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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五章 情字何叙(下) ...

  •   侍奉在泰昭殿的宫人,这些日子来都过得十分不平静。做为皇城最靠近天子的一批人,他们素来是最得意亦是最战战兢兢的。
      任谁都猜得出,皇上这几日应当心里不大痛快。贵妃腹中七月大的皇嗣流产,外朝更是颇不太平,那些士族党派前些日子被殷谨繁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少臣子纷纷落马,余下的却重整旗鼓开始反击。
      御案上每日都堆满了老臣们向殷谨繁施压的折子,起先殷谨繁不加理会,后来局势愈演愈烈,三审六部的重臣纷纷请辞以此威胁于他,早朝也罢了十余日了。
      不仅如此,而今京畿各路兵马更是蠢蠢欲动,若非羽林军还在肃盈长公主驸马手中,只怕早出乱子了。
      气氛极是压抑,殷谨繁面上虽从未现焦虑之色,却分明话少了许多,总是一个人静坐着不知想些什么。只是今日,他却出人意料的下令备銮驾说是要出宫。
      “奴才斗胆问、闻声皇上,这是要去哪啊?”钟尽德吃惊不小。
      “木府。”殷谨繁漫不经心的将那些奏折一份一份撕成碎片,“去见朕的太傅。”
      “木丞相?这、这可不妥呀。”钟尽德那张白胖的脸急得都皱成了一团。听肃盈公主派进木府的探子来报,近来木铮的病似乎已好了许多——他本就只是因乍然听闻自己长子入狱而气急攻心以至昏迷,比起在宫里的贵妃,他这做父亲的算是精神矍铄了。但也未见他有何动作,虽说身子已将愈,却也不曾出面以丞相之尊为木氏一族出过头,只是成日闷在家中不理世事。
      可饶是如此,钟尽德依旧难以放心。
      “朕从不说废话,你还不速去。”殷谨繁面无表情的瞟了他一眼。
      “是……是。”钟尽德无奈,只得退下。
      片刻后他又回来,是复命,“禀皇上,已按皇上吩咐备下銮驾,只等皇上一声令下便可出发。不过皇上……皇上三思呐。”天子在这样特殊的情形下去士族府邸,若是出了什么事……钟尽德哆嗦了一下,不敢再想。需知各地的藩王宗室可不是什么安分主儿。
      “朕都三百思了,你啰嗦够了没。”殷谨繁起身,批了件紫貂披风,披风边上镶着一圈狐毛,愈发衬得他眉目秀致。他并没有着五爪金龙袍,而是换了件厚锦勾云暗纹襕袍,一支白玉簪挽着泼墨青丝。向窗外远眺了一眼,他又道:“烟凝呢?”
      “皇上不是吩咐她去阑夜宫探望贵妃娘娘去了么?”钟尽德不犹一喜,殷谨繁肯带上烟凝同去是件好事,“皇上稍等,烟凝想必快回来了。皇上出宫有烟凝随行那再好不过,她可是当年德英皇后亲手从羽林军官后裔中给皇上挑选来的护卫,保护了皇上多年,信得过的。”
      殷谨繁没理会他的唠叨,一扬下颌,“她来了。”
      那缇色席纹长袍的女子来的行色匆匆,进殿行礼后未等殷谨繁开口便抢先道:“皇上,贵妃娘娘怕是怕是不行了,求见皇上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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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阑夜宫的宫人在贵妃床榻下跪了一地,皆低声抽泣着,虽说哭声不见得有什么真情实意,但交织在一起仍显得分外哀戚。
      木梓儿穿着一身正紫色翟凤蹙金云霄暗纹礼服,乌发上虽未饰珠钗,却一丝不苟的绾成了双鬟望仙髻。静坐在床上,靠着软枕合目养神,唇角勾着安逸的笑。
      “贵妃还未薨,你们一个个在这哭什么呢。”珠帘响动,有人这样说道。
      她长睫一颤,缓缓睁开眼来,这音色极熟,她沉湎在回忆中听过无数次也盼过无数次了。
      “皇上……臣妾等了你好久了。”她挣扎着想起来请安,却又被人重新按了回去。龙涎香的气息近在咫尺。
      “梓儿……”叹息声响在耳畔,与旧日种种重叠,仿若时光回溯一切如昔。
      “皇上很久不曾这样唤过臣妾了。”她欢欣的笑着,似是孩童。
      殷谨繁笑而不语,眼帘半垂掩住眼底神伤。而今的木梓儿,他目不忍视,那样枯槁消瘦的病容那样苍凉无力的神情,让他几乎想不起当年木府那个羞怯青涩的二小姐。
      对于木梓儿,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淡漠?愤恨?怜悯?愧疚?
