竟是她身旁坐着的少年。
他执着玉箫,笑意藏在唇角,凤眸含着万种风流。
绾绡顿悟,指上不歇,和着箫声行乐。
太妃精于萧,殷谨繁由太妃抚养成人,自然耳濡目染。她早该想到的。
彼时她尚是不受宠的贵人时太妃曾在竹林吹箫,命她即兴相和。现下想来,总算明白了太妃之谋虑深远。指法稍变,改挑为拂,顺着箫声配合的天衣无缝。恍若这是一支早便作好的曲子,竟叫人听不出丝毫不妥。
殷谨繁一直凝视于她,眼角眉梢蕴着三春艳色,浅浅含笑,箫声空灵幽雅,若初春拂风。
琵琶仍是幽怨,却敛去了几分悲冷,追随着箫声趋于柔缓,如落花逐流水。
一曲罢,余音犹饶梁。绾绡俯身跪拜,“谢皇上和曲。”略顿,莞尔,“臣妾竟不知,皇上也如此精于音律,好生让臣妾佩服。”
“朕当拜服于你才是。”殷谨繁放下玉箫示意钟尽德还给乐官,“朕不过是随口命你即兴奏乐,原以为你不能,谁知是朕小觑你了。朕的谢嫔,才情更胜宫中大小乐官。”
诸妃亦纷纷赞叹,其间也不乏真话。绾绡只笑着与她们客套。
若论书画文采,她谢绾绡自是不及她那人称奇才的姐姐瑶函公主,但偏生她在音律上天赋不差,即兴行曲,这是她十三岁时便轻而易举的事。
“怎还唤绾绡为谢嫔,朕的绾绡焉能屈居嫔位。”殷谨繁挑眉,“钟尽德,传朕旨意,祈韶居谢嫔,即日擢升——容华。”
“恭贺谢容华!”诸妃一愣后齐齐起身举杯道贺。
绾绡蹙眉,犹豫道:“皇上……这未免有失妥当呐。容华乃从三品……”
“你毋需多言。若非是晗嫔去时,贵妃硬生生将你牵扯了进去,她那时怀有身孕,朕不欲拂她的意,只好将你由顺媛贬为了嫔。而今封你为容华,不算太过。”
绾绡不好再作推辞,行礼谢恩。
“方才那支曲可有录下?是佳作,应教与宫中乐伎伶人。”
钟尽德笑道:“不劳皇上吩咐。容华主子还未起弦,奴才便已令人备下了。”
“甚好。只是此曲尚无名……绾绡?”
绾绡忙道:“皇上莫要再为难臣妾了,臣妾蒙皇上相助作曲一首已是不易,起名是慎重事,臣妾当真不敢妄言了。”
“那你们且说说。”殷谨繁又对其余人道:“若让朕与容华满意了,重重有赏。”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最终还是陆徳仪开口道:“皇上,臣妾以为‘明华凝风调’最宜此曲。琵琶冷肃,颇有塞外朔风之铿锵,曲调惊艳,与皇上的箫声相和,更有月华朗朗之清丽。”略一思索,又道:“只是依臣妾愚见,这支曲子再分为两段更佳。琵琶独奏时凄冷哀绝,若隆冬雪纷纷,不妨名为‘素冰’,箫声相和时转而缠绵,又似冬过春来,故后半段可名为‘着绿’。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殷谨繁与绾绡对视一眼,颔首,“妙极。朕常与绾绡说而今宫妃众多,唯小珂最是心思纤巧,果是不错的。”他戏谑着搡了绾绡一把,“谢容华可中意否?将以何答谢之?”
绾绡抿唇一笑,“前些日子臣妾得了一套步摇,由嗌胶煊翊蚰コ煞裳嘞沃樽矗褂猩汉魇裰椋志隆M妹眯δ伞!
