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求凰》王小团儿

4、第四回 风雨两茫茫

　　今天一早醒来，伶华便觉出天色有些不对。外头的云压得低低的，且滚上了一道黑边。这几日的广州城倒了春寒，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严冬腊月，伶华裹着新换上的薄被子，每天晚上都在床头牙关打战“翻烧饼”，折腾到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饶是这样，她靠着三太太给的那几颗巧格力，也甜了好几天。一开始伶华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黑黑硬硬的，拿去问了赵妈才知道，这是跟街角的新新糕饼店卖的糖浆面包一样的好东西，或许还要好些，因为可能也是从英吉利国来的。她先是不舍得吃，待放了几天，心想想大概要坏了，因为她老贴身放着，“巧格力”的表皮竟融化了。于是一闭眼，一跺脚，索性全都塞到嘴巴里大嚼，有点苦，却是她从未尝到过的甜腻的好味道。
　　之后的几天，她走路也有劲了些，头也抬得高了些。她是尝过三太太的巧格力的人呢，那个在旁人看来知书识礼、地位不一般的三太太！就连整日跟她抢肉吃的阿福，此刻她也觉得它顺眼了许多。
　　可是带给她这些自信的三太太，一两个星期来并没有出现。她似乎并不喜欢外出，也不热衷于搓麻将抹骨牌，在伶华看来，这又是一样比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她愈发地佩服她。
　　暗地里她曾经模仿过她的神情动作，学她温和淡然的神气，还有款款戴上手套的姿势，然而在三太太那里显得自然的一切，放在自己身上就那样别扭可笑。于是她愈发敬仰，在她看来，只有三太太配得上“上等人”这个称号。
　　这一天因为冷，伶华原本赖在单薄的被窝里不想起来，无奈外面赵妈扯着喉咙喳啦着一个劲地叫。她再次留恋了一回温暖，迅速穿好衣服爬了起来。待到出了外面，她忽然觉得后悔了，因为看见三太太跟四太太两个人在院子里站着，和赵妈一起等着她呢。
　　她一路小跑地奔过去，脸上红了，有些愧疚。不为让四太太久等，专为了三太太——若是四太太，让她等死了等得七窍生烟又怎么样呢！她倒乐得让这个妖怪等上一等。
　　“是脚起了冻疮么？这样慢！”四太太鄙夷地说了一句，上了洋车。
　　她不理四太太。正是这样毫不谄媚的态度，让四太太跟五太太两个人最近愈发讨厌起伶华来。她径直走到三太太面前，问道：“太太，今儿去哪呢？”
　　“去布坊扯几尺布来，四太太要做小孩子的衣服。”三太太道。
　　“过来过来，太太要上车，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赵妈毫不客气地把她拉过来，硬塞着跟四太太上了一辆洋车，虽然伶华心里是老大不乐意，她原想跟三太太坐一辆的。
　　布坊在城东头，学着新式的样子，挂了一个大牌匾“天堂纺织”在那里。老板是个对对眼，看谁都一副用力过猛的样子。伶华看着他把着尺子裁布且不放心徒弟动手，暗暗担心他会在那量好的尺寸上，细细地抠下几毫厘来。
　　四太太是麻烦而且挑剔的，这个不喜欢，那个不要。这个说不够柔软，那个说太糯碜大概混了什么进去，于小孩不好。好不容易见着个合意的，又说花色讨厌。那老板和徒弟被她支使得团团转，从外间到里间一条龙地抱着各种布匹飞跑；一个上午过去，伶华都能看出来他的憋气。最后他带着点无奈的火，把手里的布往柜台上一丢：“太太，小店里就只有这些东西了，不然，太太到别的地方瞧瞧？”看看脖子也梗了，想是已经打定主意，不做这一门王八生意。
　　四太太瞥他一眼：“怎吗咋？”不说话了，最后扯了几尺最先看的那匹蓝花布。
　　伶华不知道她是怀揣着一种什么心理来过分地挑拣，也许是为了显示她如今身份的特殊——她很得意于自己那个凸起来的肚子，去到哪里都特意地努力地腆着，好让它看起来更突出一些。伶华不禁想到以前家里宽裕些还养着母鸡的时候，它们每次下蛋，也都是要这样得意地报功报喜的。看来于四太太这样的人，不管从小怎样地被教导大，表面看上去怎样的贵气，跟抱蛋的母鸡在本质上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这样的女人，她得生！“生”这样一件事，就是她人生最大的成功。然而生也分讲究，生女儿，那是祖上八代招了晦气，以后要去给别人做姨奶奶的；生儿子，那才是值得称颂的大功一件。伶华已经预见到，若四太太、五太太生的是个儿子，她们会怎样地骄傲起来，仿佛连带自己的人生也一并像带了十六面钻的大戒指似的，闪闪发光了。而伶华，这个因丈夫已经病着注定生不出儿子来的女人，在她们看来则是比穿过的经冬破棉袍子还要一文不值的东西。
　　蓝花布被包好了，由伶华抱着，跟四太太一起上了洋车，由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车夫拉着；而三太太则坐在后面一辆车上。伶华打量这拉车的车夫，身体大概已经在常年的死奔中糟蹋坏了，脸上也老成了一张绽开的蜘蛛网，佝偻着背，塌着腰，一副要死不活的神气。这让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在为公馆劳碌了一辈子之后，临到死前，也是这样的形容。只是他手上没有这么多的老茧，皮肤没有造得这么黑糙，可神态却出奇地一致。
