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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后会无期 ...

  •   罗曼.帕夫柳琴科上尉率领一支小分队于1945年5月到达了扎达尔北部的一座小村庄。其时正值初夏,硝烟气息在逐渐灼烈的阳光影响下更催人烦躁,但亚德里亚海畔的这片土地却意外地未曾受到战火洗染,又或它早已褪去,而他们则从未知闻。
      村内原有的居民早在战役开始前就已分批撤离,只余下数座房屋四散零落于不大的村落中,偶尔有些不知名的小鸟飞来叫上几声,然后再度飞离。帕夫柳琴科抬眼打量四周,未见人影,便吩咐手下先去寻找合适的落脚点,他自己则向村外走去,不抱多大期望地去寻找可能存在的人或食物。
      而在绕着村子走了大半圈后,他惊喜地发现了一片新翻过的菜地,菜地不大,但足以证明仍有人在此生活,并将长久地继续停留。
      帕夫柳琴科曾暗自抱怨过上级为何要派自己来驻守如此荒芜并十分缺乏战略意义的地方,虽然现在他仍未改变自己的这一评价,但总算是在荒无人烟中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至少这里应该还有人在,不是么。
      他沿着菜地边缘向前走去,右手则下意识地放在了腰间的配枪上——长久的战地生活教会了他这一点,这是他年少时的教官查理反复唠叨也无法达到的效果。
      当年的帕夫柳琴科空有一腔热血,掩盖在那张娃娃脸下的是和其他同龄人相似的爱国之情。他们一道喊着自己都不知所谓的口号,举着锤子或镰刀投身入军营,每日反复念诵看似有理有据的条文,那时他还理所当然地完完全全相信它。
      查理不是苏联人,他来自南边的巴尔干,并且在欧战结束之前就离开了它。那时的流离再平常不过,他来俄国投奔斯拉文前辈的行为在旁人眼中也并无异处——他们总算还是同样的一种人。帕夫柳琴科一直没能分清那些奇异的民族,但他记得查理属于其中最特殊的那种,他们就曾生存于他现在站立着的地方。
      他直到今年才第一次踏上了这片土地,而在此之前则早已听过许多有关它的故事。查理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对自己的过去也并无过多避讳,帕夫柳琴科的大多数问题都能得到完整的回答,甚至有时答案多到超出了其本身应有的范畴。因此,他想自己还是了解它的,即使这了解是来源于一个奇特的视角。
      是呀,查理回答过他那么多问题,只是单单不提自己因何而离开了这里,他的故土。就帕夫柳琴科有限的所知而言,那些混杂交错的民族战后不久即已建国,长久的抗争最终收得成效,虽然局势依旧不稳,但至少在逆境中点燃了希望。尽管这一盏明灯终究仍未逃过熄灭的命运,可那也是查理离去之后十多年的事了。
      他没有给出的理由,自己是再也无法知道了。
      不知不觉中,帕夫柳琴科发觉自己已走到了菜地的尽头,而他眼前一侧却突兀地出现了一方低矮的石碑。其上覆满青苔,但正对他的那一面却异常光亮,周边的枯枝败叶整齐摞起,显是有人常来打扫。他略觉奇异,便上前几步欲一探究竟,却惊诧地发现它上面刻着竟然是一个他熟悉的名字。
      尼科.克拉尼察。他轻声念了出来。
      这个名字代表的或许是一段并不出名的传奇,他知道它的原因依然要归于查理。
      能让查理念叨的故人屈指可数,他似乎将绝大部分关于他们的回忆都抛在了身后的巴尔干,若帕夫柳琴科或其他人不主动问起,他也不会刻意去讲述那些逝去的光阴,但克拉尼察是个例外。
      “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就不可能坐在这里。”查理偶尔会这么说。
      他救过他一命,在那个纷乱的年代。查理当时还只是一名普通士兵,满身血污地躺在战地医院简陋不堪的病床上,几乎已被宣告不治,却意外被路经此地的年轻军官所救,迷迷糊糊中被带离于此,甚至都没来得及同守在身旁的战友道上一声再会。后来他才知道,这位将门之后竟和他分属敌对阵营,而关于他带走他的原因,尼科至死也未曾给出明确的解释。
      恢复期迟缓而漫长,在得知对方的真实身份后,查理自然无法再容许自己留在他身边,但他暂且尚未拥有离开的能力。而克拉尼察看起来对此却不甚在意,正处于休假期的他恰巧无事,便成日跑来病房探望,精致的外表每每引起护士小姐们的窃叹,而他却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对因这一理由所引起的探视时间限制的改变而微笑着向遇上的每一位医护人员表示了感谢。
      某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件白大褂,便兴致勃勃地套着它门内门外乱晃。此时查理仍然无法下床,便看着他再一次推门而入,长期掩藏在军帽下的褐色头发几乎垂至眼前,他抬手将它们捋到耳侧,然后抖抖衣服,在床边坐了下来。
      惯常的静默再度充斥了整个房间,查理自始至终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和这样一名奥匈帝国的将门后裔以如此方式共处一室,在他的认知中,他们本应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又或一存一亡才会是他们之间最合适的结局。但现下,年轻军官正安静地坐在他的床边,嘴角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门外不时有人或无意或刻意地路经于此,而他则似乎丝毫未受偶发噪音的干扰,依旧保持着静默坐立的状态。房间内本无阳光透入,但他的存在早已覆住了一切光芒出现的必要。若不是对其身份地位早有了解,查理想自己也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来自与他的故土有着深仇大恨的那一国度,他们彼此手上都粘着与对方同脉的鲜血。
