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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怅怏了无痕(上) ...

  •   次日晨起,知夏对镜梳妆,蓦地想到昨日杜恪的话,揽镜自视,不禁面飞斜红,悄声问道 “梅溪姐姐,真如那杜二哥哥所说,莲叶的七分美态都在我眉目之间么?”梅溪正为知夏梳头,便也看着镜中的知夏笑道“难为你有这份心思,可知小娘子你确是长大些了。其实这中间学问可大着呢,有的东西,有人求而不得,有人弃若敝屣,一切皆由命定。”

      知夏听了只怔怔的,茫然不知所云,本欲问时,见梅溪只瞅着自己嘻嘻发笑,更是摸不着头脑,一时细细想了,方顿有所悟,慌忙将手中的铜镜放下,红着脸低头不语,只伸手弄那裙裾。梅溪见状笑道“这绿云花细可是为小娘子平添了多少美态呢,小娘子就不去宣德郎府上谢过心泊小娘子?”知夏听了方定了定神说,“心泊姐姐待我心诚,凡有好的定想着我,确是要去当面拜谢才是。”

      二人到得宣德郎府,门下人方通传了消息,就见心泊亲身出来迎接。二人携手同行,及至心泊闺门前,知夏抬头看那门楣,竟是换成了“香闺”二字,心内诧异,不解道“原来‘清凉斋’三字就极好,何故换了这两字?”心泊莞尔笑道“妹妹忘了?这二字还是妹妹取的呢,当时我便喜欢极了,所以趁这两日无事便叫人赶着换了,正如妹妹所说,这两字确是更应景些。”知夏听了,后悔不迭“那日原是我顺口胡诌,姐姐万不可当真,‘清凉斋’三字素雅清淡,怎是‘香闺’这浓艳二字可比的?倒低了姐姐人品,知夏心内过意不去。”心泊听了却并不在意,“已是换了,索性就用这两字吧,妹妹多虑了,要我看这两字却也极好,更合我闺阁身份。”知夏只得低头不语,心内却甚是不安。

      一时美儿奉上茶来,还未及吃茶,便听见门外传来哭泣之声,知夏回身望去,只见一着缃色深衣的女子正从耳房内疾步走出,捂着脸哭个不住。知夏心内疑惑,向心泊道“想是哪个丫头受了委屈,这丫头气性到也大。”心泊不知就里,便起身向门外张望,一见那女子,大惊失色,忙命美儿将她扶到自己的房中,掩了房门扶她坐下。那女子方才将手慢慢移开,知夏定睛一看,原来却是那舞伎慕雅,此时正哭得哽噎难抬,红泪满面,便也不知所措了,只得轻声宽慰道“姐姐歇歇吧,此处不比外头,有什么委屈事说出来,能解的我们也好帮你解解。”

      慕雅抬手拭了拭泪,冷冷道“二位小娘子还未出阁,又与我身份有别,这些事情还是不必知道的好。”知夏与心泊四目相对,尽都不知如何开口。心泊只好命美儿打水取妆奁来为慕雅理妆,知夏见慕雅仍抽咽不住,泪眼婆娑,心有不忍,正欲追问,却见梅溪使眼色,知夏虽狐疑,却也忙咽住了。不多时慕雅平复了情绪自去,知夏向心泊道了那日绿云花细的谢,玩了一会儿也便告辞了。

      回府途中,知夏便问梅溪方才使眼色是何意,梅溪便道“小娘子凡行事易心软冲动,却不加斟酌。那慕雅本是舞伎出身,又说了小娘子们未出阁不便告诉,就已逗漏了个七八分,此事定是与李使君有关,所以心泊娘子才未有只言片语,小娘子若继续追问,不但慕雅尴尬,心泊娘子面上也过不去,况且又是人家府中家事,小娘子又何必刨根究底,只关怀两句,尽了心意便是了。”知夏点了点头,却仍心有不甘。

      这日知夏方晨起,还未及梳妆,忽报宣德郎府娘子来访,心内诧异,却见美儿扶着心泊匆匆走来,心泊一见知夏,眼泪便夺眶而出,知夏着了慌,梅溪忙扶心泊坐下,还未待知夏言语,心泊忽又站起身来,哭道“妹妹可帮我想个法子罢,大人要将慕雅姐姐卖入勾栏,这却如何是好!”知夏听了大惊失色,梅溪却也死命盯着心泊,“到底是怎么回事,世伯一向待人宽厚,慕雅姐姐究竟犯了何等大错,引得世伯如此行事?”

