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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揽镜正年华(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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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朗气清,知夏学业已毕,便遵从母命带着梅溪帮自己做的一色刺绣,扶着梅溪的手进了宣德郎府。
却说这宣德郎李逸仲与知夏的父亲县尉岑济廷私交甚好,二人都是为官清廉,极爱诗文的雅士。宣德郎的嫡妻方氏,素日生活极工整,盥栉修容,薰陶点染,无一不精细。方氏只养得心泊一女,悉心教养,心泊幼承庭训,一切皆以其母为榜样,闺阁点缀颇为精通,又得其父附庸风雅,长年满满书香为伴,朝夕薰陶,言行举止却也堪为女子表率。
只是一条,心泊生来似乎欠些灵气,学则但求形至却并不求甚解,但凡可以供人体察观赏之物,便极尽能事,要些灵性用功领悟于心之物便草草了之。因此这心泊其实于翰墨的缘分竟没有多少,但闺阁中心泊娘子早已名声在外,遂长年下来,心泊竟也自以为是个闺中才女,越发粉饰造作。案上垒着满满的书,笔筒中各色毛笔如树林般,箱柜内琳琅尽是父母友人所赠宝砚、香墨,只要是自己身上穿戴之物,俱是刺绣精良,名花熏染,所梳之髻也日新月异,每日香皂浴身,香茶沁口。闺阁之中,哪个不知宣德郎府的令爱心泊是名极难得的佳人?所以,王氏将知夏送于心泊处相伴,倒也却是用心良苦,着实为知夏做了打算。
宣德郎府第规模并不大,知夏在管家的引领下进了那黑漆院门,穿过一曲三折的游廊到了后院,先拜见方氏。方氏正在吃茶,见知夏立在面前,衣着简单,发髻随意,妆容黯淡,不禁笑道“你娘总算想通了?我早就说过,小娘子自小儿便与别人不同,教养起来更要多多费心,你娘却是不信,看看你,才几年功夫,如今与你姐姐竟是云泥之别了。”
知夏懵懵懂懂,只得回礼后随方氏的丫头去那心泊房内,未及走近,远远便望见那格子门的门楣上“清凉斋”三个大字,料得必是心泊闺房,心下踟蹰,竟略有些不自在,忙拉梅溪立于墙边,替自己整衣篦发。梅溪从未见过知夏如此,知是小妮子心性要强凡事不肯落了下风,定是方才那方氏的一番话起了作用,顿觉又心爱又好笑,一面忙忙地帮知夏整理,一面软语安慰到“小娘子不必紧张,心泊娘子虽是闺阁淑女注重仪范,却也只比小娘子大了一岁,也是豆蔻年华,想来心泊娘子知姐儿生性活泼,恐怕还要担心自己是否过分矜持,不能和小娘子你尽力相交呢。”知夏听了果然有理,且正撞在心坎儿上,顿时舒了口气,笑道“是呢,我本□□天然,要我如此竭力装饰点缀,正是浑身不自在,像装进了套子里,就怕不留神举止夸张,坏了妆容衣型,惹那心泊姐姐耻笑。”梅溪听了不禁心内暗暗发笑。
那心泊得闻岑府令爱知夏来访,知是母亲提到的那个世交的妹妹,忙起身相迎,碎步出了那格子门,含笑望着知夏,先就欠身行了揖礼,知夏慌忙俯首曲膝道“长幼有别,心泊姐姐虽与知夏亲近,也该让知夏先行礼,否则知夏何以受得。”心泊笑道“早知妹妹要来与我作伴,心下高兴,今见了妹妹更觉亲近,故先行礼以表寸心。”