      但这不重要了,一切,很快就将结束,他能感受到身旁女子呼吸的轻浅。
      “从永业八年至今,臣妾陪了皇上将近四年,臣妾想问一声皇上,臣妾死了,皇上会不会伤心?臣妾知道,臣妾其实并不是最合皇上心意的那一个,臣妾不够貌美,不够贤淑,不够体贴,还做过太多让皇上不快的事。但臣妾这些年来对皇上的心意一如当年。”她看着他的眼,柔声问道,眸中似有光华百转,“纵然臣妾明白皇上不喜欢臣妾,臣妾还是会忍不住贪婪,向上苍许愿能守皇上百岁,臣妾想,百年的时光那样绵长,臣妾总会有机会让皇上喜欢上臣妾的。可臣妾没想到,上苍给臣妾的时间竟这么、这么短……”
      “那便来世罢。”殷谨繁任贵妃靠在他怀中,握紧了她的手,“朕欠你良多,来世定补偿……”
      “不,皇上。”贵妃却打断他,“不要再轻易许诺了,若无法兑现,臣妾会很伤心的。”
      殷谨繁自然明白她是何意,十四岁那年他曾笑着说,要娶她为妻。那不是一句随口的玩笑,于他而言是诱木家二小姐上钩的饵,于她而言,却是刻骨铭心的盟约。失语许久,他只挤出两个字,“抱歉。”
      木梓儿却笑的随和淡然,“皇上无需对臣妾说出这句话,皇上是皇上,不是繁儿,皇上的妻子该是一国之母,而臣妾……并不适合母仪天下,所以臣妾只有怨,不敢恨。”
      殷谨繁搂着她的手在微微发颤,人却没有开口。
      木梓儿又道:“皇上还未回答臣妾的问题呢。臣妾死了,皇上会不会伤心?臣妾不求皇上大悲大痛,只希望皇上能在每年臣妾忌日还能想起木梓儿这个人,稍稍伤感片刻便足矣。”
      “放心,繁儿定不会忘你。”他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她几欲堕泪,还想再说些什么,病重的躯体却连说话都已困难。时间已不多了,她只得急急道:“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情,望皇上恩准。”
      “是什么?”
      “臣妾……想回家。”
      “……好。”短暂的沉默后少年答道,声音略有沙哑不复平素清亮。将她横抱起,出了阑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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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御驾亲临木府时,已是申时。冬日少有晴天,穹苍是一片灰白,阴阴沉沉,云涛翻涌诡谲不定。木氏一族老少皆跪在正门迎驾,但似乎已少了些人。因前车之鉴,他们收起了奢华的装束衣着朴素,叩首跪拜恭敬无比,可不经意间落在殷谨繁身上的眼神,却含着压抑的寒意。
      为首的是木夫人而非木丞相,这并不令殷谨繁意外。那是一个约莫四五十的妇人,保养极好,纵使只略施脂粉也能从那与贵妃相似的眉宇间瞧出昔日的风华。大约在木家待久的人都会染上“倨傲”二字,木夫人也毫不例外,她本就自恃是丞相夫人高人一等更兼殷谨繁前一阵子让她不少亲族流放入狱,故而即使是见着天子也是端着架子的,眼底夹杂着冷淡甚至是凛冽的神情,然而在看清殷谨繁怀中的人是谁后那一层冰冷刹那退去,“梓儿——”她不敢相信似地唤道。
      “娘亲!”木梓儿扑进木夫人怀中,涕泪泗流。
      “梓儿……”木夫人抚摸着女儿消瘦的脊背,亦是痛哭。她捧着贵妃的脸,难受到说不出话来。她如何看不出女儿面容上那一丝丝的病颓之色,她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前不久才小产元气大伤,她又如何不清楚自己的女儿是多么孱弱,孱弱到很有可能她一眨眼便要成为白发送黑发的母亲?
      “梓儿比入宫前高些了,娘亲都只能够到你的鼻子了。”她最终只这样说道,胡乱抹了把泪,神情宠溺而哀戚。
      “娘亲——”木梓儿又哭又笑,“此生还能见娘亲一面,真是女儿之幸。上次见娘亲还是在阿杪的婚礼上。阿杪呢?”
