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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存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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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车站焦急的等。
往来人群众多,几乎拥堵。拖家带口的,用超大的蛇皮口袋装着行李背在肩膀上的。一名妇女用布条在背上绑了一个小孩,前面吊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右手拎着一个大行李包,左手还拖着一个小孩。手里拖着的小孩一边哭一边擤鼻涕,背上的小孩也跟着哭。妇女一边呵斥,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在人流里往前挨。
这样的场景路晨见的多了。
陆斯琴和姚文估计第一次见,但并没有发表观点或是做出任何表情。
路晨急着打电话。一直不通。跑去服务台问,说火车晚点了二十分钟。可他们已经等了差不多四十分钟了。路晨决定不等了,要去找。
姚文拉住他的手臂,“你们两个一起,别走散了。你们往那边,我往这边,随时打电话。”路晨和斯琴点点头,他又递过来几张A4纸和一只油笔,“把你爸妈名字写上,写大点。”路晨点头连忙写。姚文轻声嘟囔了一句,“得叫几个兄弟来了。”斯琴瞪了他一眼,姚文也不介意,道“今天人多很乱,你们两个注意点儿。”拿过几张写好的,立即行动起来。
路晨和斯琴举着A4纸在各个站台里钻,都没找到,电话却始终不通,急的快哭了。
斯琴一边安慰他,一边给姚文打电话。路晨听见她似乎和姚文争论了几句,最后才妥协道“那好吧。”
再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斯琴的电话忽然响,两个人停住脚步眼睛一亮,斯琴接起来,然后大叫,“找到了找到了。”听了一会才挂掉电话对路晨说,“文哥说让我们站在这儿等,有人过来接我们。晨晨你别急哈,好像阿姨在火车上钱包手机给人偷了,车票没了出不了站,又闷又热一着急就晕了,在火车站里面的急救室呢,现在醒了,没什么事了。”
路晨眼睛湿润,点点头,没掉下来。
斯琴却抹了抹眼泪,“晨晨你别哭啊,刚刚文哥说了,真的没事了。他马上让人接我们来了。”
几分钟后,果然一个瘦瘦的染着黄色沙宣头的男孩走过来,见到两个女孩一起的就问,“文哥的马子吗?文哥的马子吗?”女孩们慌张的点头绕路走开。
斯琴嗤笑一声,拉着路晨迎上去,“这里呢,这里呢。”
男孩虽然高,但一张脸看上去却很小,小跑步过来,对着他们两个嘻嘻的笑。
斯琴忿然道,“你什么审美啊,文哥能要那样的马子嘛?再说,我们也不是什么马子,是朋友,朋友!”
男孩点头哈腰的笑,“文哥在那边,那边。”连忙带路。
斯琴得理不饶人,“你看你的头发,文哥怎么要你这样的小弟!”
理发店的小弟头发本来就奇形怪状。路晨急着去找妈妈,一句话没说。怕陆斯琴被人挤着了,弯起一只瘦瘦的手臂遮着她肩膀。
在火车站外面广场上见到了老妈。老妈看见他连忙迎上来,蹲在地上的张叔也踩灭了烟,连忙站起来。
路晨过去张开手臂把妈妈搂进怀里。眼泪掉下一滴。
“想你老娘了。”妈妈拍拍他的背,乐呵呵的说。农村人不太习惯拥抱,推开他看了又看,乐呵呵的,“吓着了吧,没事,妈有高血压你不是不知道,这不一着急,就……”握住他的手紧一紧,“真没事儿了。”
路晨对着妈妈也左看右看。印象里妈妈上了年纪后就肥了很多,一直没怎么变,这次却好像瘦了许多似的,不过穿着枣红的外套,显得气色挺好。他放下心来,对站在旁边的张叔打招呼,“张叔。”
张叔脸上皱纹深刻,憨直的笑笑,“没事儿。多亏了你这男同学了。那没有票,非不放人。现在好了,没事儿了。”