知夏早已闻得一股幽香扑鼻,知是蔷薇熏染,心内暗暗赞服,便搀着心泊的手,细细打量,果然妆容精致,发髻奇巧。那蟠龙髻复杂难梳,在她头上竟然无一丝错乱,珠钗花翠倒不奢华,细看之下却与别家款式略有不同,定是颇费了心的;又见那红唇饱满,肤色匀净,描着细细的远山黛,勾勒着淡淡斜飞入鬓的丹凤眼,到多添了几分妩媚之态,便笑着对心泊说“姐姐这通身的气派,果然名不虚传,知夏能与姐姐一处相伴,定能增长见识,大有裨益!”“妹妹过誉了,心泊这点技艺无非是拾母亲牙慧罢了。”心泊言笑晏晏,一边吩咐着侍女上香茶,一边与知夏扶着手在藤椅上坐下。
知夏命梅溪取刺绣以为见面礼,心泊忙接了,展开细看,笑对知夏说“妹妹亲手所绣,姐姐确是喜欢,我到听得说妹妹不喜女红,今见了妹妹这刺绣功夫,可知流言不实。以这功夫若再有个一二年,姐姐怕也赶不上了。”知夏听得,抿嘴一笑“那是姐姐过谦了!”心中却暗自忖度,梅溪丫头的刺绣功夫了得,又是娘亲自过目选定的,在你口中竟不外如是,果真天外有天,不禁心内叹服,笑问心泊道“敢问姐姐,尊名是哪两个字呢?”知夏觉得心泊的名字平仄通顺,十分悦耳,便请教起来。“小字心泊,是心地的心,停泊的泊这二字。”“世伯果然是文人雅士,为姐姐取名也透着高情逸致。这两字甚是精妙,心境淡泊可明智,宁静能致远,真真清淡有韵味,全无脂粉俗气,堪配姐姐人才!”“多谢妹妹盛情,妹妹见得甚妙,不过我对此名的理解倒有另外一番意思。”“请教姐姐。”“女子不比男人,定要明智致远,女子图个闺房之乐,也便够了,最重要的是能得遇有缘人,厮配得天长地久,才是女子之福。我倒以为,此名是教我,心终能找到停泊之处,一世感情有所寄托,也就罢了。”
知夏听了这番话,瞪大眼睛瞅着心泊,一脸狐疑,到也并无多感,毕竟这知夏不过金钗之年,还是一味懵懂,哪知男女情分呢?心泊却沉浸在自己的心境中,并未留意知夏的反应,“我梦想中能有朝一日厮配仙郎,风流倜傥,早起为我描眉画靥,午后陪我品茶焚香,傍晚同我黄昏散步,我为他作宫廷之舞,该是多么惬意之事!若这个人出现了,让我的心停泊在他那儿,我此生足矣!”“确实风雅,果然姐姐品格高洁,所向往的生活也俱是雅致有趣!”心泊平日最得意事便是他人艳羡自己,听得知夏如此说更是满心欢喜,觉得知夏果然亲近,便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心爱之物与之分享。
“妹妹你来看。”心泊拉着知夏起身,“我这清凉斋的格子门框,可有七八种不同的框面呢,是母亲特命工匠设计的。”又指着窗格的棱条道“你摸摸这线脚,可是活凸出来的?母亲说了,这细末之处,方是功夫所在,才能体现这斋主人的人品才情不流于俗呢!”知夏依言,伸手抚了那线脚木刻,果然那棱条的雕刻细致用心,圆润滑手,确与别家不同。又看见那窗上雕刻的花朵,花瓣造型极尽变换,生动活泼,听得心泊方才的介绍,心有所动,笑谓心泊曰“姐姐这花瓣的颜色如此生动,如活的一般,定也是由浅入深,层层晕染的,否则哪能如此美轮美奂?”心泊听了这话,更似吃了人参果般受用,每个毛孔如刚熨过似的服帖,夸赞道“妹妹好心性!竟能观这雕花之色就知其工艺,真是聪慧灵秀。”
