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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番外:梨落逢初春 ...

  •   一、
      殷谨繁在六岁前从未离开过望陵城,他南下琴州之前,从不知南方的冬日,也可以这样的冷。
      长泰十年时他的父皇攻下了宿敌萧谢的都城,天下四分之三的领土都落入了息的掌控,四海归一指日可待——不过那时的殷谨繁并不能理解这些,他只知道那年父皇忽然消失了好久,他问皇姐,皇姐说父皇是御驾亲征去了,御驾亲征是什么,他不懂,但看皇姐那一副焦虑不安的模样,他实在不敢再多问。后来母后带着他住进了佛寺,日日吃素,他问皇姐这是为什么,皇姐答,这是在祈福。为谁祈福?为前线将士祈福,不过旁人问起来,你需答是为父皇和将士祈福——皇姐严肃着脸这样教他。后来,他听说皇姐成了寡妇,她的驸马战死在了战场,他有好长时间没能见到皇姐。再后来,父皇将他封为了太子,听说是因为父皇听说他和母后为父皇祈福所以颇为感动。然后父皇说要迁都,他还没能完全理解迁都是什么含义,就被抱上了南下的马车。
      舟车劳顿数月,到达琴州时已是仲冬时。
      清晨,他在马车中被乳母唤醒,然后换上了冠服,乘上了太子的辇车,跟随着母后的仪仗,到了琴州。他睁着迷糊的眼勉强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连琴州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就再度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之后入宫,接受百官朝拜后妃跪迎的时候他也一直是昏昏欲睡的,所以他也就不知道,那些跪他母后的人中,包括了几位父皇在琴州萧宫掳来的新宠,也就不知道,这些人中,其中有一个姓赵名箬。
      二、
      第一次见到赵箬,应当是搬进桐栖殿后的第三日。
      桐栖殿是皇后所居,他身为太子却年幼,故而仍是同母后住在一处。那夜他闲来无聊趴着窗户往外看,依稀间看见了一抹白影在雪地间晃过。
      “母后、母后,有狐妖!”他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平日里乳母讲给他的鬼怪故事。
      “子不语怪力乱神。”母后神色不变,头也不抬的继续看着桌案上的后宫账目。
      他撇撇嘴,觉得索然。平日里他便是个胆大的,于是趁着母后在忙碌,绕过宫人,偷偷溜出了桐栖殿,朝方才那白影走的方向跟去。
      他眼力好,那时的宫城因为被大火毁过一次许多东西尚未来得及兴建,故而视野也算开阔,他没有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抹白影——
      那是个披着白狐斗篷的女子,做宫嫔的打扮,殷谨繁猜她或许是父皇的哪个御嫔,可她在月下雪间步步袅袅,背影侧颜有如仙子般美好。
      她停在了一座宫殿前——这座宫殿在战中被焚毁大半,父皇下令重修并赐名“钟怜”,可这座宫殿还尚未修好——那女子就在半成的宫殿前站了许久,静静伫立,仿佛是被冻住了一般。
      他起初还耐心的等了一会,后来觉得冷了,于是喊了一声:“喂,别傻站着了,你不冷么!”
      那人被吓了一跳,不过回身行礼时仍是优雅从容的,“太子。”
      她知他是太子,他却不知她是谁。
      不过也懒得问。
      他走近几步,仰着头瞬也不瞬的看着她,带着好奇的探询,眉头微微的皱着。
      她不知他是何意,也只好持着面上的浅笑回望着他。
      “喂,别笑了。”他收回了目光,“你根本就是心里不开心,装出一副假笑的样子难看死了。”
      她愣了愣,“殿下如何知道我是在假笑?”