      心泊抽噎道“说来也算私密之事,可如今这情形却也顾不得体面了。”说着便命美儿陈情,美儿低头回道“婢子打听得,老爷自得了慕雅姐姐,常在人前称赞姐姐身如绵柳,舞姿出众,但人家却说现在贵族舞伎,都兴做南唐窅娘莲台舞,足如新月步步生莲,姐姐乃老爷得意之人,老爷不肯落后,便也命姐姐裹足作此舞,姐姐不从,老爷便生气,也不似以前怜惜姐姐。那日老爷又在外头得知,好多文人雅士的姬妾都已开始缠足而舞了,便命姐姐非缠足不可,姐姐顶撞了老爷,说‘造物生人以足,并非只为舞’,老爷一时大怒,说‘既是你不愿舞,那从此以后也不用你舞了。’我等只当姐姐失宠而已,谁知竟要如此惩罚姐姐,慕雅姐姐这几日水米不进,也不梳妆,竟是诚心赴死一般。”说着便滴下泪来。

      知夏听了此番话,不禁喉头哽咽,怒气上冲,一时竟脱口而出“世伯怎能如此!慕雅姐姐是人不是个物件,怎能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心泊抽噎道“先时众人都瞒着我,可我见姐姐一日不如一日,才命美儿设法打听,谁知竟是这样!我去求娘,娘却面色冷冷,叫我不要管这等事失了身份,可慕雅姐姐与我素来要好,于我又有半师之分,如今她落到如此下场,我怎能不管?”知夏忙搀心泊手道“姐姐放心,我去求爹爹,求世伯将慕雅姐姐送来我家可好。”心泊顿时停止抽噎,攥知夏手道“妹妹对慕雅姐姐的恩德,心泊在此先拜谢了。”说着便深深地道了个万福,知夏忙起身相扶“我必尽力而为,姐姐何必多礼。”梅溪也向心泊作揖道“既如此,娘子还请速速回府,若是走漏了风声,事反难成。”心泊听得便忙拭泪道“此言不差,那我就回去了,慕雅姐姐的事全仰仗妹妹了。”知夏将心泊送至府门外方回。

      知夏回身转来便径直向王氏房内走去,梅溪见状赶忙一把拉住,低声道“小娘子又性急了,你忘了上次夫人教导你的话?正是叫你不要同那舞伎亲近,你反倒求夫人去把人弄到眼前来朝夕相对,岂不故意背道而驰?”知夏却才想起前事,顿时手足无措,只拽着梅溪衣袂道“那可如何是好,我已答应心泊姐姐,她必不再设别的法子,若是耽误了,岂不铸成大错!”说着便要哭了,梅溪忙轻声劝道“凡事皆在人力,我方才仔细思虑过了。”说着如此这般细细教了知夏一番,“想来如此胜算才略大些,你可千万将真事隐去,否则此事休矣!”知夏听了方才略松口气道“听你说得有理,我都记住了。幸而有你这军师在,又想得如此周全,慕雅姐姐此番必能躲过一劫。”梅溪嗔笑着蹙眉叹道“唉,得个这样的主子姐儿,就是个草包也能练成精了,何况我乎?”知夏羞赧地抿嘴笑了。

      晚间知夏来王氏跟前亲昵,又是揉肩又是捶腿,直逗得王氏笑个不停。知夏顺势钻在王氏怀里笑道“孩儿今日可孝顺了?”王氏便故作嗔状轻点知夏眉心道“孩儿每日都孝顺。”知夏于是撒娇着非要王氏答应一件事,王氏只当玩笑,便也爽快应了,知夏遂依梅溪所言将那话都说了一遍。王氏听了却敛了笑容,思索良久,原来这岑府和李府乃是世交,不但二位老爷在一处做官,两府女眷也常有走动,方氏待人每每礼数周全,言语得体,王氏因此也格外注重言谈举止,唯恐在方氏面前有所闪失,为这些表面功夫,二人竟难有推心置腹之时。今听了知夏如此说,王氏心内本不欲答应,却也欣慰知夏同心泊能知心相交,不似上一辈人貌合神离,便为难道“在你世伯母面前开这口,太失礼了,不看你素日乖巧孝顺,娘可是不答应的。”知夏本来心中忐忑,听了这话,喜得无可无不可,忙又在王氏身上揉捏起来。