      “贵妃堂姐!”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从人群中站出,身后跟着他新婚不久的妻子。
      “本宫的阿杪生的愈发俊了,过来,让堂姐好好瞧瞧。”
      “二姨,还有莹儿。莹儿也好久没有见二姨了。”忽然又挤出了一个始龀的女孩儿,眨着一双美丽的眼睛。
      其余的人亦纷纷围了上去,与贵妃叙长叙短。殷谨繁站在一旁,安静的注视着。
      但贵妃病重之躯应是有些禁受不住,说了没几句便双腿一软就要跌倒,殷谨繁忙上前扶住她。
      “娘亲,爹爹在哪,我想见爹爹。”
      “你爹在他房里呢,他也还病。随我来罢——请,皇上。”
      木梓儿此时连路都走不大稳,只得由殷谨繁搀着走过缦回廊腰、碎石小径。
      这个府邸她住了多年,熟悉非常,穿行其中,却不知为何有几分茫然。那一处亭台她曾与姐姐嬉戏,那一处楼阁她曾与姐姐玩闹……一切历历在目,将头靠在身畔少年肩上,她忽又忆起,这条路他与她曾一同走过。
      略一侧眼,朦胧间她看到记忆里的少年就站在路旁,含笑问她:“丞相书房怎么走,我先前未曾来过,不识路,还请姐姐相助。”
      年少初识,恍如昨日。
      她让泪迷住了眼,刚想要答:“好。”一眨眼却又惊觉那不过是自己心底的幻象。十七岁的殷谨繁半搂着她上台阶,小声叮嘱:“仔细脚下的路。”
      她用已模糊了的眼打量身旁人,他容色如故,却分明不再似她那个温文和雅的繁儿。
      木夫人停在了一扇镂有福寿双仙的红檀门前,抬起手敲了敲门,“老爷,皇上和贵妃娘娘驾到,要见您。”
      许久响起一声,“进来。”那口吻,似是长辈唤小辈听训似的。
      殷谨繁扶着木梓儿一同进去,木夫人则留在了外头。室内布置很简单,却有不少道家阴阳之术的摆设。听闻木丞相素好玄学,看来不假。
      丞相木铮坐在床榻,手中翻着一本《道德经》,听见声响眼也不抬,只道:“皇上请坐,恕老臣病重不能下床请安。”
      “爹爹!”木梓儿跪下,扑在床头痛哭。
      “你这孩子……”木铮将书放在一旁,伸手欲扶贵妃起来,“你堂堂贵妃,岂能这般失仪!快起来,皇上还在这呢……”起先是责骂的语调,说着说着却渐渐放缓,最后唯余一声叹息。
      “爹爹,女儿自知命不久矣,故来见爹爹最后一面!”无论在宫中是多么高傲的贵妃,在父母面前,任谁都是孩子。
      “莫哭、莫哭……”年逾花甲的老人伸出枯瘦的手,缓缓抚摸幼女的发,“吾子福薄,命该如此呐……先是你阿姐,再是你,命该如此。”
      “爹爹此言差矣!”林贵妃病的苍白的脸上浮现两团酡红,她咬了咬牙,挣扎了片刻后一字一句道:“梓儿与姐姐之命薄,皆非天命,乃是梓儿自罪孽。”
      木铮的手顿住,浑浊的老眼中写满了震惊,就连沉默坐于一旁的殷谨繁都不犹诧异的看着那个明明已奄奄一息眸中却似有火在烧的女子。
      “是的,自作孽。”木梓儿仰着脸,艰难的说下去,“姐姐落水并非意外,而是梓儿害了姐姐。如今梓儿之所以至此,只因心系此事不敢忘怀之故。梓儿害了姐姐,这是报应。”她说完后快速低下头,等待父亲的判决。
      木铮闭上眼,十指抖得厉害。最终他怅惘一笑,道:“这,为父早已知晓。”
      “那为何爹爹不……”
      “不如何?责罚你,或是杀了你偿命?”木铮无奈摇头,“木家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一个。你是我的女儿,你得心思我怎会猜不到?何况古往今来,多少人因争权夺利而手足反目?我以为我的一双女儿能免俗,可惜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时隔多年,梓儿今日向爹爹还有皇上坦诚此事,是为了求一个原谅。”木梓儿以病躯缓缓叩首,“梓儿快死了,不想再被这个秘密压着了。”
      木铮叹息,“梓儿,你无需求爹爹的原谅,因为爹爹从未怪过你,相信你地底下的姐姐也是。”
      “谢谢爹爹!”木梓儿喜极而泣,泪水顺着苍白的面颊滚滚而下,沁入石砖地缝,“女儿,如此……终于可以安心的去见姐姐了……”她似是想起身,却奈何虚弱的连挪动一下手掌的力气都消失了。木铮忙挣扎着想去帮她,殷谨繁却抢先一步将木梓儿扶起,喂了她口茶润润嗓子。
      “皇上。”木铮柔和的目光陡然冷锐,“皇上此番前来,应当不单单是为了送小女归宁罢?皇上怎会有空在日理万机中抽时间来瞧老臣了。”
      木梓儿张口想劝父亲什么,却因殷谨繁的一个眼神示意而住口。
      “丞相地位不比寻常,卧病在床朕自然是要来慰问的。”他答得从容,“先帝在时常与朕说,木丞相与他情等手足。先帝既是如此看重丞相,丞相染疾,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你何时竟这般将你父皇的话记在心上了?”不只是因看着殷谨繁长大曾为其师表的缘故还是因位高权重目空一切之故,木铮的话并不如一般臣子恭敬,反是颇为尖锐,“老臣记者皇上幼时便顽劣,与先帝常常如冤家一般,先帝崩后皇上就连哭灵都懒于应付。”
      “丞相好记性,这些陈年旧事都还记着。”
      “不敢,皇上过誉了。”
      “丞相不必过分谦逊。朕明白,丞相虽老,神智还是清明的。”殷谨繁直视着病榻上仙风道骨不见颓丧气息的老者,“丞相可还记得,先帝驾崩时,丞相曾许诺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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