一家人才算高兴起来。
姚文继续充当司机。张叔坐副驾驶。后排妈妈坐中间,陆斯琴和路晨一边一个。陆斯琴自来熟,窝在老妈胳膊上咯咯的笑,“真软乎。”路晨开心极了,一点也掩饰不了,不过他个头太高,怎么蜷缩也不可能像斯琴一样窝在妈妈身上,只能拉着妈妈的手,紧紧挨着。斯琴把和路晨的平常琐事扯了一番,老妈本就性格开朗,一路上也把家长里短的趣事东说西说,三个人笑了一路。
张叔在镇上小机关里做了十几年司机才升上个办公室副主任。差不多开了一辈子的车,今天这样的跑车还是第一次见,左看右看。
车子上了高速临时停车道,姚文停下车,“张叔,要不您替我开一会儿吧,我也想回头跟阿姨聊聊天,她们俩那么乐,我眼馋呢。”张叔憨憨的笑,“行。”
车子又重新发动。姚文坐在副驾驶小声跟张叔说了几句,张叔直点头,车子开得又快又稳。姚文回过头来凑热闹。斯琴一边打趣他一边自己咯咯笑。路晨则对他充满了感激,用斯琴的话说“连看他的眼神也跟看恩人似的”。
到了市区,姚文和张叔又换了回来。车子在繁华的街道上穿行,一会儿辅道,一会儿掉头,不久就开进了永基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豪华电梯里路晨拉着妈妈的手,心里却有些压力。
姚文和陆斯琴跟张叔轮流聊着天,然后姚文说,“去吃火锅吧,这个天气刚好。”
路晨感激的看着他。
陆斯琴撇撇嘴,连名带姓道,“姚文你让我说不行啊,非跟我抢功。”
妈妈连忙说,“琴丫头跟哥哥说话要有礼貌。”
陆斯琴对姚文做个鬼脸,又嘟嘟笑着,“琴丫头,好好听啊,琴丫头。”一电梯的人都笑了。
路晨也看着她笑。陆斯琴就是有这个魔力,叫第一次见面的人立即拿她当自己人。妈妈也是。
晚餐在妈妈诉说曲折惊险的火车站奇遇和陆斯琴各种校园笑料里愉快度过。姚文陪着张叔喝喝小白酒,张叔喝了酒脸色红润,很钦服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话也多起来。路晨则一个晚上都沉浸在见到妈妈的开心和对陆斯琴姚文的感激里。
买单的时候,张叔、路晨、姚文都抢,陆斯琴坐在一边咯咯的笑。服务员送果盘的时候说单买过了,陆斯琴才放声大笑。原来这小妮子坐下没多久趁去洗手间的功夫就把单买了。
妈妈笑看着他们,默默的看。
路晨心里终于承受不住,像欠了债一般几乎开始难受起来。当姚文不甘示弱的说已经在学校附近的酒店订好了两间房时,路晨低着头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了更多。
口袋里手机响,打开一条短信。路晨看完双眼湿湿。
抬头看着一边吃水果一边讲笑话的陆斯琴,微微的笑了。
“晨晨,好朋友之间不需要感激,更不需要歉疚。对我和文哥来说,买单是最简单的事。我们为你做的都是最简单的事。”
晚上和妈妈躺在一张床上。说一些学校的事,学习的事,打工的事,明天去哪里玩的事。路晨差一点说出瞿风,连忙住了口。编了一点听来的宿舍的趣事说了。去洗手间犹豫着还是给瞿风发了一条短信,晚上不回去了云云。
妈妈大约累极了。路晨回来的时候就睡着了。微微打着鼾。
路晨往下缩,脚超出了床外,缩进妈妈怀里。
第二天,起早上课。第二节公共课,他逃了。斯琴也想跟着逃,路晨不同意。两个人差一点争起来。
“你目标太明显了,教授哪次不在课堂上点你啊,你逃课他一眼就看到了。”
“正是因为我目标明显,我们又一直形影不离的,他也一眼就看到我身旁没人了。”
“教授不太注意我,你随便找个同学跟你一起坐。”
“怎么找啊,谁跟你似的那么高啊,一看就是换人了嘛。”说到最后陆斯琴简直带着哭腔了。没办法,路晨从来看不得她委屈的样子,只得妥协。两个人一起欢欢喜喜的逃了课,又小心翼翼的对妈妈撒了谎,然后就欢天喜地的逛街看风景吃美食去了。
路晨一直想找机会跟斯琴交代不要说瞿风的事。
昨天一开始着急后来激动再后来兴奋没顾上说,好容易逮着空跟她说了,小妮子一惊一乍,“……我早说了呢。”
路晨一阵晕,“那我妈什么表情啊?”