殷谨繁佯怒着瞪了她一眼,“那不是前些日子朕赏你的么?你倒好,那朕的东西作人情。”
绾绡狡黠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妾的一食一饮一物皆系陛下所有,这账可还要细细算来么?左右都是皇上的。”
“嘴尖舌利的。”殷谨繁轻戳她的眉心,“不过朕的赏赐还是要给的,事先应允好的,不能不做数。也是前些日子,朕的姐夫,肃盈公主之驸马羽林督尉出猎时打到了一张上好的赤狐皮献给了朕,而今朕便效仿谢容华借花献佛赠与你了。”
陆徳仪起身谢恩。
坐在不远处的灵美人轻蔑冷笑,声音不大,恰好能让陆徳仪听到而已。
她眼中的高傲不屑绾绡看得分明。这妮子倒底太过年轻好胜只怕将来会有苦头吃。
那厢柳淑妃却哂笑,“皇上还是慢些赏赐罢,臣妾有一要事禀报,皇上若知道后,定会觉着现下赏小珂着些物件远远不足以表其功呢。”
殷谨繁慢条斯理饮了口酒,“何事?这般重大。”
柳淑妃敛容正色,牵起陆徳仪一同离席,郑重跪拜于大殿中央,“禀皇上,映柳宫德仪陆氏,已有三月身孕。臣妾恭喜皇上!”
举座哗然。绾绡亦是震惊,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暗自苦笑。
殷谨繁一愣之后大笑,“好!好!今儿果然是个吉日。先是绾绡生辰,再是小珂有孕。当真是双喜临门。”
陆徳仪面颊微染彤霞,唇角噙笑。灵美人则是脸色发白,握着檀木箸的手都在颤抖。
“怎才告诉朕,都三月大了。小珂倒是个狡猾的。”
陆徳仪垂首羞涩道:“臣妾年轻,起先自己也并不知情。”
绾绡默默自斟自饮,果真是不知情么?她不信。陆徳仪比灵美人有谋略,知道在有孕三月胎气较稳之时禀告皇上,更知道在她生辰庆典说出此事,而非如灵美人一般在贵妃葬礼上被诊出有孕。
“罢了罢了,朕才不与你多做计较。”殷谨繁眉眼间尽是悦色,“当真该好好赏你方可了……朕想想……你的位分还是几月前晋的,不如……朕再讲擢升为充媛……”
“皇上!”却有尖利的女声打断了殷谨繁的话,是在灵美人脸色泛白时就一直打量着她的绾绡,声音急切而凄厉,“灵美人昏过去了!”
众人的视线重新被拉回到那个也同样怀有身孕的女子身上,却见她果然已昏在了座椅上,不省人事。
一时间妃嫔的尖叫,传唤御医的声音嘈杂而起。适才的歌舞升平瞬间成了碎影。绾绡按住胸腔,竭力持着镇定。
宫人手忙脚乱的将灵美人抬进饶欢殿西厢房,御医顷刻即到。灵美人醒得很快,但睁眼后便一直嚷嚷着肚子疼。
一场宴席就此不欢而散。殷谨繁本应陪着绾绡,但拗不过灵美人的哭闹只得守在她身旁。
见殷谨繁眉宇间忧色凝重,绾绡劝慰了几句后方离去,步履匆匆。心底不可抑止的漾起几丝酸楚,咬咬牙,又强咽下。
回到祈韶居后展翠又是一阵抱怨,绾绡倒是懒得理她,展翠素来是这样的性子,她早已清楚。此时听展翠喋喋不休的替她打抱不平,她反倒有些欣慰之感。
“无论如何还是要恭喜主子。”云嫣不知何时静静站在了她身后,蓦然开口:“主子荣升容华,地位更为稳固。”
“嗯。”绾绡漫不经心的摆摆手。
“皇上的赏赐及各宫妃嫔的赠礼奴婢都已清点妥当,主子可要过目?”
“都有些什么?”