　　老车夫慢吞吞地拉着车子，三太太的车夫是个年轻精干的，一下子便跑到了她跟四太太前头去。四太太这下有些不乐意了，嘴里嘟哝道：“这样慢？还不如我这个大肚婆自己下来走呢。”
　　对于拉车的，被客人抱怨慢是件关乎体面的要命事，老车夫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太太！我是年纪大了，这腰，腿，都不给劲了！也不要你那么些钱，等到了宅门呢，你看着给，赏根烟都成！”
　　四太太撇一撇嘴，虽然还是不高兴，可也不说什么了。伶华抬头看看天上，云的那道黑边是越来越打眼了，几乎要把半个天空遮盖住。她知道难得一见的厉害雨要来了，虽然这个季节下暴雨似乎有点不正常，兴许来的是别的什么东西。
　　还真教伶华给猜中了。过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在车还离吉祥街有三四个路口的时候，劈头盖脸的小冰碴子就打了下来。不是雨，是那种跟小冰雹差不多的东西，伶华也说不清这是什么，一个个如小铁珠一样往人脑袋上面砸。她忙不迭给四太太撑开了车篷，而前头的那老车夫，只顾一个劲在这小钢球一样的冰雹雨里，向甘宅跑去。
　　“这要死人的天气！”四太太有点气急败坏了，她还赶着回去给她面都没见的小孩子缝件衣服。她跺着脚，催老车夫：“快点！”
　　老车夫挣扎了一段路，伶华明显看到他肩膀有点微微发颤，吃不住这个冰冷的雨雹了。又跑了一段路，他实在是跟不上趟；那雨来得也愈发猛烈，打在车篷上如撒沙子一样的声音。这样孤零零一个老车夫站在街心里，光着头没个遮挡，回过身来恳求四太太：“太太、雨太大，歇歇再走吧！”
　　拉着三太太的年轻车夫见这样，也停下来等着他了。这小伙子身体好，饶是这样还能拉着三太太一阵狂奔，谁知道这个又招翻了四太太——是谁让她找的车夫也不如她来着？加上她现在眼里只能看到自己的肚子，跟做一件小衣服比起来，眼前这在雨水里挣命的老车夫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我呸！就这么两步路，爬也能给爬到了，你要把我就这样丢下，也真不要这张老脸！”四太太尖着嗓子，声音虽然不算大，却把她平日的清高气全带了出来。她便是骂人的时候，也不忘端着她贵妇人的架子。
　　老车夫无法，只得死命地抓着车把，低着头，像头瘦牛一样在雨里艰难地前进。三太太的年轻车夫不放心，向他喊了一嗓子：“栋爷，还成啊？”
　　老车夫对他笑了一笑，却比哭还要难看。他点点头：“成！成！就两步路了，说什么也要把太太们拉家去！”
　　伶华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里不知为何一阵难受。她看看天，估摸着这雨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停，老车夫瘦骨嶙峋的后背又总在眼前晃。她咬了咬牙，转头对四太太开口了：“太太，你去跟三太太坐一车吧，我自己走家去就可以了。”
　　“什么？”四太太睁着眼睛看怪物一样地看她。
　　伶华叫住了三太太的车夫，停在路边。四太太十分不可思议，但伶华既已经不愿意再坐车，她也只能跟三太太上了那年轻车夫的车。伶华冲那老车夫道：“老者，还有不远的一段路，百来步的事情，我自己走了去就可以了，你歇歇去。”
　　“哎！姑娘！太太！”老车夫已经不知道怎么称呼她了，脸上又是哭又是笑的，“真是对不住哪！我这腿脚是老了……”
　　四太太蔑然地看了伶华一眼，扭头对三太太道：“看吧，有好好的车不坐，非要找罪受，这便是贱骨头了！要说再找车也没了，这天气，又只是一个路口的事，谁肯拉你？”
　　三太太端坐在车上，没说话。洋车地方小，是坐不下第三个人了，何况四太太又是怀了的身子，挤着碰着总是不好。伶华扭头向甘宅走去，她感觉到身后三太太在望着她。
　　雨下得急了，伶华总算是领略到了方才老车夫的滋味。那不知是雨点还是冰雹的东西打在身上，每一颗都凉得钻心；且打在皮肤上了还不算，似乎还要顺着毛孔钻到肉里，让她浑身打战。她抱着双臂，连走带跑地回了甘宅，几乎是跟四太太和三太太一起进门。不同的是，她们整整齐齐，她一头一脸的狼狈，肩上裤子上全是湿的，头发丝里也往外滴水。
　　“唉呦，九太太，你这是干什么来？”赵妈还是那样的大嗓门，但好在递过了一条毛巾给她擦一擦脸。伶华接过了，在头上身上狠狠地揉擦了一回，仍然觉得牙关在咯咯地打架。
　　四太太不屑地道：“呕！有车不坐，自己找不痛快呢，活该！”说完，她便不理伶华，叫走了赵妈，吩咐去厨房煮点姜茶，她要驱驱寒气，不然说是要冷了胎。
　　“伶华。”她听见三太太叫她，可她身上确实已经冷得吃不住，虽然她很乐意跟她多说些话。
　　“我回去略略躺一下就好了。”她这样答应着，一个人裹着一条糙毛巾，回到那间小黑屋去。

作者有话说

　　大们~~~昨天有点忙，忘了上来更新~~~~鞠躬~~~~嘿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