斯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想不起来,好像没什么表情。”
张叔来出差其实是顶缺的,几个会还是认真去开了。得空的时候也跟着一起逛。他跟在妈妈身后,拎包跑腿儿不在话下。
路晨觉得安心。这么多年,妈妈也算……重新得到幸福了吧。
时间过得飞快。就这样上上课逛逛街五天就过去了。最后一个晚上,斯琴很难得没来打扰。
路晨冲完凉出来,看见妈妈坐在床上,拿着吹风筒笑着等他。
趴在妈妈腿上,暖暖的风略略粗糙的手,他安逸的享受着。头发吹干了,妈妈放好风筒,依旧坐着,手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脸。
他知道她有话要说,似乎也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挣扎了很久还是坐了起来。
妈妈抿了抿嘴唇,开口道,“晨晨,你是不是……没吃药了?”
他没做声。
沉默缓缓降临。他和妈妈之间这个想要回避却又无法回避的问题,让他们靠得最近,却又离的最远。
路晨低着头,“妈,你其实……是为这事来的吧?”
妈妈握住他的手,“晨晨,你告诉妈,你到底决定了没有,这么多年了,初中、高中,现在你都大二了,马上就要走上社会,还没想好么?”
路晨低着头沉默着。
“你总要做出一个决定啊,要不然……要不然,这算什么?”妈妈忽然掉下眼泪。
路晨也忍不住了,“我就是没想好。”
“那你对……琴丫头,你那是什么……”妈妈颤抖着声音说道。
路晨一下子被踩到痛点,“我能决定什么,又不是我决定了就可以的,这是我能选择的嘛,又不是我想要这样子不男不女,我……”
妈妈甩过来一巴掌。
路晨愣了愣。妈妈还是第一次打他。不男不女。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是伤口上的泪。
他嘴唇抿得紧紧,不说话不动。
妈妈捂着嘴无声的哭起来。
看到她抽搐又抑制的样子,路晨的心一下子像给刀子扎了一下。想去安慰她,却又倔的伸不出手。
所有人以为他性格平和,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时候像头倔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妈妈终于还是未能忍住,擦干眼泪,小声哭道,“是我这当娘的错,你是我要生下来的,你能选择什么呢,都是我这当娘的错,遭了天谴啊才报应在我孩子身上。老天爷真应该让我早点死了算了,现在是死也不能瞑目,死也不能瞑目……”
路晨抱住她,“妈,妈……”
妈妈却忽然推开他,坚定道,“晨晨我和你说,你早点决定吧,不然以后你想怎么样,人活在这个社会上,不是东就是西,不是左就是右,妈是没有文化,又怕你被人笑话才一直给你耽误了,不然你一出生就应该决定了的。你现在这样子不是拿刀往妈身上捅么……”说着又哭起来。
妈妈哭的太厉害,路晨只是抱着她哭。妈妈一向乐观开朗,对于他的任何决定也一直支持。对于这个问题他们之间一直在冲突和回避之间徘徊,今晚是第一次妈妈如此坚定的要求他。
也许吧,她渐渐老了,他却愈加成熟。那个残酷的社会张开口等待如此与众不同的他,妈妈怎会不担心呢。
妈妈又一次坚决的推开他,脸色也坚硬了,擦干眼泪,不再哭泣,“晨晨,我这次来就是为这个,你今天必须给妈一个答复,你到底怎么决定了,这个月咱就手术,钱妈给你攒出来了。”她拿出一个油纸包,递过来一个存折,“丢了钱包手机妈一点儿不担心不心痛。这个存折妈缝在内裤里,什么人也拿不走,这是给你的。你这个月就做了手术吧。”一串眼泪又滚落下来,落在她发红粗糙的手上。
路晨看着这双手,一下子就来火了,“谁让你攒钱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打算,谁让你攒钱了!”
“妈不给你攒,谁给你攒,妈怎么能看着你这么多年过得不……”
“不男不女怎么了!”路晨几乎吼起来,“我就是不男不女!你是不是一直都接受不了自己有个这样的孩子,你根本自己都接受不了!”
妈妈伸出了手,半空中停住。路晨一双眼逼的通红,抿着嘴眼泪一颗一颗的往下落,等着那巴掌落下来。
最后总要落得这般。他选择了遥远的学校,妈妈还是追了过来,那个问题还是追了过来。是啊,他本身就是那个问题,怎么逃得掉呢?
“啪!”一声,巴掌落在了妈妈自己脸上。却让路晨整个人一震。眼泪纷飞,他跳下床,夺门而逃。
无法面对,就总是要逃。
一个人想要逃开自己。这是多么难多么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