心泊带着知夏看过自己房中的门框,窗格,又开箱笼给知夏看自己收着的宝砚、香墨、扇面、诗筒等种种精巧玩意儿。心泊之父素喜交友,友人所赠之物比比皆是,又对心泊极为宠爱,期望之高,凡心泊爱的都紧着心泊挑选,故心泊藏品之多,为一般闺中女子所不能及。箱笼尽开,各色檀墨之香尽扑鼻而来,经久不散,知夏一件件观赏着,听着心泊讲述每件的来历,心中不免羡慕,有那么一两件自己也十分心爱,眼睛就钉住了。心泊看得明白,心内得意,也乐得让知夏赏玩,更觉面上光辉,兴致高涨起来,便叫过自己的侍女美儿道“去花匠那儿将花锄取来,随我去那梨树根下把那磁坛子挖出来,我今儿高兴,要取那旧年收的梨花雪亲手烹一壶香茶给妹妹尝尝。”知夏忙劝阻道,“姐姐何必如此麻烦,我又不是什么贵客,叨扰姐姐如何过意得去。”“没关系,姐姐今见了你十分亲近,就略表我一点儿亲热之意如何?”说着不等知夏答话便出去了。
梅溪见此时屋内无人,便轻声对知夏说,“小娘子今日可开了眼界了!我看小娘子方才对那宫制诗筒十分心爱,心内可是羡慕极了?可会埋怨老爷为何没有此等新巧玩意儿给你收着?”知夏淡淡答道“此等玩意儿把玩一两次即可,收着可就是鸡肋了,除了能摆来看看,又有何益?终究得来好诗还是要靠做足功夫,你可曾听说得了诗筒就能得好诗的?更何况这些没处撂的玩意儿多了,反而会迷失了心性。不过嘛,你既来打趣我,我现在倒真是真心羡慕心泊姐姐这些玩意儿了。”梅溪听了嘻嘻笑道“看吧,一试就试出来了,你可是口是心非了?我猜你满心内最是羡慕的,看你方才眼色就知道,我跟了你这许多年难道白跟了?”
知夏听得此语,便憋住笑道,“姐姐你这可就棋差一着了,我可不是羡慕这些玩意儿,我是说……”说着便从梅溪身后挽着她的腰,探出头来笑说“我是真羡慕这么多箱子笼子,我要是有这么多东西,这梅溪丫头每天可就有的忙了!要忙着弹尘抹灰,收拾打点,特别是那细末处还雕花刻鸟的,这梅溪丫头可必须连缝子里的灰都得抠得干干净净,保准每天都累得她只有歇息的劲儿了,哪还有现在这许多功夫在这儿跟我闲打牙儿呢?到那时我可就要念阿弥陀佛了。”说着便捂嘴笑个不住。梅溪本欲还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心内虽急,但将知夏前后的话连起来一细想,也撑不住笑了出来。
不多时,心泊已取了磁坛子来,起了泥头俯首查看,只觉清新冷冽,心内得意,也安心大展才艺,命美儿取那新得的雨前龙井和紫砂壶来。知夏看她那阵势,心中不禁一阵发怵,完了,我并不知茶艺,素来饮茶只为解渴,或略能尝些清香之意尔,如今她大费周折,若有诸多讲究,那岂不是现世了?罢了,须得见机行事。正想着,心泊已烹起茶来,顿时房内轻雾缭绕,清香四溢。知夏凝神屏息,细细嗅着这茶味,果然清香,于是笑着对心泊说“姐姐这闺房名清凉斋,可是要我说,竟是不够贴切,姐姐衣袂翩翩,举手投足间似散发着蔷薇幽香,如今这檀墨之香弥之愈新,茶香又绕梁三日,我看这闺房,倒是‘香闺’这两个字更应景些。”
心泊听得此番话,也颇得意自己的熏染功夫,便顺口答道“倒是多谢你的美意,这两个字到也巧妙,更合我闺阁身份,赶明儿就照你说的改了吧。”知夏本是觉得各色香味驳杂,与“清凉”二字似有不符,不过玩笑两句,未料到心泊竟当了真,又不好当面说得,只得罢了。一时心泊烹好了茶,两人对坐品茗。知夏本不知茶艺,只得刻意留心,闻香慢品都待心泊先行,自己方有样学样,所幸学得还算有七八分相似,并未落得让心泊指点教引。