      “因为我就经常这样啊。”他咧嘴做了个笑容,“母后说我是太子,不许哭丧着脸。”
      “这世上,许多人的笑,都是假的罢。”她轻轻说。不知何时雪落,如飘絮簌簌而落,轻盈无声的落在她的鬓发眉梢,然后寂寞的化去。
      三、
      殷谨繁知道自己的父皇其实并不喜欢他,许多事情就算他做得再努力,也不会比得上十皇兄,于是渐长些他也就散漫了,父皇看着他的功课气得拍案怒骂,他漫不经心的垂目听着,不以为意。
      “陛下息怒。”他忽然听见有个清亮的女声柔柔的劝,“孩子哪有不淘气的,太子殿下是陛下的儿子,怎么会不聪明。”
      他抬眼看了那个女人一眼,赵顺仪,他父亲的新宠。
      她亦看了他一眼,似是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皇上。”她对他的父皇说:“太子殿下的字写得极好呢。依臣妾看很有陛下的风骨。”
      “大息未来的国君写得一手好字又有何用。”父皇这么说,可虽是如此,倒的确是气消了不少。
      “诶,谢谢你了。”次日再见她时他吸了吸鼻子,说。
      她挑挑眉,“殿下好没诚意。”
      他想了想,“那你等会。”
      说完后一溜烟奔向了自己住的偏殿,不一会儿出来,怀抱着一个攒心盒子,正儿八经的塞进她怀里,“酬谢。”
      她打开,是一盒枣泥糕。
      “殿下可真大方。”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他嘟着嘴说。
      四、
      “你来迟了。”他皱着眉,从梨树翠叶的缝隙向她递去不满的眼神。
      “先前遇上了婉贵妃,被她刁难了一会。”她轻描淡写的说,从云锦广袖中掏出一卷劄记,“你功课中难的地方,我都替你解决好了。”
      “多谢。”殷谨繁轻盈的从树上翻下。又不安的看了眼她:“婉贵妃最是跋扈,连母后都奈她不何,你……你没受委屈罢。”
      “受了。”她点头,一派严肃,“太子可要为我报仇么?”
      这个答案殷谨繁有些始料未及,讷讷了一会答:“嗯,你等我长大吧,我长大就能帮你报仇了。”
      “真的?”
      “真的真的。”他挑起狭长清澈的丹凤眼斜睨于她,“我如今受你的恩,自然会偿,你不信么。唔……那立个誓好了,我长大了,一定、一定不让人欺负你,不让你受委屈,谁欺负你,我就欺负谁。”
      五、
      灵慧如她,在永业二年时已是宠冠后宫的赵婕妤,就连曾经不可一世的婉贵妃,都渐渐在她面前失了锋芒。人前巧笑倩兮的宠妃,人后是什么模样无人可知,但殷谨繁总觉她没变,她依旧孤独而温柔。有时他也会觉得她深不可测,可他也相信,她一定不会害他。
      永业二年,大息内廷愈发混乱,婉贵妃在新宠身上感觉到了威胁,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红颜不再,于是更加热切的追逐权利,与皇后的斗争日渐激烈,也正是在这一年,他的母后重病。
      悲伤是缕缕药香,绝望是溅在帕上的血。
      殷谨繁会记得七月某一夜倾盆的暴雨,母后最后回光返照时想要见父皇,他匆匆在暴雨中狂奔,却叩不开婉贵妃禁闭的宫门。
      母后要死了,可父皇却在婉贵妃这醉生梦死。
      可母后要死了!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
      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顾不得抹去,又急急往另一个他早已熟记于心的地方跑去。
      “莲娘娘、莲娘娘!”雷鸣闪电下,他的哭号有多么凄厉他并不知道,那是殷谨繁漫长一生中最最狼狈的时刻。他拍打着朱红的宫门,满目皆是血一般的红,而他觉得自己是在深不见底的黑渊。
      门豁然被打开,他看见她撑着伞亲自奔了出来,满脸的惊诧。
      “莲娘娘,救我母后……父皇、在婉贵妃那……”他不顾一切的扑倒在她怀中,嚎啕大哭。
      六、
      “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她牵着他走过长长的廊桥,初冬的雪花晶莹破碎,被风带起星星点点吻上他的眼角,纠缠在她的发梢。
      “替母后报仇。”他咬牙切齿,大半年的时间过去,怨恨非但没有消弭,反倒日渐滋长,积攒在了孩童本该清亮的眼眸中,“总有一日我要杀了刘氏!”刘,是婉贵妃的姓氏。
      她握着他的手松开,回过身,“不,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你的太子之位。”
      他抿抿唇不说话,尽管不满九岁,但他已学会了敏锐,皇后薨,本就不受父皇喜爱的他太子之位自然岌岌可危。
      “我……我没有人可以依靠了。”他有些心酸的垂下眼,继而又抬头望着她,“你呢。”
      她弯下身抚过他的鬓发,指尖的温柔与记忆里的母后不同,“我虽成为了你的养母,但你能依靠的不是我。”
      “是谁?”