      翌日王氏带着知夏来至宣德郎府。方氏听得通传,便扶着丫头笑吟吟地亲身迎接。王氏一见方氏便笑道“夫人多日不来府上吃茶,想是知夏在府中不知礼数,惹世伯母生气了。”方氏笑抚知夏额头道“哪里,夫人说这话便是笑话我们了,知夏自小便最是聪明乖巧,我爱还爱不过来,倒是我家心泊,没把妹妹照顾好,夫人这都亲自上门问罪来了。”知夏规规矩矩地向方氏道了万福,两位夫人说笑着一同入得府内,知夏自去心泊房中相伴不提。

      此处方氏命丫头沏那上好的明前茶来奉上,二人闲叙了几句家常,王氏笑道“今日原是特来感谢夫人对知夏平日里的照顾,这知夏向来性子放纵不羁,我竟不知如何管教才好,可自从跟着她姐姐,哎哟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也坐得住了,性子也收敛了,那日竟自贴了花细为妆,问了她才知道原是她姐姐照着样子亲手为她铰的,难为心泊这孩子,竟把知夏这丫头收得服服帖帖的,可省了我多少心啊,说到底还是你这做娘的调教得好。”方氏听了心内颇得意,笑得眼角皱纹尽绽,只道“知夏如今也一天天大了,虽说不及心泊,却也是过二年就该及笄的了,自然也知修容之事,此乃女子天性,我可不敢贸然居功。”

      王氏眼见得方氏面露得意之色,心中不忿,却也顺势笑道“这知夏如今凡事都要跟心泊看齐,心泊的什么都是好的。前几日见心泊梳的那垂云髻,回家便也吵着要梳,可惜我平日里不讲究,我那丫头们也是个个粗手笨脚,哪里弄得开这些,这丫头就央着我非要心泊那梳头丫头叫什么慕雅的。我就教导她说,姐姐虽愿意给你,但夺人所爱终是不妥,万不可耍小性,失了身份……”未及说完,那方氏便笑道“夫人此言差矣,难得姐儿开口,一个丫头值当什么,反正我这里丫头也多,却不差了那一个,便算是个难得的,再调教就是了,别的本事我没有,这调教丫头可难不倒我,何况心泊身边那丫头,我眼瞅着也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依我说,今日便将那丫头接走,省得坏了姐儿的兴致,反怨我这做伯母的小气。”

      原来这方氏心中却也自有算盘,那慕雅容貌美艳,自进得府来便颇受恩宠,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日后必定会为老爷收房,自己已是年老色衰,膝下又只心泊一女,倘若那慕雅生下个一男半子的,何曾还有自己的位置?索性尽早打发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因此听得老爷要将慕雅转卖勾栏,心中不嗔反喜,也不劝阻。如今王氏既要她,更好做个顺水人情,既显了自己的贤良,又全了老爷名声体面,何乐不为?当下便一叠声命人去收拾了慕雅的箱笼细软。王氏也便假意推脱了几句,二人本就各怀心意,此时更是心满意足,越发聊得知己。方氏心内欢喜,当场便叫了那慕雅来拜见岑夫人,不但慕雅平日里穿的衣履首饰一并赏了,竟又额外赏了慕雅一些珠钗花翠,命其日后好好服侍小娘子。

      慕雅见此情景,心中便明白了个八九分,知是知夏暗中救她,顿时心中激荡,眼含热泪,向方氏行礼毕,更是重重地向王氏磕了个头。一时岑府母女告辞回府,慕雅随王氏走出宣德郎府大门,自两年前一顶小轿将自己从招宣府中抬来,就再未跨出过这扇府门。慕雅此时百感交集,想到心泊之善,李逸仲之绝,方氏之假,各种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一时竟无语凝噎,眼中热泪便痴痴地滚了下来。梅溪见状,恐其失态,忙伸手紧紧搀住她,慕雅缓缓抬头望着梅溪,二人四目相对,似有无限委屈亦有无限理解。王氏只回头一眼,正色说道“还不上轿,磨蹭什么。”二人方才快步登车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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