      因而他们常常无话可说,查理觉得只有提出离开才是最适当的决定,当他能够这么做的时候。之前的要求就被尼科一句话轻飘飘地打了回去:“我从来没有限制过你。”
      当时查理很无奈:“那你其实也不用每天都过来……”
      “我也没事做呀。”尼科耸耸肩,“再说我既然救了你,就要负责到底。”
      查理能做的也只剩下苦笑。
      所以克拉尼察仍然乐此不疲地每日出现,偶尔同他不着边际地闲聊几句,而更多时候则是二人相对沉默无言。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他假期结束的前一天。
      “我明天就要回前线去了。”他从来没有穿军服在医院出现过,就算是这一天也不例外。但查理看得出,他的状态同前些日子已有所不同,整个人看上去陡然沉重不少,大概战争阴影所致,远离与直面毕竟有着不小差距。
      “哦。”查理本想多说些诸如一路小心之类的话,但最终也只是简单地应了这么一声。
      尼科似乎对他的回应也并无过多期待,冲他点了点头,便转身向房门走去。但临到门口却忽然停了脚步,如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我和你是同样的人。”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随即拉门而出,留查理一人愣在当场。
      他是奥匈帝国的将军之子,拥有辉煌的地位与声名,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克罗地亚士兵,两者间差距过大,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同样”。
      但克拉尼察这么说了,并且也没有给他质疑或反驳的机会。
      查理没有再讲过其后所发生的事情,帕夫柳琴科只知道最终的结局——尼科驾驶的战机在一场空战中被同他纠缠许久的敌手,大英帝国的彼得克劳奇击落,查理参加了他的葬礼,以一种不会被他人发现的方式。
      但若是自己没有弄错的话,眼前的这方石碑……难道查理的救命恩人竟然就葬在这里?
      帕夫柳琴科退后两步,定神打量四周,并立即意识到自己方才判断的错误——就算他现在所站之处曾被囊括在奥匈帝国的版图之内,它也不会作为一个合适的选址而存在,为帝国而献身的英雄们往往拥有着他们共同的最后栖息地,那是象征着无上光辉与荣誉的地方。而这里只是亚得里亚海畔附近一座村庄的外围罢了,其周围所有的不过是白菜地与几不可见的海岸线,他想象不出它三十年前的模样,但能肯定它身上并未被寄予过多的意义。或许克拉尼察正沉睡在维也纳市郊的墓园之中,永远不会得知在遥远的莫斯科曾有故人如此惦记过他。
      可这毕竟不是一个容易重复的姓氏,墓碑上并无更多信息,而帕夫柳琴科除他之外也联想不到其他的人。他相信这是他。
      无法证实的猜想终究也只是妄自揣测而已,帕夫柳琴科自觉已在外无谓耽搁太久,便强迫自己从石碑上收回已停留许久的目光,正欲转身,却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几声由远及近的轻咳。他猛地扭过头,入目所及的却是一位正拄着拐杖沿他来时路缓慢前行的老人。他身材不高,金黄的发丝在岁月流逝的侵扰下已呈现稀散之状,指缝与皮褶中沾满尘土,但一双暗褐色的眸子中透出的却不是浊暗或昏黄。未及帕夫柳琴科对眼前场景做出判断以及决定此时自己应当表现出的合理反应,老人就已走到了他面前,视线却绕离他,直直指向那块石碑最光滑的那一面。
      “你认识他?”他听见他这么问。
      他说的是英文,即使带着一些含糊的奇异口音,对于几年来已听惯了各类语调的苏军上尉也并非难以理解。但按理说,一名普普通通的南斯拉夫老人是不会选择这一语言作为同苏联人对话的第一选择的——至少帕夫柳琴科自己不是通过正式渠道掌握的它。不过话说回来,仍坚守在早应撤空的村庄中独自一人种白菜的老人也定然绝非泛泛之辈,至少这其中必然不会缺少值得述说的经历。
      纵然疑惑众多,帕夫柳琴科还是决定先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
      “我没见过他,但……他救过我一个朋友一命。”
      他一时想不出该如何称呼查理,想来也无甚精确描述的必要,便简单地用“一个朋友”随口带过。谁知老人却像突然间被什么击中了一般,整个人都紧耸起来,双唇颤抖着几度开合,最终才似不可置信般地挤出了一个词来:“乔尔卢卡?”
      不知他为何忽地如此激动,但帕夫柳琴科确认他所说的正是查理的姓,于是便点了点头。
      老人盯住他看了几秒,然后缓缓移开目光。“他走了那么远……我从来都没想到……”他喃喃自语道,“快三十年了……”
      “您是查理的什么人?”帕夫柳琴科能肯定面前的这个人同查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由于查理一向刻意的未曾提及,他也明白自己不会知道他是谁,因此只得如此问道。
      “查理?是啊,离开了这么久,他还在用这个名字。”老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他的问题却避而不答,“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七年前就去世了。”
      那是一段不愿被提及的回忆,他现下只说出结果,仍觉刺痛难忍。但出乎他所料的,老人却与刚才问出查理姓氏时的表现全然相反,平静到无以复加,好像一个等待多年的谜题终于得到解答,而此时他已不再在乎答案。
      “这一季的白菜又得我一个人收了。”他叹了口气,“忘记说,我叫卢卡,卢卡.莫德里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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