      “普天之下,或是宫城之内,唯一能影响到你一生的人其实只有一个,唯一能让你依靠的人,其实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的父皇。”她站在高桥上远眺着百里茫茫天地素白,逆着风衣袂翻飞如鸿鹄的羽翼,“你说你父皇不喜欢你,那你为什么不试试,改变什么。”
      八岁的殷谨繁不足她肩高,仰望着她下意识就信任了她,“怎么改?”
      “从明日起,我会教你字画。”她看了他一眼,牵起他的手继续向前,“你从前难道不知你父皇喜欢的是什么?“
      “我才懒得知道……”他嘟哝。
      “那你呢?”过了一会他又想起了什么,雀跃的问。
      “我没有什么喜欢的。”她的嗓音冰冷如落在他掌心的雪花。
      “没有喜欢的,那多没意思啊……”八岁的孩子小声道,撅嘴,“都没有喜欢的,那你要做的是什么,你有方向么?”
      不知是否是天太冷的错觉,她的手仿佛颤抖了一下,过了一会他听见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融在风中,“有,自然是有的。”
      七、
      永业四年,他十岁。
      十岁时,他的太子位在几年的周旋下仍算得上是牢固,失去了母亲的他反倒出人意料的得到了皇帝的格外保护,是以他十岁时,有不少人巴巴的送礼来讨好这个十岁的孩子。
      他却找到她,大大咧咧的坐下伸手。
      她倚窗而坐,正对着阳光把玩一枚玉佩,那是羊脂白玉雕成的,长不过大拇指,他曾不止一次见她私底下将这枚玉拈在手中摩挲,他想,这枚玉佩于她而言必定代表着一段故事——事实上他的直觉也告诉她,她是有故事的人。
      “要贺礼?”
      “难道你不想给么?”他撅嘴。
      她想了想,顺手就把手中的玉佩塞进了他的掌心。
      “这……是什么意思?”他愕然。
      “贺礼。”她瞥了他一眼,目光眺望很远的地方,“这玉佩,从前是我妹妹的,送你了。”
      “很、很贵重么?”他将手中的玉佩翻来覆去的看,描摹着金錾的四字,“月圆长宁?诶,你妹妹的东西干嘛送我呀,你妹妹她现在……”他不安的去看她的神色。
      “她在很远的地方。”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她如果还活着的话,大约会和你一样。唔,不过她或许会比你乖,她从小就是个安静的孩子。”
      “她现在……是死了吗?”他小心翼翼的问,听她的语气那么哀伤,他实在没法往好的方向想,“你别伤心,那个、人死不能复生……”
      她噗嗤一笑,是被他笨拙的安慰逗的,“谁说她死了。我只是见不到她了而已。”
      “是失散了么?”
      “嗯,算是罢。”她颔首,柔美的唇线勾起一个浅浅的笑,似是怅然,似是无奈,“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再见到她,我……我很想她。”
      八、
      永业七年春末,纷纷扬扬飘零的梨花,是平静的结束,是新的故事的开始。
      这一年天子病倒,一直压抑着的诸方势力蠢蠢欲动,而他和她,也不得不投入一场关于大息龙椅的争夺。
      “他们一定要死么?”梨树下的谋划隐秘而充斥阴谋,初长成的少年眼眸中还有最后一丝纯净,梨花悠然落下,轻轻拂过他的眉梢鬓角,颜色如雪。
      “他们的生死,其实决定在他们自己的手里。”她说。
      “他们是我的哥哥……”他垂下眼,掩住他的软弱。
      “很多时候,人们身不由己。”她说。
      “我们也是吗?”
      “对,我们也是。”
      “那、莲娘娘,你说我们也会身不由己,那我们会不会也……也有相斗的那一日。”彼时的他并不知道未来,只是他有着很准的直接,虽然这只是随口的一个问句,但有如谶言。
      “……也许罢。”她的眼眸幽深不见底,丝丝缕缕的悲哀隐约浮动,“但在身不由己之前,我们,还是站在一起的。”
      永业七年春末,平静的结束,新的故事的开始。那年的梨花开得纷繁,在素白零落泥泞前压缀在枝头,然后一片片的曼舞在风中。少年和女子站在梨树下,他们还年轻,梨花衬着鸦青的发,轻柔的落在相并的肩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1章 番外:梨落逢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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