“皇上赏的是墨貂裘一件、玲珑如意比目佩一对、挖云妆花缎十匹、福寿赤金錾花步摇三对、西戎进贡漆金手炉一只。”
“到不少。”
“那是自然的。皇上一贯厚待主子。旁的妃嫔的贺礼亦是极佳的。淑妃娘娘赠的是金镶玉如意一对,姁妃娘娘是雪狐皮三张,白淑容的倒是别致,今儿人虽未到场却命宫女送来了一支琉璃做的梅花,晶莹剔透,与灯火相辉映时十分璀璨夺目。”
绾绡抿唇莞尔,“白淑容倒是有心了。等会你便将那琉璃梅摆设在烛火前罢。”
“此外还有菁妃娘娘赠的鎏金玫瑰纹缨络坠珠项圈两只,许昭媛赠的玉女桃花脂粉一盒……”
“罢了罢了,左右也不过是些金玉珠宝而已。放入库房罢。我困了。”
“旁的确实不足入主子的眼,那主子可想知道落芳仪送了什么?”
“什么?”绾绡扯簪子的手一顿。
云嫣含笑,“主子方才道白淑容是有心得,殊不知落芳仪也是心思巧妙呢。人家送的是俗物,独她的风雅些。”
“哦?是何物?”
“竟是一只花盆,里头埋了九节兰的种子,说是明年春便可开花了。”
绾绡展颜,“那妮子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竟以花籽为礼。我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
展翠亦笑,“那主子可得好生侍弄这花,若是养不活,仔细落主子埋怨您。”
绾绡怅然道:“我记着与阿荫初识不久时,她告诉过我她来中原后第一个喜欢上的花,便是兰。空谷幽兰,遗世独立,像是阿荫的性子。”
“奴婢明儿就命小易子他们去照看这花。只是,您该就寝了。”展翠伸手去替绾绡钗发髻,“都亥时了。”
“也好,我是困了。”
“这是……”展翠忽然指着绾绡头上的牡丹玉钗愕然道。
“太妃所赠,有何不妥么?”绾绡狐疑着将发钗拔下。白玉牡丹在灯火下光华流转,雍容贵气,栩栩如生。花蕊处那一颗红宝石熠熠生辉,于牡丹的沉静中更添艳色。
展翠细细瞧了片刻,摆手笑道:“唉,哪里是什么大事呐,不过是奴婢一时眼花罢了。这支钗子略有些似德妃娘娘生前之物,后来随德妃娘娘一同下葬了……奴婢方才还以为是德妃娘娘……”
绾绡将钗子拈在手上反复瞧着,“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幼时的确曾见过一支类似的,不过姨母的是海棠,花蕊镶着的是翡翠珠。”
“那是德妃娘娘从楚家带的陪嫁……唉,大约是巧合罢了,德妃娘娘去了那么多年,奴婢一时惆怅了。”
绾绡缓缓摩娑着那支玉钗,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声,将钗子径直放入妆奁。
云嫣静静现在她二人身后,眼波变幻莫测。
正要抬手将束发簪子拔下,就闻得西面隐隐传来阵阵喧哗。
“什么声音?”绾绡手一顿。
无需回答,遥遥响起的宦官通传声和女子尖叫的声音就足以说明一切。
“韩敩、孔顺思、章文……皇上这是将半个太医院都召来了啊。”她感叹。
“灵美人喊的这般凄惨,连咱们这都听到了。莫非……”展翠面露窃喜之色。
“没有什么莫非。”云嫣毫不留情的打断她的话,“我也算是略通医理之人。灵美人气色甚佳,腹中胎儿必是康健的。哪里有这么容易滑胎。她不过,是做做样子博得皇上怜惜,闹出如此大的声势也只是为了向陆徳仪示威罢了。”
木篦狠狠砸向了窗棂,声响颤心。展翠与云嫣俱是一愣。绾绡也瞬间清醒,揉了揉方才将梳篦甩出去的手,道:“一时不清醒罢了,大约是今晚饮多了酒,连带着脾气也坏了。不碍事的。我出去,醒醒酒。”她遽然起身,身形晃了晃,“待这怕是我今晚都无法安寝了。”
“主子!”展翠想去拦她,但她已披了件云锦镶狐皮挖云披风快步离去。
“罢了。”云嫣拽住展翠,“主子心情郁郁是难免的。任她去罢。”
窗外是夜色漆黑如墨,深沉淹没万物。展翠看着绾绡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忽然没来由的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